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没想到,这两人却也是阻碍重重。正不知要如何安慰,不想铃钧自己抹了抹脸,手放下时依然还是那张淡淡喻笑的艳丽容颜。
「我不难过,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就好。倒是你……」铃钧说着,视线落到桌上凌青吃了一半的饭食上,面色大变,两步走到桌边指着那半碗冷稀粥和一小碟酱菜,「他就给你吃这个?你怀着孩子他就给你吃这种东西?」
见凌青沉默,铃钧将将袖子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模样,「燕云烈这个王八羔子,我去找他帮你讨还公道!」
「铃公子!铃钧!」凌青忙拽住他,「别去!我不想让他知道!」
铃钧步子迈了一半被他拖住,歪了下头,疑惑不解。
凌青抿了抿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那样的竹筒?」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明显降起的腹部,「我不想让燕云烈知道,我要离开这里。」
铃钧想了想,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身上的『引路』都没了,不过『引路』并不是什么很难养的蛊,再养也可以。」
凌青抓住他的胳膊,有些激动,「那你能不能再养一些?」
铃钧笑着拍拍他的手,「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百来日的时间,还要让它们附在人身上走一次山路才算真正的『引路』。」
凌青整眉略忖,百来日……那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七个多月……七个多月还好,自己还能受得起奔波,就是不知道孩子会不会有事。
「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见他正皱着眉头似乎心里揣算着什么,铃钧拉着凌青让他在榻上坐下。
「在『引路』养成之前呢,你就安安分分地养胎,什么都不要去想……」说着铃钧蹲下来,像是对凌青的肚子说话那样,「就算他并非你诚心想要的,但是他毕竟已经来了,你就安心接受吧。能为血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铃钧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凌青只觉有什么啪嗒啪嗒地落在自己手上,碎在掌中,晕开一片湿凉。
凌青抬手摸了摸铃钧的脑袋,突然想起燕云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有情皆是缘,无情相思苦……
那日之后,铃钧便几乎天天往凌青这里跑。每次都不会空手而来,有时候捎一、两个热呼呼的馒头,有时候是上山采来的可以补身的草药,有几次还端来一小盅鸡汤。
凌青心里很感激,但铃钧却不喜欢听他道谢。凌青知道,铃钧是把所有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感情,都转移到了自己肚子里这个未降生的小生命上,思及此,便也默许他所做的一切,毕竟只靠自己也许撑不到离开的那天。
凌青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肚子越来越大,自己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想在徐家村时,虽是在偏僻的山里,但那时候至少衣食无缺,阮素雪又有着一平好厨艺,知道他看到汤药就发怵,便变着法子给他做药膳,一顿顿的补,都把他补圆了好几圈……
想到这里,凌青不禁侧首看向窗外,此时已入腊月严寒,外头铺了一层薄雪,眼看着就要过大年了,这里依然萧条如故,冷风自窗缝间漏进来,屋里就一个小火盆,还是铃钧给找来的。
凌青回过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火盆上,烧得发红的炭木亮着莹莹烁烁的火点,散着儿乎感觉不到的热量。去年是和阮素雪在徐家村过的年,也是怀了这些时月。屋里四周都放了火盆,烤得暖暖的。阮素雪在前屋招待村里人,他则因为把祈昭当小猪崽一样的抱,被阮素雪留在后屋,怀里揣个瓷枕练习怎么抱孩子。
那时候他还对阮素雪说,今年没能陪到爹娘、没有尽到孝道,但是明年他们就可以和孙子一起吃团圆饭、颐养天年了……想想明明才就一年前,却似乎已经是经久来年的旧事。
还记得那年除夕满屋子飘醉的酒香;他还记得自己抱着祈昭和他玩头碰头,逗得那傻小子咯咯直笑;他也同样记得,那段热闹的日子里,他在午后偷了一会儿空,搬了张躺椅到院子里,和肚子里安静的小家伙一起晒着太阳打了会小盹……
那是一段极为短暂但在他记忆里却又很美好的时日。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北风卷着几枚雪片呼啸进来,又很快被来人阻隔在外。
铃钧抱着一床被褥走进来,「怕你冻着,给你带了床被褥过来。」
「那你怎么办?」凌青问道。
铃钧将被褥替他铺下,「你就别管我,先管好你自己,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铃钧忙活完转过身来,用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捋整齐。他虽然被罚作仆役,但身上那股子傲气丝毫不减,也不知被指派去做活时会甩给别人什么脸色……
不过看他来去自由,身上又总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也是当个闲人养着的,只是身分换了一个。
凌青不禁心生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的,而有些人……
「在想什么?」铃钧走过来用火钳翻了翻火盆里的木炭,然后执起凌青的手,捂在双手中替他搓了搓,因为血脉不顺,凌青的手指被冻得通红,还生了好些冻疮。
「我和给你送饭的那个人打好商量了,以后你的饭就我来送,我给你从厨房取热呼的直接送过来,总是吃冷食怎么行?」
凌青没有出声,视线落在铃钧腰上的那串银铃上,凝眸微忖,而后笑道:「那床被褥不会是你从卫禹那带过来的吧?」铃钧脸上立刻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凌青笑了起来,「你这串东西上换了好几个新的上去。」
铃钧闻之,立刻如深藏的秘密被发现一样,伸手按住腰上那串银铃。
凌青觉得好笑,想想鼻子又隐隐发酸,伸手将那串银铃从铃钧手里拨出来,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
这么一看才知道,这小小的东西上竟也能有万千奇象,各种精细的花纹或镂或雕,不仅看得出制作的人细心,那一串上十多只,个个不同,也显见挑选的人花了不少心思收集。
「找他出来,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吧……」
「嗯?」铃钧没能听清楚。
凌青没再说第二次,只是看着那串银铃的其中一只,嘴角微微一弧。
第二章
除夕的晚上铃钧说有地方能看烟火,非要凌青陪他一起去。凌青实在禁不住他的磨,又想晚上天色昏暗,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便就应许了。
铃钧对山上的环境很熟,凌青跟着他走,却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绕开一片山石,远处的建筑让他的脚步乱了一乱。
隐在林木间的万宜轩彷如隔绝在人世之外,安静、恬然,又带着失了主人后的落寞和寂冷。
凌青心底狠狠一抽,有些画面正一点一点复苏,他紧走了几步,在那些画面将要缠上他时将它们甩在身后。
不要想……绝对不要想起来!
