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环视了一圈新旧部下们,神色悠闲的指了指西北军三营校尉:“你今日率五千步卒攻城。”
他这句话轻飘飘的,却使得众人都兀自一惊,同时看向了三营校尉。这名年纪不大的校尉一时有些惶恐,出列领了军令后,踌躇了半晌,问道:“请问将军,这次出战只有属下这批人马吗?”
乌木合率先走出,大声道:“将军,让我们的弟兄为他们开路吧?”
百里霂摆手:“不用你,退下,”他转向那校尉,和声道,“你不必害怕,若是能攻便攻,死伤太多便退回来,我不罚你。”
他这一番话说完,西北军的将士最多有些茫然,而灵州旧部们却个个像见了鬼似的,他们追随百里霂近十年,何曾见他在阵前下过如此温和的军令。直到那校尉领命出去之后,其余西北军校尉也一哄的跟了出去,三三两两的低声窃语起来。
“他们说这将军用兵如神,是不是吹牛?谁不知道三营是咱们军中最不成器的,派他们去,还不如赶一群羊上战场。”
“可不是,难道这个将军是准备借伽摩人的手灭了三营,省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生气?”
“谁知道,要是三营能攻下这城,我把头割给你看。”
嘈杂声逐渐远去之后,曲舜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将军,我们与伽摩军队未曾有过交锋,根本不知敌方虚实,不知将军这样轻易的只派五千人攻城是何用意?”他皱眉道,“这些西北军是我和尹将军训练的,我真想不出区区一个营能有什么手段攻下衍纳城。”
苏漓起先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突然笑出了声:“除非百里大将军是神仙,才能把那些不成器的东西一夜之间变成天兵天将攻下这城去,他们此次出征,我估摸着至少得折损一半人,大败而归。”
他的预言倒是精准,晌午之后,三营校尉便领着残兵撤了回来,狼狈不堪,伤兵近千余,一一被抬回了帐内。
这样不堪的初次交锋自然激怒了灵州战功显赫的旧部,烽火营武校尉立刻便来到了大帐请命:“将军,请下令让我手下的弟兄们出战攻城,西北军那帮孬货不中用,我们绝不会让将军失望。”
百里霂抬了抬手:“还没到用你的时候,回营里待命去。”他转向传令官,“让一营明日出战攻城。”
“将军还要用他们?”武校尉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愤愤的说,“再输一次,我们大炎的脸都要被丢光了。”
第二次交锋,还是毫无悬念的输了,伤亡虽然没有第一天的多,但也败得十分难看,伽摩军士在城墙上的欢呼之声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而这一天,百里霂下达的军令更加匪夷所思:全军后撤五十里扎营。
第九十八章
风季之前,沙漠里的夜晚往往寂静得出奇,这是三月的朔日,衍纳城外一片漆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了马蹄快速踏过沙地的声音,一队轻骑在夜色的掩映里直向东边炎军大营而去。
此时的炎军大营也像士卒们一般沉睡了过去,只有数处火把的亮光点缀在营帐四周,风中隐约可闻巡夜兵士模糊地说话声和间或的呵欠声。
轻骑的首领悄无声息的举起手,示意手下停住步伐,然后猛地挥动了手臂。时间仿佛刹那间凝固了,但仅仅一顿之后,成百上千支燃着的火箭一齐向那片营帐射了过去。箭端绑着的是油棉,而帐篷的质地更是沾火就着,瞬间,大片的营帐几乎成了一片火海。无数仓皇的叫喊声从各个角落里传了出来,马嘶声更是不绝于耳。
轻骑兵的首领纵声长笑,随即吐出一串的伽摩话,随着他的军令,随行的骑兵纷纷拨马上前,拔出佩刀寻找从火中出逃的炎兵士卒。奇怪的是,呼喊声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大火里却没有一点人影。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手下的惊呼,首领心里一惊,猛地拨转马头,只见明亮的火光中,一面火红的军旗极为耀眼,而不知何时,数以万计的炎军步卒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领头的武校尉率先出列,向着呆若木鸡的敌军首领讥讽道:“你这胡子竟敢在我们大将军面前用火攻,可知当年火烧北凉那钦大汗王十万铁骑的事是谁做的么。”
“武戎,这是衍纳城的拉札将军,不要无礼。”百里霂驾着马缓缓走了出来,向着那个络腮胡子的强壮首领笑了笑,“久闻将军勇猛无畏,果然是无法安守于城墙下的猛虎。”
他一面说,苏漓一面翻于那拉札听,拉札立刻暴怒起来,指着百里霂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苏漓撇了撇嘴,低声向百里霂道:“他说你假装成懦夫,太狡猾了,是个……混蛋。”
百里霂大笑出声:“你问问他,难道伽摩人不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苏漓斜觑看了拉札一眼:“我看不用问了,或许伽摩有人听过,但他一定没听过。”
“也是,把这位拉札将军先押下去,”百里霂笑了笑,“乌木合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曲舜立刻道:“乌木合的骑兵早在伽摩人出城之后便向衍纳城进发,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会传回消息来。”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乌木合便率着手下的五千轻骑赶了回来,这群北凉武士在奔袭了半夜之后竟然丝毫不见乏态,陆续下马向百里霂行军礼。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没趁机入城?”百里霂问道。
乌木合卸下头盔,有些恼怒的摇头:“伽摩人比我料想的要狡诈,我们刚踏入城门,他们便有所察觉,立刻关上了内城门,我们无法,只得退了回来。”
百里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倒无妨,既然俘虏了衍纳城守将,他们城中必然要大乱一番,攻下这座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苏漓却皱眉打量了乌木合一番,插嘴问道:“乌木合将军,你这一身的血是如何沾染上的?”
