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样有多错,但我知道这样是对不起长安的,我仿佛看到长安嫌弃鄙夷的目光,他一定觉得我活该,我不听话擅作主张,我是傻子!我是肮脏的!
真是自作孽啊。
挨到一切结束,我躺着不动,闭着眼睛,眼泪止不住。我不去看那张脸,那张狰狞的恶心的脸。
承天默默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然后又很轻柔地替我穿好衣服。他解开我的手脚。我却依然躺着不动。他叹一口气,“为什么要这样?我就真的那么差么?你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我还是不动。
他幽幽地说了一句:“你那么爱他,你了解他吗?长安很可怕的。”
不要跟我提长安!不要跟我提长安!我翻身朝里。他不再说话了。
有人来报,宰相来访。承天站起身,对门口的侍卫说:“他要出去就让他出去,别让出府门就可以了。”然后又对我说:“出去透透气吧。”转身走了。
我哪里有精神出去,绝望得不知该怎么办。泪又流下来了。
窗外天已经黑了,我看到墙上挂着我的琴,却没力气起身去把它拿下来。
我忽然意识到现在还不能绝望,我还要告诉长安一件事情……
我起身出门,两个侍卫跟在身后。我叫他们离我远点,他们也听话,远远跟着。我到处走着,想看看有没有办法逃走,不过我知道基本没可能。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前院。侍卫上前来告诉我,前面厅堂里有客,不可以过去。
有客?对,宰相。不如去看看,出现转机也不一定。于是走到前厅附近,被侍卫拦住。门开着,我看到承天,一个老头,还有……华衣!她怎么在这里?难道她是宰相之女?不管了,有她在就好了。我后退几步,再后退几步,看看距离,不够远,再退几步。侍卫看我走开了,又站回岗位。我蓄了蓄力,全速向前奔去,边跑边大叫“啊!”撞开第一重侍卫拦我的胳膊,几乎到门口了,被另一批侍卫拖走了。屋里的人听见异常都回头看我。但时间太短我不确定华衣是否看到我了,也不确定她是否记得我。
我被拖回后院,然后就又自由了。我想,就是华衣出来找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找。想着我就走到了厨房,里面一片烹炒声,想必是在准备晚饭。我推门进去,走到餐具旁,观察起来,有人问我,“你干嘛的?”侍卫跟他低语两声,他就走开了。
三套餐具都是一样的,我该怎么暗示呢?忽然,我发现,三套餐具杯子不大相同,两套小一点,一套大一点。想必小的是酒盅,大的是茶杯。所幸茶杯是有盖的。我偷偷拿起一个盘子里胡瓜雕的小龟,待有人斟好茶酒盖好盖后,迅速把小龟投进茶杯盖好。乌龟长寿,勉强暗指长安,华衣应该明白吧。暗示她我在厨房,会来找我吧。不过这里人多,我趁端菜忙乱,从倒垃圾的窗户翻出去,绕到厨房门外走廊的阴影里。两个侍卫还在门口等着我。
好一会儿华衣终于出现了,我一把拉她过来,她险些吓得叫出声,我捂住她的嘴,“我是子岐,南风在哪?”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重问一遍,“南风在城里吗?”她点点头。我说,“叫他快马加鞭,告诉长安,小心无患。”她问:“为什么?”我低吼:“来不及告诉你为什么了,总之一定要快!”
她点点头,又看看我的脸,小心地问:“你……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我说了句:“没事,你快走吧。”
华衣刚走远,那两个侍卫就慌张地跑来了。大概觉得我跑了吧。我说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着我。
是了,小心无患。无患说他最近才听说五年前的事件,也就是说并不知道长安的“死讯”,可他却说了一句“我也没想到他还活着”;还有今天在锦瑟楼我看到的信封,写的是“无患”二字。尽管我不希望无患真的是这样的人,但的确不得不提防。
我躺在床上,全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我担心南风去得不及时,或者其他什么意外。辗转反侧,还是担心。窗边有一面大铜镜,最近事情太多,都没照过镜子,想着就走了过去。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嘴角还有刚才受的伤,额上一块红色印记,若有若无,像极了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分离,不祥,灾难,三千年开花,三千年凋谢,花叶永不相见。
怎么会这样呢?难怪那天长安不肯说。
太累了,我终于不自知地睡着了,梦到长安在雪地里叫我,当我向他走近时他却不见了,不知怎的我被他从后面抱住,他在我耳边叫“子岐”,不是他的声音,我转身大骂:“你怎么这么像承天啊!”他不屑地问:“承天是谁啊?”我吼道:“是我现在在一起的人!”我不知怎的好像很生长安的气,我想他他却不在身边。然后他不屑地走了,我一个人在落满雪的树下哭个不停。
怎么哭都不痛快,我大喊一声,喊完却发觉我好像在做梦,而且最后一声好像真的喊出声了,渐渐地我感觉到我正紧紧地抱着一个厚实的胸膛,浑身冷汗。我倏地睁开眼,抽回自己的手,后退到墙根。
承天伸手把我揽住,我又挣脱。他不再碰我,柔声问,“做噩梦了?”
