时宇渊也察觉官焰的情况不是很好,他舍弃距离机场较远的饭店,改订下一间在这个城市处处可见的出租公寓,这有点类似民宿性质。
官焰倒是很满意这间公寓,他最喜欢这种具有艺术感的复古设计了,但他没多馀精神到处观望,匆匆洗澡後就倒在床上彻底睡死了。
官焰甚至完全没想起,和他同房的时宇渊,在不久前还对他的屁股大有兴趣一事,他总是如此,时而精明、偶尔粗心。
时宇渊默默收好行李,也简单冲了个澡,他躺在官焰旁边,总是冷酷又长时间紧绷的表情,直到这时才稍微舒缓。
他叹了个不明显的气,伸出手指抚摸官焰闭起的眼皮,睫毛因为身体尚未真正放松而本能颤抖。
「为何我认得你,你却一点也不记得我?」
时宇渊当然也清楚,他和小时候相貌差距如此之大,要官焰一眼识破未免强人所难,只是想起官焰对他许下的承诺,多少有点失望罢了。
回头细想自己在这十五年经历的风雨,要是不急速成长,或许他早就死在哪个地方了,时宇渊一直记得官焰当年说的话——唯有足够强大才保护得了家人。
而今,时宇渊仅存、真心想守护的人,也只剩下官焰了。
他解开官焰的衬衫,重新浮现眼前的纹身不但刺目,更是令他压抑不住情绪起伏,手指贴上那个关字时,时宇渊的脑海想起的是他认识关池御五年来,对方残忍的行事作风,以及那段在电话里的疯狂笑声。
时宇渊知道,官焰究竟遭遇怎样难以忍受的痛苦,要不是他逃了出来,只怕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活生生的官焰,他很庆幸。
他更庆幸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大,让关池御选择优先指派他接近官焰,而不是由其他杀手执行任务,这一切归功於官亦当年的做法。
即使这种使他变得强悍的方式,是这些年拿别人的鲜血换来的成果,时宇渊也不在乎。
终有一日,他会替官焰抹去这个难堪的烙印,由他亲手粉碎。
关池御走下分家自行开辟的地下牢房,举止无比优雅。
彷佛他正在行走的地方是国际时装展舞台,而不是由一地血迹和腥臭味交杂而成的冰冷地道;宛若正在注视他的是数不清的镁光灯,并非那些被关在牢房里、一息尚存的犯人们的视线。
关池御面带笑意,一一巡视这些具有利益价值的人质,毕竟大多都是来自其馀帮派的重要干部,没人会在这种时刻对他开口求饶,有的仅是淡漠或是憎恨的眼神。
他不在乎,再有收益考量,这些人的生死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关池御缓缓走到最後面独立隔间的密室,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还闻得到属於官焰的美好气味。
这里和外面的狼狈全然不同,里面除了基本刑求道具之外,整体是个明亮而整洁、布置简单却应有尽有的小房间,中间更是摆了一张设有锁具的大床。
这是关池御专属的房间,或者该说,是他和官焰共同拥有的房间,除了他们,谁都没有进来的资格。
想起官焰躺在那张床上的模样,关池御得承认,他们在这里的半年,是他这三十二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官焰啊官焰,要不是当初你非要不听话、这麽狠心逃离我的身边,我们又怎麽会走到这一步呢?」
关池御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我本来可以不杀你,你知道吗?可惜,官亦偏要你来继承一切。」
要是六年前官焰肯自愿留下来陪他,关池御不认为,他会舍得在六年後杀死那麽有趣的男人。
因为,官焰折磨起来是如此迷人,他总是会怀念起鞭子落下时,那带有咬牙哽咽的痛苦呻吟,多麽纯真、多麽可爱、多麽……令人满足。
突然间,手机不识时务响起,破坏了关池御的回忆,他极度不悦地接起。
「什麽事?」
「我们派遣到金三角的人,在泰国机场发现时宇渊,跟他在一起的人应该是官焰。」
「哦?你确定?」
关池御并没有愤怒,反而一脸神情冷淡,好像毫不意外这个消息的出现似的。
「已经核对了相片和摄影机画面,相似度极高。」
原来如此,那时候时宇渊的细微动摇,果真不是错觉?听完禀报,关池御下令:「去把那两人带回来,留活口。」
——呵,培养了五年的狗,终究还是保有狼的野性,也罢,与其赐予痛快的死亡,不如让你们体会什麽叫做真正的地狱吧。