砰!一簇火花冲上夜空爆开,璀灿光华瞬间照亮墨夜,而后细碎消隐,点点洒映。
铃钧仰着头满脸喜色,凌青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那华丽夺目的烟花之上,而是越过那花团锦簇,落在远处廊下站着的人身上。
其实他和他们隔得很远,远到只要烟花都落下便再看不清,但是他偏偏认出了人群里那抹深色的身影……自然也看见了他身边的那一抹白。
那样的醒目,那样的刺眼。
凌青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禁地握紧成拳,微微颤抖。
只隔了一个花圃,却好像隔了一个天一个地。那一边,喜庆的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飘曳,廊前庭院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排酒坛,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远远地传来,满满的团圆的气息,让凌青的心口再一次痛到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抱着怎样的情绪,后悔、难过、失落、悲愤,还有说不上的种种都如潮涌似地冲上来,挤得他胸日喘不过气。
那个人不是应该因为失去了孩子而悲痛万分、而丧失理智?为何却能如此开怀地站在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人不是应该心心念念着秦林,甚至为了秦林不惜毁名弃誉?为什么一转身就……
凌青恨恨地咬紧了牙根。
果然他说要自己生一个还他,不过是一时的情绪宣泄,果然在他心里没有天长地久、石烂海枯,果然……悲痛的,难过的,辛苦的,肚子怀着他的孩子,却被丢在那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听天由命、苟延残喘的……只是自己!
啪!
凌青一拳打在树干上,转身离开。
「唉?凌青,怎么走了?」铃钧正高兴着,不免有些奇怪凌青怎么转身就走,但还是追了上去。「等等我啊,小心脚下!」
绚丽的火花接二连三的照耀天际,而后纷纷散落。
燕云烈的视线随那烟火而起,看它在空中绽放如花,然后视线落在火星飞下的地方。
隐在夜色里的树丛间,有两道身影匆匆离开,其中一个着了一身青衣,看起来似乎身怀六甲,那人转身刹那,燕云烈只觉心里某个沉寂的地方像被针轻扎了一下,某些深深沉于心底、几乎已经被遗忘的东西渐次浮了上来……
这天夜里,燕云烈躺在塌上辗转难眠,脑中涌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多到让他这大半年径自沉迷在酒色放纵中,麻痹得什么都不去想的脑袋胀痛难耐。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个身影该是那个人……是挽月剑凌青,也是他曾经深爱着的、甚至为之愿意放弃生命的「秦林」。
也是这个人,曾为自己生过一个孩子,却又在自己的面前失去。他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他连抱也不曾抱过,等他知道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成了过去,只活在那个人的记忆甩,而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也没有办法原谅他。但是沉重的悲痛和悔恨让他选择了逃避。
这大半年来他努力去忘记,忘记他曾有个孩子,忘记他和秦林的点点滴滴,唯有将喜欢都一起忘记,他才能将那些压在他心头的痛悔也一并抛弃……
谁叫用力喜欢过的那个人是他,深深恨着的那个人也是他。
但是这晚在廊下不经意的一瞥,便把他所有用力压抑下的记忆复又一点醒。
他注意到他走样的身材和明显隆起的肚子……刚得知真相的时候自己暴怒至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孩子的死是因为他,若不是他扮成秦林接近自己,让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孩子是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要他还一个出来!要他再生一个还给自己!
