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冷静自持的卫禹,也像换了个人似的,俯在铃钧的身上不停地索取,不时凑下头去将嘴唇落在铃钧光滑莹润的肩头,线条流畅的锁骨,不住上下滑动的喉口,动作轻柔而虔诚,饱含着深深的迷恋……
铃钧小产的时候燕云烈怎么也猜不出来的那个人,现在看来,答案就在眼前。
「如果你还有点人性,就最好别去打扰他们!」
冷淡平静的声音在燕云烈身后响起,囚为太过震惊而有些呆滞的大脑总算回过神来,燕云烈转过身,使见凌青披着衣衫站在自己身后,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此刻什么表情,但是声音听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凌青说完,便扶着已经七个多月的肚子转身往里面走。
他话里那句「如果你还有点人性」,让燕云烈多少生了些怒意,正要上前问他个清楚这么说自己到底什么意思,然,视线落在他瘦削的背影上,燕云烈却是怔然。
也许在他眼里,自己确实如此……
凌青走进屋内,关上门,熄了蜡烛,整座小屋笼在一片沉寂的黑暗里,然后萧索和冷清便山墙角四周一点点漫上来。燕云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食盒,又抬头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最后还是提着食盒悻悻离开。
月之旦为朔,夜色如墨。
凌青抬头看了眼窗外,天际堆着厚实的阴霾,星子也不见几颗,算是老天相助了。
他拿起床上的包袱才刚转身,便见铃钧也拿着一个包袱正推门而入,凌青不由一愣。
「你怎么……?」
「我什么呀我,不是说了要和你一起走的吗?」
凌青更为惊讶,「那你那天和卫禹……」
凌青话未说完,视线已经落在了铃钧的腰上,那串银铃里不见了那只牵魂。
但是那一晚明明……
他以为两人把话说清了,铃钧会留下来的。
似乎看穿了凌青心里的疑问,铃钧微敛下眼眸,伸手摸上腰间那串东西,「我说过的,他不会离开天绝教,但是如果要让你一个人走,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给你养『引路』……」
无言的沉默淡淡萦绕,原来那晚在树林里的两人不是情难自抑,而是告别……
凌青想,铃钧留在这里至少还能看见卫禹,但是跟着自己一走,也不知有没有再相见的可能……世间最伤的不是擦身而过形同路人,而是相隔咫尺却只能对面相思。
「不走了!」凌青放下包袱,「我不走了!」
「凌青!」铃钧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事到如今,你怎么反悔?你熬到现在不就是在等离开的这一天?你难道要留在这里生下孩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燕云烈抱走?」
一句话点醒了兀自沉浸在犹豫和仿徨之中的人,凌青蓦地大睁了眼睛,然后转过身,脸上犹有担心,「那你呢?」铃钧嘴角微微一翘,「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现在要想的只有两个。」铃钧用食指指了指凌青的胸日,「你自己……然后指尖向下,指着凌青的肚子,「还有你肚子里的宝宝。」
凌青点点头,重又拿起包袱和铃钧向外走去,但才刚出院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哎呀」一声坐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落在地上翻了,一个被做成兔子形状的糕团滚到凌青脚边。翻了的是个食盒,借着屋里的光线还能看见那些饭菜犹冒着热气。
凌青有片刻的怔忡,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铃钧已经点了那个仆役的睡穴,拿出装了「引路」的竹筒、拔掉封口的布团,一团荧光悠悠冉冉在半空转了儿圈向前飞去。
「不能再等了,趁人发现前。」说着拉起凌青去追「引路」,嘴里暗自嘀咕,「怎么好死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送什么夜宵?」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凌青,他的饭食现在一直都是铃钧送的,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送夜宵过来?