照理说,胆敢背叛他的棋子都该直接处死,但时宇渊那种人会选择反叛的理由不多,最有可能的因素是对官焰产生了好感。
这真是有意思,不是吗?是个满足他这几年来空虚的大好机会。
关池御先是露出一个扭曲笑容,接着,开始放声大笑。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来,回来吧,我会再次证明我对你的执着,官焰。
19、
清晨,这里是永恒之城罗马,温暖阳光正穿透充满古典味道的窗帘,照射在刚清醒的官焰脸上,朝阳把他那对琥珀眸子里的暗红光泽拖曳而出,让彻底补眠的他显得更加精神亦亦。
官焰呼出一口气,他似乎梦见了关池御、听见了熟悉的狂妄笑声,大概是旧伤口被时宇渊揭发的缘故,不然这一两年来,他其实不曾再梦过关於那个男人的一切。
他正想起身,这时才发现时宇渊的手紧扣在自己身上,近乎把他整个人怀抱住——靠,这什麽暧昧姿势?官焰想伸手去扳开对方,尽管动作细微仍立刻吵醒男人。
「……怎麽,想逃?」
半醒的声音除了低沉沙哑,更多了一种慵懒气息,即使是官焰也不得不承认,他觉得时宇渊这时的嗓音十足好听。
「我只是想去外面走走。」
既然他已答应时宇渊,又和这人一起坐了如此可怕的飞机之旅,谁还会想再逃走,真要这样之前做的牺牲不就白费了?
「去干麽?」时宇渊皱眉,手劲加大不让官焰有机会挪开。
「拜托,这里可是罗马!都来到这麽美的地方,当然是要观光啊!」官焰边说,边用力拍打简直跟钢条没两样的结实手臂,「放手!」
时宇渊偏不放,「再睡一下吧,等下我再陪你去。」
眼见窗外不过破晓不久,要观光至少也等吃点早餐再去吧?
「我不需要你陪。」官焰试图去折时宇渊的手指,他实在不喜欢这种被扣留在床上的感觉。
时宇渊放开他,内心深感无奈,心想这就是官焰吧,在小命有危险时都可以无视自己的保护,现在稍微远离威胁来源後,自然是什麽细节都不在乎了。
罢了,只是让他离开几个小时,这麽短的时间内也不会有什麽不妥。
「去吧,自己小心点。」
官焰爬下床,站在床边以充满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对方,时宇渊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上,视线斜对上他。
时宇渊不懂官焰怎麽会一脸困惑,他道:「我不是让你去了?傻站在那做什麽?」
「没,你好像变得温柔了点。」官焰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又忙改口:「靠,我一定是睡昏头产生错觉了。」
时宇渊不就是一个拥有恐怖怪力、夸张听力,又对他的屁股有兴趣的变态吗?这种野兽等级的男人,怎麽会有完全搭不上边的温柔特质?绝对是他多心了。
「呵,不必担心。」时宇渊勾起浅浅微笑,但那里头没有半点温柔可言,「我一定会找时机粗暴虐待你,好证明这确实是你的错觉没错。」
「算了,当我没说过这种话。」
官焰扔下一记白眼,连忙进浴室梳洗去了,没多久他便头也不回出了房间,具有年代质地的木制门板半掩,时宇渊直到听见他猫一般灵活轻巧的脚步下了楼梯,这才发出一声叹息。
他双眼盯在罗马到处可见的彩绘天花板,心里一阵纠结矛盾,自从那年和官焰分开後,再也没有人说过他温柔,因为这一点意义也没有,性格再柔软也无法拯救他想保护的人的性命。
在官焰离开以後,时宇渊先是舍弃了软弱,而在父亲也过世之後,他彻底抛弃了童年拥有的一切特质。
他在认识官焰之初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是真正在关池御底下做事才学会这件事情——力量,就是绝对,要先有力量就必须断绝所有情感,任何情绪起伏都会影响後果成败。
只不过自从与官焰重逢,对方向来表现明显的情绪反应,再次挑起了他压抑在深处的本质,就连时宇渊也无法习惯这样的自己。
他又多躺了一下才起身,看来即使是受过训练、可以长时间不休息的身体,在经过这几天神经频繁处於紧绷状态下,也还是难免会感到疲倦。
时宇渊打理完自己、从浴室跨出来时,突然听见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从未完全遮掩的门口外传来,是非常俐落的义大利文。
这麽有朝气的欢乐语调,除了官焰还会有谁?听起来似乎正和谁愉快地聊天,但他不是说要观光去吗?怎麽到现在人还在楼下?