现在想想,他只觉得可怕,怎么会生了这个念头?自己竟然还真的这么做了……
而他今天所看到的便是他报复得逞的结果,那个人确实又怀上了,但燕云烈却只觉得背脊发寒。
那是他和凌青的孩子,不是和秦林……不是……
一夜无眠,第二天也心不在焉。燕云烈用完早膳后本是想去练功房的,但是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到了天绝山上最僻静的地方。
看着前面的曲径,他知道那里有个小屋,是他软禁那个人的地方。
正犹豫着是再往前还是原路返回,忽然听到身后有阵脚步声,来人轻功很好,但躲不过他的耳朵。燕云烈侧身往一旁的树从间一闪,片刻后便见一人提着食盒匆匆而过,腰上垂的银铃叮铃铃的脆响。
铃钧?他怎么会在这里?燕云烈疑惑间,脚下已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到了那间屋外,燕云烈依然隐在枝从问。铃钧朝着屋里喊了几声,房门打开,凌青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铃钧把食盒交给他,嘱咐了两句便转身匆匆离开。
凌青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目送铃钧走远,这才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撑着腰转身回去房间里。
燕云烈拨开枝权的手不由一握。
他几乎都要认不出那个人来,本就单薄的凌青如今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哪里还似以前那个擎剑潇洒的挽月剑?而与他极度消瘦的身形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高高隆起的腹部,看起来快有六、七个月的样子了。
意识到这一点,燕云烈心里一惊,都这么久了,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是的,他全忘了,这大半年他就沉浸在酒色之中麻醉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于是就连在这里有个融了他骨血的生命悄然而生都不知道。
燕云烈几乎有走出树丛去到那屋里仔细看一看的冲动,但是脚还没迈出去他便犹豫了……
脑海里,秦林的深情凝眸和凌青的相仇相杀,两个画面交织在一起。
燕云烈发现横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条小径、一座小院,不是可以一脚跨越或是穿过的,横在他面前的是爱恨的沟壑,是一个躺在血泊中的蓝花布的襁褓。
他终是没有走上前,但也没有离开。
大年初一本该万物焕新染满喜庆的日子,在这里教毫感觉不出,冷清和孤寂一阵阵地笼罩下来,甚至都不怎么感觉得到活生生的气息。
晨雾渐散,日头升了起来,风也不大,于是凌青并没有关上房门,任阳光斜斜地铺进去。
燕云烈看到他将食盒的东西一点点取出来放在桌上,不过是碗粥和一点酱菜,馒头被他搁到了一边。他就看着他坐在那里缓缓地吃,动作斯文,脸上则是有些木然的神情,只一筷一筷地往嘴里塞,然后吞下。
燕云烈有些看不下去,转身往回走,心里翻腾过一个又一个问题。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这里过了大半年?吃这样粗糙的几乎可谓残羹剩渣的食物,住在这样简陋破落的地方?就在自己醉生梦死、流连暖帐红被的时候……
燕云烈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浓眉紧蹙。
自己为什么要内疚?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里,燕云烈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但是这一天之后。燕云烈却发现自己得了个怪毛病,心里老想着那个被软禁在那间屋子里的人,一得了空就管不住自己的脚要往那边跑,然后躲在远处偷偷探看。
看他一个人默默吃饭,有时是铃钧陪着他一起吃。天气好时就看到他一个人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散步。
细眉淡眸,容颜清逸,只是偶尔抬眸问流露出的眼神,寂寞又带着几分脆弱,和着他身上的萧索,让燕云烈心里仿佛有细针一下下地扎着,愧疚感不可遏止的汹涌而来。
有时候凌青会折一根枯枝当剑,在院子里比划剑式,虽然挺了个大肚子不够轻便,手脚也有些僵硬,但一招一式依旧存着飘逸与轻盈,上步翻腕,回身侧削,凌青耍到兴致上便似习惯了一样左手背于身后,如此更显几分轻狂之姿……
燕云烈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和秦林的几次对招,月夜牌坊下他单手托着分量不小的酒坛和自己周旋,练功房内他手擎玉剑当杀猪刀一样地砍……不觉问,心里那抹飘逸的白影和眼前这个人微微重合。
铃钧在的时候,凌青就显得开怀很多,那张清秀平淡的容颜笑起来就仿佛墨滴入水,缓缓的,点点晕开,涣散,无声无息地铺敞开来。
燕云烈从没见过他这么笑过,以前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站在东离暮云身边,敛着平淡不惊、不苟言语的表情,后来他是在自己面前笑过,但都是带着讽意的嘲笑,那笑容里的绝望几乎让他有跌入修罗地狱的错觉。
而现在,他只是如普通人高兴起来那样的笑,浅浅的,嘴角微微一抿。但他那嘴角勾起的一瞬间,燕云烈觉得自己的心口上仿佛被笔尖不轻不重地勾了一笔,然后一笔又一笔,凌青在他的心里、脑海里不再是什么都没的两个文字,而是逐渐丰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他会在被肚子里的孩子踢时皱着眉头,低头用着宠溺的表情但恶狠狠的口气骂着臭小子,会在铃钧趴在桌上打磕睡时偷偷用笔给他画个眼圈,会在夜里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远处望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