想到这一点,凌青心里隐隐生出一阵不安,没走多远,这阵不安就被站在山路上的人给印证了。
两人停下了脚步,那人正用一个差不多模样的竹筒将「引路」收起来,一身玄衣在暗夜甲深沉如渊。
铃钧看着眼前那个人,语气平静地开口,「卫禹,让我和凌青走。」
卫禹将「引路」尽数收进竹筒内封好,走上前来伸手递给铃钧,只淡淡地回他「教主已经知道了,所以还是跟我回去吧。」然后又转向凌青,「凌公子,请不要让卫禹为难。」
凌青抬头看看远处的山路,点点火光照耀,应该有不少人在下面候着,显然卫禹是截在前面,可能是怕他们硬闯反倒伤了自己。现在就算不答应也是走不掉的,遂点了点头,转过身率先走在了前头。
铃钧想说什么,但凌青已经扶着肚子走出老远,于是铃钧又回头皱着眉,狠狠嗔了卫禹一眼,然后才一跺脚追了上去。
天绝教的总堂内,燕云烈脸色阴沉地坐在堂上,堂下站着不多的几个人,凌青一进门就被两个教众一左一右地押住带到一边,铃钧倒没被缚,和卫禹一起站在堂下正中的位置。
燕云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派人去给凌青送个夜宵,结果偏就这么巧看见两人正要私逃下山,若是自己晚一步岂不是……?
视线落在凌青身上,对方抬起头来,目光有片刻和他交会,但又很快挪开,脸上依然平静无润,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抱着何种情绪。
燕云烈看了片刻,也将目光挪开,然后视线集中到凌青的腹部上,已近八个月的身孕,腹部高高隆起,为此给他带来很多不便,但是他居然还敢冒着风险出逃。
燕云烈紧紧一握扶手,却是转过头来看向铃钧,「铃钧,你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当年本座念你对教中有功,破格任你为介草堂堂卞,结果你屡犯教规知错不改。本座为平息其它教众的疑虑只好削去你的职务,派你做仆役,实则不过换了身分,你看教中可有谁曾对你不敬?本座如此待你,你现在居然……你说本座这次要怎么罚你?」
铃钧却是点都无所谓的样了,手指拨弄着腰里的银铃,头一扬,「你爱怎么罚就怎么罚,燕大教主做事什么时候考虑起对方的感受?」
这句话半讽半嘲,偏偏又说的是事实,燕云烈握着椅子扶手的手不由用力,指下的植木发出终微的折裂声响。但他却还是勉强保持平静,「既然你这么喜欢往外走,那就走吧,以后也别回来了。」
铃钧嘴角撇,然后淡淡扬起一抹笑,冶艳魅惑,「你就不怕我带人来救走凌青?」说完还回头看向凌青,明净的眸子眨了两下。
凌青被押着,不说什么,只默许外带感谢地向铃钧点了下头。
燕云烈被这两人问不知何时生就的默契与信任给激出一肚子无名火来,一拍扶手。
「将铃钧送下山,以后再非我教中人,是生是死都与天绝教再无关系!」
燕云烈话音落下,堂下突然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中。
铃钧自然明自燕云烈这句话什么意思。
当年是他破坏了丁右使篡夺教主之位的计划,后来丁右使被废武功、下了锁命蛊逐出天绝教后,一直对他心存敌意,屡次伺机要取他性命。燕云烈留他在天绝山也是出于保护他的考虑,现在一旦和天绝教脱离关系,自己又无凭无依,离教下山就意味着去送死。
然铃钧还是那派高傲的神情,倒是一旁的凌青微微露出忧色,虽然他不清楚其中隐含的意义,但是刚才那阵沉默足以证明了铃钧被逐出天绝教的后果严重。
「燕教主,是在下威胁铃公子带在在下山的,卫左使也可作证,燕教主不该为难铃公子!」
燕云烈看向他,冷笑着问他,「他刚才不还说要带人来救你的吗?难道这也是被你胁迫的?」
凌青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想为铃钧开脱,却没注意到这借日的漏洞百出。
于是人堂内又是一阵令人不堪忍受的压抑和沉静。
凌青微有怒意地看着高高坐在堂上的人,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燕云烈,不,应该是这个名叫燕云烈的天绝教教主。
口口声声说自己深爱着秦林,愿意为他连命都不要,但却根本不顾旁人的生死,如今眼前站着的是他昔日的情人,依然还是这样无情和狠心。
「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那一个,但是每一个到最后都不得不认清,自己其实连燕云烈的心都未曾碰触到。」