满腹疑问让时宇渊很快步下楼梯,正好瞧见一个高大的义大利男人一脸热情,边跟官焰说话、边把手中的迷你相框递给对方。
官焰接过相框,十分专注於相片的同时,又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
时宇渊不晓得官焰的义大利文居然说得这麽流利,之所以不担心放任他一个人观光,不过是因为在这里,基本的英语都可以沟通,官家的继承人总不至於不懂英文。
那个男人先是在相片里指点几下,藉着身高差距低头贴近官焰耳边说话,这麽亲腻的举止让时宇渊极度不悦地眯起眼睛,当下就上前把官焰往自己的方向拉。
「你想干麽?」他以英语冷冷地朝陌生男人道,那人因为他的举动而露出错愕的表情。
20、
「他只是想介绍罗马的景点给我认识,你又在发什麽疯?」官焰先以中文回答,又朝男人以义大利文道歉:「对不起,他只是有点……保护过度。」
「哦。」男人点头,心想时宇渊应该听不懂当地语言,贴心地改用英文开口:「你们是一对?」
「对,所以你最好——」
官焰把手中浓缩了各区景点画面的相框,使劲往胡言乱语的时宇渊胸膛一拍,「不是,我们是朋友。」
这话让时宇渊更加不爽,「官焰,你不要随便给别人机会接近你!」
「我靠,关池御不会有义大利籍的杀手好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懂他是要追你吗?」
先不说小动作那麽明显,刚刚的问话也很显然是在确认有没有机会追求官焰,就只有这个迟钝的家伙感觉不出来。
「你有妄想症吗?他不过就是人热情了一点,义大利人都这样吧。」
时宇渊咬牙道:「官焰,这里的男性只会对女人热情,要是他对你热情就代表——」
「好,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官焰打断他的话:「我是答应要和你走,可不是答应要成为你的人,你在激动什麽?」
时宇渊一顿,想不出足以反驳的话,确实官焰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谁,他又凭什麽拿保护者的身份来禁止对方被人追求?
但他就是厌恶有人靠近官焰,想到他们刚刚这麽欢快聊天的画面,这简直让人抓狂。
由於争执内容都是中文,陌生男人因为听不懂而神色尴尬,官焰连忙又道歉几声,谢过好意并且把手中的相片还给他。
「我就住在三楼,要是你找不到人带你观光——」这句是义大利语。
时宇渊忍无可忍,以一样流利的义大利文替官焰回覆:「不必,我会亲自带他去。」
那人悻悻然离去的背影让官焰不禁有点抱歉,他对时宇渊斥责:「既然你也会这里的语言,干麽还使用英文?你不晓得这样很不礼貌?」
「我就是知道才故意这样做。」时宇渊冷笑,「你说要去观光,又怎麽会和他搭上?」
——喂喂,这语气听起来怎麽如此耳熟,好像那些来委托我调查的女顾客们,怀疑老公在外面乱来的质问口吻啊?