我不理,他又问,“梦里有我是不是?”我还不理。
他停一会儿,说,“首战告捷,他还没死,你放心吧。”
我抬头看他:“你真的要害他?”
他一挑眉,不回答,却说:“你想见他吗?”
我不说话,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诈吗?
“我带你去见他。”说完他起身穿戴,也不管我。他自己收拾完毕后,看我还卧着,过来拎起我来给我穿戴。我打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我被承天向后捆了双手,双脚也被从马腹下捆在一起,还封了哑穴。他与我同乘一骑,双臂紧紧箍住我。带了一对侍卫,浩浩荡荡去观战“助威”。
同城百姓热泪盈眶,为保家卫国,两位王子亲自出征,真是圣恩浩荡!然而我却深知绝不是这样的,八成我也是一个武器,攻心的武器。
岚关是平,巫,商越三国交界,商越实力强大,各国畏惧;巫国善用巫术,往往诡异取胜;平国地处平原,幅员辽阔,丰饶富庶,是各国眼中的肥肉。想必巫,商越是看准了时机,趁平朝中动荡,举兵进犯。
我们将要到达的时候,前线有人来报,又开战了,在一处山谷,三王子带一队人诱敌深入,无患将军带人在两面伏击。我们走后方来到一处山坡上,前面不远埋伏了许多弓箭手,下面应该就是长安要来的山谷。
无患看到我们,过来行礼。当他看到我时,吃了一惊。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狠狠瞪他一眼。他背负弓箭,但是他的箭羽与其他士兵的箭羽颜色不一样。原来是这样。不知道南风是否已经提醒过长安了,也不知道匆匆忙忙的他们有没有想到应对办法
远处传来大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承天一夹马腹带我退出去很远,远远观战。随后就是隆隆的马蹄脚步声,到了正下方,接着就是震天响呐喊声,厮杀声,短兵相接声。坡上的弓箭手们一时都拉满弓,只等一声令下了。无患的箭也指着下面,但我知道他指着的不是敌人,而是长安。这时我看到对面坡上一个士兵的箭羽是与无患同样颜色的,他躲在第二层,露出一双眼睛瞪着无患——是南风!他不能现在射无患,会引起自己方的混乱,他在盯着时机,也在等那一声令下。
无患再拉一拉弓,下令到“杀——”
“嗖——嗖——嗖——”万箭齐发。山谷里一片惨叫,同时,无患倒下了。我感觉到身后的承天僵了一下,然后下马,冷静地走到无患身边,查看他的伤口。一箭穿心。无患毕竟还是心软了,手中的箭还紧紧握着并没有射出。承天从无患腰间取下兵符,然后叫人把无患抬走。
奄奄一息的无患紧紧盯着我,被抬过我身边时他喘着粗气对我说:“我不是坏人……我……家人……报仇……”说到最后口中涌出了鲜血。
我悲痛地看着无患被抬走,又讲不出话来,心里乱极了,分明几天前还一同赶路一起说笑,现在就要死了,瞬间就要死了。我是不是为了救一个人而害了另一个人呢?一个看起来憨厚善良的人,他的父母不过是希望他无病无灾,无忧无患。
承天看看我,又翻身上马,带我上前,看着谷底的长安。长安的头发高高束起,一身戎装,身材修长,颈系红巾,手持长戟,轮廓分明的脸上沾了点点血污,夕阳下他仿佛是画中之人。
我觉得长安一天一天都在长大,每每见他,总觉得又不一样了一些,个子高了一些,眼睛深邃了一些,鼻子挺了一些,声音深沉了一些。每一点变化都微妙而美好,他一点一点在变,我一点一点在迷恋他。想起来以前真傻,我总想着他只不过是个伙伴,我只不过是喜欢他,没想到如今,一想到我会与他分离,就心痛得要死。他是我的!不是你们的!不是平国的!
承天抱紧我,向下喊到:“弟弟,大哥带人来助阵了!放手杀!”混蛋!他是要扰乱长安的心神啊。
长安只往上瞟了一眼,却在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然后躲避不及,被刺中左臂。他顿时奋起反击,连杀四人。在伏击的配合下,敌人已成败势,眼看就要尽杀敌人时,承天一伸手夺了身旁人的弓箭,瞄准了长安。他是要鱼死网破了,他疯了吗?一旦失手,众目睽睽之下,他就会身败名裂了,射杀亲弟,尽失人心啊。
长安看到了指着他的箭头,却无奈分身乏术无法应对。
我拼命摇晃,害他不能瞄准,他就下马,站远一点,重新瞄准。我猛勾马腹,马一阵骚动,尾巴甩掉了他的弓箭。
他瞪我一眼,仿佛清醒一点,再看看谷底依然在奋战的长安,转身上马,带我飞奔回同城,一路未停。一路上他都不讲话,只是阴沉着脸。
回到他的寝宫,他抱着我哭了起来。“我真是废物,永远比不过长安。”他意识到我还不能说话,忙解了我的哑穴。
我脑子里太混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杀长安?你恨他什么?”