铃钧说过的话,在凌青耳边回荡,当年的事一经想起便是蜂拥不绝,但他却没有办法把那个自己深深喜欢着的燕云烈和眼前这个人对起来,便多少有些明白,燕云烈对待凌青和秦林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胸口漫过一片酸涩,更多的是自嘲。凌青,你看清楚了没有,你曾经迷恋到不可自拔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燕云烈看见了凌青脸上淡淡的笑意,是仿佛失去了所有以后的自嘲和嘲讽。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明明就是同一个人,秦林是那样鲜活明丽,而凌青除了死气沉沉便剩下这种无以言喻的寒凉。
片刻后,最先有反应的是铃钧,他回过头淡淡对凌青说,「别和他哆嗦,他根本听不懂人话。我去找人来救你,等着。」言语里,是铃钧独有的目无旁人和我行我素。
凌青只睁大了眼晴看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铃钧——!」
不要走!不要去送死……
太多人在他面前死去,他已经承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亲近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凌青有些激动地想要挣脱开押着他的那两人去把铃钧拉住,然就在铃钧一脚要跨出门坎的时候,卫禹突然一个上步单膝跪下,沉稳的声音在宽阔的殿堂内缓缓铺开。
「请教主允许属下辞去左使一职,允许属下离教下山。」
人堂里第三次安静了下来,铃钧将跨出门坎的那只脚收了回来,在原地站了站才缓缓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不敢相信,直到看到玄衣的男子挺直了背脊跪在地上……
「你说什么?」燕云烈自然不会没有听清刚才他说的那句话,但是他要再确认一遍,确认面前这个对天绝教只有忠诚二字的人竟然提出离教的要求。
卫禹跪在地上将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话音刚落便从燕云烈手下传来「喀嚓」一声,植木的椅子扶手被他用掌力握碎,「你是为了他?」
卫禹低下头,「恳请教主成全。」
「卫禹,你可想清楚了?」
「属下决意己定,请教主批准。」
燕云烈本就被铃钧激得一肚子火,现在又被卫禹左一句成全、右一句批准,再加一句属下决意已定,无疑在那把无名火上又浇了一瓶烈洒,越发烧得凶狠,什么想法都没了。
他看着眼前这三人,两个要私逃还有一个也要离开,好像天绝山就是个豺狼虎豹的窝,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得远远的。
「本座不准!」燕云烈吼道,怒意全现。
铃钧看他这样,不禁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过之后往前走了几步,不忌言语地讽道:「燕云烈,我现在很庆幸自己一直没有离开,因为终于让我看到了你这一天。你没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吧?你终有一日会为今时今日的自私而付出……」
「住口!」燕云烈灌了内力的一声低咆。
铃钧确实不再说下去,抿紧了嘴,脸色惨白,然后一缕血丝顺着他嘴角溢出,缓缓而下,显然受了内伤,且伤势不轻。
铃钧不再激他,于是燕云烈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他看向卫禹,眸眼微眯,「卫禹,你自小无父无母,是本座的父亲将你带回来,教你识字、教你习武,把你当半个儿子看待,本座也一直当你是兄弟……」
卫禹只低着头,「前任教主的栽培和恩情属下一直铭记于心,但如今属下有更重要的事,还请教主原谅。」
铃钧闻言身体不由得微一震,而燕云烈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因为这句话又卷土重来。
「你所谓的重要事就是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放弃现在的地位也在所不辞?」
卫禹没出声反驳,就算是默认了。
燕云烈再次握紧扶手,已经被握断的地方簌簌落下细碎的木屑。