乌木合见他问这个,倒呲牙笑了起来:“我见伽摩人关了内城门,心中恼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手下把外围的士兵平民杀了个干净,由不得他们不怕!”
苏漓一听,顿足道:“这下衍纳城可就难攻了!”
乌木合忙道:“这是怎么说的?”
“你下了这么狠的杀手,衍纳城内自然对我们又恨又惧,在他们心里,与其破城之后被杀光,还不如负隅一战以求自保。”苏漓恼火道,“你这不是逼得他们与我们耗战到死么。”
乌木合起先还怔着,后来才猛然一惊,一把扑到苏漓跟前:“苏军师,你看我这没用的脑袋……求,求将军责罚。”
百里霂面色也凝重了起来,摆了摆手:“你先下去,”他转头看向身侧,问道,“苏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大约……二十日,”苏漓咬了咬下唇,“军械的运送至今没有消息,而后续的粮草也不曾运来,听说连贺兰郡军营那边都一月不曾供应粮草了。现今我们的命脉都攥在萧王爷手里,我担心吴礁那个老好人根本对付不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气候逐渐转暖,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士卒穿着皮甲的身上,竟有些灼热。刚下战场的一批士卒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争先恐后的抢过水囊痛饮。这已是不知连日来的第几次攻城,正如苏漓所料想的那样,衍纳城连夜加高了女墙,一旦炎军有所攻势,墙垛子里立刻会飞蝗般射出箭雨,即使拼死逼近架上云梯,对方也会立刻抛下滚石沸油,已然是死守之状。
就在士卒们休息的时候,远远走过来几个身影,这一营校尉一眼便看见领头的高大身影,忙不迭站了起来:“大将军。”他身后的其余士卒也纷纷站了起来,低头行了军礼。
自从那一夜亲眼看见百里霂设计擒住敌方主将,这些西北兵士多少都对他有了钦佩之意,言语举止间也比先前要敬重得多。
百里霂向他们点了点头,问道:“今日伤亡如何?”
校尉忙道:“撤得还算快,所以伤亡不多。”
“伽摩军大约也是强弩之末了,”苏漓在他们身后低声道,“我瞧他们这些天放出箭矢的数量显然减少,士卒的呐喊声也比先前弱了许多,恐怕是军备粮饷都快撑不住了。”
“如此说来,我们更要加紧攻势,免得他们等来援军就麻烦了。”武校尉插嘴道。
百里霂正要说话,忽然一顿,抬头看着远处,众人随他的视线望去,却见一人一骑正向这里疾驰而来。
这是他之前派回贺兰郡催要粮饷的兵士,武校尉一看清他便立刻问道:“如何,要到军粮没有?”
兵士满面尘土的滚下马,喘了几口气才道:“吴老将军说咱们驻军这些天都靠着之前的剩粮勉强度日,实在匀不出多余的给我们,连尹将军他们都饿瘦了一圈,卑职只好拿着大将军手令去找萧王爷。”
百里霂冷冷的问道:“萧翼怎么说?”
兵士摇了摇头:“卑职根本不曾见到萧王爷,他们把我拦在贺兰郡外,说没有王爷命令驻军不得入城。”
苏漓大皱眉头:“这么说,我们那大批的军械也不知到了贺兰郡没有。”
百里霂没有接他的话,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冷声道:“这个萧翼,如此不顾大局,当真枉费我先前对他多番忍让。”
苏漓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道:“大将军,撤兵吧。”
百里霂一惊:“什么?你方才说伽摩已到强弩之末,这样的局势,又突然要我撤兵?”
“不错,他们确是强弩之末,可是我们的处境呢,”苏漓看了看四周望着他们的士卒,抓着百里霂的袖子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声道,“萧王爷既然敢这么做,摆明是不顾忌我军的死活,我们前方虽然有羊,身后却是一条毒蛇,这个道理将军难道不明白么?”
百里霂蹙眉看着他,沉默不语。
苏漓又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我们的驻军如今只有剩粮可吃,而出征的这支队伍所带的粮草也只够几日了,倘若我们继续攻城,西北驻军饿极了闹起来,尹翟他们能制得住吗?”他缓了一口气,“我知道将军出征从未无功而返,但是这次情况危急,少不得要破个例了。再说,等我们收拾了内患,后顾无忧之时再次出征,我敢担保,用不了五日便能攻下这座衍纳城,你信不信我?”