他强笑一下,“我恨他?哼,我是怕他!是嫉妒他!我曾经是多么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可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总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你有见过他杀人吗?无患家三十口人,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全都被他生生剐死!在他六岁的时候。在我面前。”
我脑袋一阵眩晕,我听到了什么?这样的残暴狠毒,怎么会是我认识的长安?我声音颤抖地问:“为什么?”
他麻木地在讲:“因为无患的父亲,当时的御医,毒害了他的母亲。其实他知道,御医是被栽赃的,是我对药动了手脚。但兵权在我舅舅手里,他一个小孩子无力反抗。我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啊!他有美貌温柔的母亲,我的母亲却利用我下毒害人,她知道父王最宠我,不忍责罚我;他天资聪颖,骁勇善战,我越来越荒淫无道,遭朝臣唾弃。父亲一直最宠我了,可我屡屡令他失望,他也要动摇了也要变心了……我是丑陋的是不好的,你也讨厌我对不对?”他用失去焦点的浑浊的双眼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好悲哀。他也许原本也可以开心的,只是,太多太多事情压在了他身上。我问他:“你为什么都告诉我?”
他惨淡地一笑,手轻轻抚上我的脸,“第一眼看到你的眼睛,我就想要对你讲真话。这是一双多么清澈的眼睛,丑陋肮脏在它们的注视下无处遁形,我只不过想要对你坦白,告诉你我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坏人,我不愿这样的我是不得已的。”
他就这样瘫倒在地一直抱着我。直到院子里传来打杀声。承天晃晃悠悠站起来,从墙上取下佩剑,站在我身旁,等着什么。
第6章:离同城
(六)
片刻功夫,长安依旧是战场上的一身戎装,手持长剑,闯进门来。他的眼睛一片血红,可怕极了。我想得到他要做什么,可是又不敢想。我颤巍巍喊他,“长安!”他并不理我,径直走到承天面前,一剑挥去。承天提剑去挡,力气却软绵绵的,被击得连连后退。承天慌了阵脚,开始乱挥剑,口中大喊“呀!”,却被长安轻易地一剑刺穿了胸膛。
“啊!”我疯了一样地大叫,脑子混乱得无法思考。
承天的最后一句话是:“总算了结了……”
长安拔出染满鲜血的长剑,回头望我一眼,迈步向门口走去。我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问他:“你去哪?”希望不是我想得那样,希望不是……
“王宫!”
“为什么?你要杀了你的亲生父亲吗?”
“他该死!”他说得冷漠无情。
“你疯了吗?他……他或许喜欢你,或许一直想要立你为储,不然为什么召你回来?”求你了,长安,停止杀戮吧。记得吗?你不让我弹《广陵散》,因为你讨厌杀伐,你不想这样的对不对?
他还是不看我一眼,这让我感到心寒,我大概真的不重要。他幽幽地说:“他掐死了我的弟弟,就因为听信谗言怀疑我娘的清白。他的大儿子杀了我娘,我都知道,他却为他开脱罪名,指了别的人来糊弄我。他的大儿子是他一手栽培的作品,是他唯一心疼的儿子,其他的儿子,不过是这大儿子的玩具而已。可惜啊,儿子不领老子的情,侍宠成性,不成气候,还总嫌老子命长,怕失了储位,于是挟持了老子。他召我回来,无非是指望我救驾。我偏不,让他自食其果。”
我顿时无话可说。的确是可恨。当年幼小的长安独自承受了些什么?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真心对待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我多想回到过去陪在他身旁,不让他过得这样绝望这样无助。但我的长安不能变成这样啊!我问他:“你让我在山上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他犹豫一下,却依旧不看我,“他们逼我的。子岐,今天他不死,就是我死了。”
我闻言一惊,是了,杀了大王子,必死无疑了。于是我不由得放开了手,我不能让你死啊,长安,你对我是多么重要。
他依旧说了一句:“等我,子岐。”大步走了出去。
留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寝宫内,擦得光亮的黑地板印出我苍白憔悴的脸。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几乎满满的全是长安,长安的人生却有太多的不是我。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仿佛看不到我的存在,人们都有要做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就像现在,没有人来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里,我到底算什么。
无意间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故人来”,真是怀念故人啊,明明离开那段日子只有月余,却感觉仿佛遥远得都看不清模样了。
我背起“故人来”,来到了大街上。天黑了,华灯初上,行人点点。我无目的地走着,看到那些毫不知情的路人,我有一种冲动对他们说:“宫变了,你们要不要躲一下?”
来到城门前,城门早已关闭,并重重把守。我又向城内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锦瑟楼下。时候还早,锦瑟楼还开着门做生意。我望着里面并不进去,想到几天前我被承天气势汹汹从这里拎回去,如今再来,他已经在黄泉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