「燕教主……」凌青在一旁淡淡出声,声音如无风拂过的湖面,无波无澜,「燕教主你不懂情,所以不会理解所谓的执手相依是什么意思,更无法体会他们之间的挚真挚情……放他们走吧,你的本意不就要抓我回来?现在我人在这里,你也不要为难他们了。」
每一句,都像在燕云烈的心日之上扎了那么一下。
燕云烈凝着眸子望着凌青,他说自己不懂情,他说自己不能体会那两个人的真情,但是他心里曾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无关容貌与身分,也不是纯粹为了欢爱……但是这个人……
燕云烈只觉胸口堵得厉害,他放弃似的收回眸光,将视线复又落到跪着的卫禹身上,「你要走也不是不可以,把属于天绝教的东西留下,本座便让你离开。」
「燕云烈,你为何还要这么执迷不悟?」凌青有些激动地斥问他,「用这种方法逼迫卫禹留下,这就是你堂堂一教之主的气魄和肚量?」
凌青刚说完,面前一直跪着的卫禹缓缓站起了身,男人一身玄衣深沉,挺拔如松。
左使之位可以留下,但是从小练就的武艺不是什么令牌之类的说留下就能留下的,练武之人一旦散功便如同废人一个,甚至有性命之忧。
就在众人都以为卫禹因为燕云烈的条件而妥协放弃的时候,却见他将手里的剑一抛,左手把剑拔了出来,同时大堂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快夺下他的剑!」
袁不归的声音让不知要发生什么的众人一个激灵,凌青最早反应,运足内劲将押着他的两个人震开,但是还来不及阻止,剑光一闪,血花在空中爆开。
众人皆都一震,长剑「铛锒」落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条右臂……
卫禹手捂着利剑砍下的地方,退了两步勉力站住,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泪泊流下,决了堤一样。此刻他眉头紧皱,脸上肌肉微微抽动,脸色惨白,如此剧创,却没有多哼一声。
「卫禹?!」
铃钧忙上前扶住他不稳的身子,然后手点上自己的眉心,喉口滑动,似极为痛苦的模样,紧接着用手捏着卫禹的下颚,踮脚凑了上去,张嘴不知将嘴里的什么推到卫禹嘴中。
袁不归也急忙上前点了卫禹几处大穴将血止住,然后侧首看向铃钧,几乎带着斥责的口气,「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给就给?」
铃钧却是微微一笑,用袖子擦去嘴边的血,「不给他,那还要给谁?」
眼角余光瞟了下堂上那个沉着脸一言不发的人,然后扶着卫禹转身要走,却听袁不归说要和他们一起走。燕云烈这才出了声,「袁不归,他们胡来你也跟着一起胡来?」
袁不归收敛起平时嬉笑的表情,转而严肃道:「那燕大教主是要留我的左手还是右手?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医术承自我的师父,并非天绝教,所以不归来去自由,并不应该受教主管束。」
大堂里满布着一阵浓烈的血服气,凌青刚才强动内力,此刻便觉体内真气不受控制地乱窜,腹部一阵阵的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滑了下来,和那次从屋顶上落下而早产很像,又有些不太一样……
天地似在旋转,他听不见袁不归和铃钧还有燕云烈在说什么,周围的声音都没了,只剩下他心口怦咚怦咚的声音,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
救我的孩子,快救我的孩子!
「凌青!」
铃钧先发现了他的情况不对,袁不归顺着他那一声惊呼也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凌青身上的异样。
「他怎么……?」
「先别管,快去看看,他怀着孩子。」
袁不归像被雷击中一般愣了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急急招人将凌青小心地抬下去。
燕云烈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凌青,直到那些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外,视线收回来,发现铃钧也正要扶着卫禹转身。感觉到他的视线,铃钧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