「我先前在外面的市场吃早餐,他主动问我是不是来观光、需不需要他当向导,後来发现他也住这栋公寓,刚拿相片给我欣赏,你就出现了。」官焰解释完,叹气埋怨:「哎,现在可好,浪费一个免费导游。」
「罗马这麽小一个,哪用什麽导游?我陪你到处逛逛还不成?」
陪?真要陪他?
官焰先是一愣,露出了一个有点惊恐的表情道:「靠,时宇渊你越来越恶心了!」
他没想到时宇渊在楼上说的话是认真的,还以为是刚睡醒乱说的呢。
「你什麽意思?」
「你可不可以正常点?之前这麽凶恶,现在这麽温柔,你不会是在飞机上被人掉包了吧?」
时宇渊很想翻白眼,是他个性真太差还是官焰根本是被虐狂?稍微放软态度就立刻疑神疑鬼起来。
「罗唆这麽多,你到底要不要逛?」
「要啊要啊,有个现成免钱的保镳,为何不要?」
於是两个大男人就这麽逛起处处是艺术的罗马。
官焰对什麽事物都极有兴致,小从普通的石板路、刻有各种神兽的街灯、每条大街小巷的天然墙壁艺术,大至随便哪座都来自大师之手的喷泉、设有不少雕像的各式广场、外观气氛不一的雄伟教堂,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时宇渊一直默默跟在官焰身後,几乎没说过什麽话,他不想去干扰或者破坏官焰此刻的喜悦心情。
只要是堪称艺术之物,就能够让官焰露出浅笑,那笑容在阳光衬托下闪亮动人,时宇渊看着这样的他而移不开视线,总觉得他们又回到那个什麽负担都没有的童年。
官焰以前时常这般对他微笑,对当年还需要被人保护的自己。
21、
「你什麽时候迷上这些?」经过罗马市中心的许愿池时,时宇渊开口询问。
「你说艺术吗?」官焰停下脚步,在人潮汹涌的池水旁打量,「我从小就很喜欢了。」
「我怎麽不知道?」
官焰从未对他提及自身兴趣,其实不止这些细节没说,当年官焰根本不和他谈论多馀事情,包括彼此都没坦承的身世背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仅是聊天、训练、游玩,如此自然而然相处。
「你认识我又没几天,不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因为光线反射,官焰眯眼凝望过亮的水面,「我爸有和你提过关於我的事情吗?」
「这倒是没有。」
就算他们小时候相处过、甚至直到现在,他仍是一点都不了解官焰。
「那就好。」点头,官焰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干麽,难道你有很多秘密怕人知道?」
「哎,我最大的秘密不是早就被你发现了?」官焰的微笑染上不太醒目的苦涩,「这件事情可是只有你知道呢。」
官焰指的自然是关池御留在他身上的那些伤痕,时宇渊明白在心底,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继续追问难堪的问题,什麽话都没说。
沉默几秒,官焰又说:「既然都来了,你要不要许愿?」
「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时宇渊伸手探进口袋,想拿皮夹出来,「但你要是想玩,我这里倒是有几个硬币。」
他掏出皮夹的动作太大,把原先一起放在外套口袋的那张相片也一起带了出来,往地面飘落。
官焰在相片还没落地之前就接住了,他倒是不意外会在时宇渊身上发现自己的相片,不论是请对方来杀他或者救他,总是得先让人知道他的相貌嘛。
但官焰没想过会是这张,他从不认为在他离开以後,那个人还会肯留下关於他的事物。
「关池御交给你的?」
「嗯。」时宇渊注意到官焰的表情变化,那像是一股无奈、一种自嘲,「他替你拍的,对吧?」
官焰没有否认,「没有底片,就只剩下这麽一张。」
「哦,那我会好好保存。」自官焰手中抽走相片,时宇渊无法忽视心里的疑问,「你很喜欢关池御吗?」
他舍弃过去式字眼,想确定官焰是不是还在喜欢那个令人痛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