他一身青衫站在风里侃侃而谈,眼眸里闪着奇异的神采,较之数年前刚从军时更有一番不羁和豪情。
百里霂定定的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下去传令吧。”
等苏漓走后他独自在风中站了一会,又向身后唤了一声:“曲舜。”
“末将在。”
“你领一千骑,即刻回贺兰郡,到郡王府讨要三个月的粮,若是有人阻拦便直接诛杀,萧翼肯与你商谈便罢,若是无礼你也不必对他客气。”
曲舜立刻道:“末将领命。”
百里霂显然余怒未消,冷冷道:“我倒要看看,这位萧郡王有多大的胆子。”
第九十九章
贺兰郡城最繁华熙攘的大街上忽然一阵骚乱,一支骑兵奔驰而来,卷起一片风沙,领头的军官眉头皱的很紧,手紧紧握在腰间的剑鞘上,有眼尖的商贩一眼扫到,这些骑兵的长戟上还沾着未干的鲜血。
曲舜头一次来这郡王府邸,先遣了亲兵上前叩门,叩了两下之后,大门才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管家似的人物,先是抬眼看了看曲舜,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一队人马,捋着下颌的胡须不紧不慢的说道:“阁下是谁,来郡王府所为何事?”
曲舜下马向他道:“在下百里大将军麾下曲舜,劳烦通告王爷一声,此次前来是与他商议粮饷之事。”
“真是不巧,王爷正在招待贵客,请曲将军改日再来吧。”这人说完,便后退一步,伸手关门。
曲舜立刻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旁亲兵噌的跃了上去,将大门用力踢开,那管家一惊,后退一步道:“怎么,曲将军想硬闯不成?”
“这就对不住了,我若不用强,恐怕连贺兰郡都进不来。”曲舜低低说完,大踏步向府内走了进来。
管家怒道:“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刻涌出一批家丁,拦到了曲舜的面前。
“我们萧王爷就连当今皇上也要让他三分,这郡王府容不得你们这些无名小卒前来撒野,”管家冷冷道,“曲将军,我劝你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我也不想冒犯王爷,只是粮饷之事容不得耽搁,况且我受了大将军的军令,所以,”曲舜拔出剑,向他走了过去,“也不得不硬闯了。”
他身后的士卒立刻一拥而上,强硬的将家丁们推搡到一边,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从阁台上传来:“住手!”
曲舜抬头去看,萧翼也在低头看他,眼神里满是不屑与鄙夷:“你是百里霂手下的人么,怎么没死在衍纳城,来我这里胡搅。”
“萧王爷,”曲舜按捺着向他抱拳,“在下奉了将军之令,请你援借三个月的粮草和军饷。”
萧翼冷冷笑道:“你带着这么多人马,杀了本王的守城卫兵,又闯进我府里打伤家丁,就是为了向本王借粮饷?”
曲舜低头道:“在下鲁莽,等运回粮饷之后,再来向王爷请罪。”
萧翼冷哼一声:“当初西北军若是没归百里霂管辖,自然少不了每月的粮草军饷,可惜他们不成器,跟了那个逆贼,如今还想让我供养他们不成?”
曲舜听见逆贼二字,不由得气血上涌,他咬牙忍下怒气,低声道:“请王爷出借粮饷。”
“不借,”萧翼拂了拂衣袖,像是要拍去什么灰尘似的,“回去告诉他,不必再厚着脸皮找我打秋风了,本王一早就不看好这场战事,若是他撑不下去,可以去向陛下请命撤兵。”
他话刚落音,曲舜已一个箭步冲上阁楼的台阶:“萧王爷,我今日既带这些人来,就是打定主意要带粮饷回去,你若再是阻拦或污蔑大将军,可别怪我不客气。”
萧翼看着他手里的剑,又回身看了一眼阁楼,突然低低一笑:“曲将军不必动怒,西北军在我郡外也驻守了几十年了,我虽然对百里霂有偏见,却也不想为难了他们。囤积粮草的仓库在城东,你随我来。”
曲舜被他态度的转变弄得有些惊讶,却也很快收了剑,带着自己的人马随他向城东而去。
然而,越向东走,曲舜心里就越是疑虑,这里地势平坦,一眼望过去并无谷仓,倒像是练兵的校场,随行的很多是北凉战场上打过仗的老兵,忽然有一人大叫出声:“曲将军,这里不对!”
话音刚落,四周便接连响起一片铿锵的链锁之声,炭火马一声长嘶,猛地向前跪倒,登时把曲舜跌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周围纵横连起数道铁索,将整支轻骑全部困在了这里。紧接着四处窜出上几千兵勇,将曲舜和其余人牢牢地压制在地上,看样子是早先奉命埋伏在此。
曲舜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郡王当真出手暗算了他,喝道:“萧王爷,你和大将军同拿大炎的俸禄,怎能不为皇上分忧,反而视同族为敌手!”
“我为不为皇上分忧,是你管得着的么?”萧翼冷声笑着,上前一脚向他的侧脸踩了下去,“你不是要对我不客气么?想我萧翼还不曾被人威胁过,你一个小小的武夫仗着有百里霂撑腰就敢对本王无礼么。本王就算现在杀了你,也不过是踩死只蚂蚁那般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