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老太医唯唯诺诺,“是跟皇上中的同一种毒药!”
“怎么会、怎么会……”
第三章:安抚
“皇太后是中毒而死,皇上也是,凶手是齐妃。”胤禩定定地看着弘历,忽然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这样,也就没有疑议了,不是吗?”
“可是,对八叔来说,真的好吗?”弘历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眼底只有冷,却没有恨。
胤禩不禁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冷冰冰的死对头,老四。不知何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或许是佟佳皇后故去的时候,或许是从前的德妃现在的皇太后拒绝抚养他的时候,或许是在江南官场得罪了半朝官员,被难得连手的胤褆和胤礽一起打击的时候……他们这些天家皇子,当真无情,甚至,连恨都被磨没了。
这样的无情,竟然又在弘历的眼中看到。难怪,皇阿玛和老四都属意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
天若有情天亦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需要感情。
胤禩定了定心神,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轻轻的,为少年拭去他嘴角的血污,白绢、素颜、嫣红的血,竟然带着十分美感。
胤禩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跟弘历能听见:“如果你皇父临终时最后一个愿望是挑拨我跟十四兵戎相见,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皇父的愿望,我会帮他达成。”少年一把打掉胤禩的手,桀骜地昂起了下巴。
胤禩又笑了,又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少年挺翘的鼻梁:“如果你没有时不时露出这么可爱的一面,我可能真的会以为,你就是他。”
“我是他的儿子。”少年瞥了弘时的一眼,有些郁卒,嘴巴微微嘟了嘟,“可惜,那个居然也是。”
胤禩忽然低下头,捂住了肚子,压抑着溢到唇边的笑意:“你这是在暗示你皇父戴了绿帽子吗?你皇父还停灵在这里,我要是笑出来……真的不好,不尊重……”
弘历的脸顿时扭曲了一下,良久,才磨着牙根,恨恨低语:“至少,皇父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胤禩是个混球’!”
“四哥他说我是……”混球?胤禩愣了一下,忽然,捂着肚子直直撞开胤禩胤俄的手,飞快地窜了出去。
“……八哥他怎么了?”胤禩目瞪口呆,甚至忘了过来质问弘历。
弘历慢慢站了起来,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皇父,又转向外面,那人的背影已几欲不见,俊俏的脸儿顿时晕下一抹愤懑的暗色:“球要笑,所以滚了。”
事实上,胤禩没有滚多远,扶着墙笑过之后,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水,无意中,手指扫过眼角,流连出一两道浅浅的沟壑。
他也老了,十七岁受封贝勒,第一次站在万人中央正视那个金光璀璨的位子,感受着权力的诱惑,然后,便去争,便去抢,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半个半百。
胤禩苦笑着摇摇头,收敛了袖口和神情,带着淡淡的哀戚,慢慢踏进了永福宫。
德妃的出生是四妃之中最差的,包衣的家世使得她很难展现出太后该有的雍容和威仪;再加上,因为不满老四“抢了”十四的位子,拒绝搬入古朴恢弘的慈宁宫,依然蜗居于这小小的内殿,用着皇妃品级的旧物……这,也是一个皇太后吗?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太后,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至少,她对十四的用心,没有人能说一个不好。
冰冷而渐渐僵硬的明黄之上,一个身披盔甲的年轻将军趴伏着,哭泣着,颤抖着,他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王,可在母亲目前,他永远是个孩子。
“十四,十四!”胤禩轻轻走过去,小心地拍了拍胤祯的肩头。
胤祯的身子陡然僵了僵,忽然,一个转身,重重挥开八爷的手,满眼的怒色,却不同于弘历那湖底深冰似的冷,而是火山般的炽热,仿佛随时都能喷发出来,灼烧一切求而不得、得而不舍的人世哀伤。
手腕都被拍肿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胤禩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手背到身后,静静看着胤祯:“十四,节哀。”现在不需要舌灿莲花,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无法感同身受,那就只需要理解,和任由他片刻的放纵。
“八哥,皇额娘中的是跟四哥一样的毒。”胤祯不禁握紧了拳头,牙齿咬紧,俊朗的额上勾勒出道道鲜明的青筋,“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皇额娘为什么会跟老四一样被毒死!”
胤禩闭上了眼睛,哀伤的眼神缓缓流淌,床上的皇太后是那般的安静,自从胤禛继位后,第一次安静:“十四,这只能证明,老四比你我想象的还要狠毒。”
“是、吗?”两个字,刻着情感深处的震颤。
胤禩将目光转回弟弟身上,依然如竹般静立、如兰般雍容,清俊的脸上那包容的淡然,或是退让,又或是施舍:“如果你不信,剑就在你手里,刺过来就是。”
胤祯忽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颤抖了一下。
胤禩则转向宫门的方向,静静叙述着:“当年,就在太和殿前,因为文武百官一致推选我为太子,皇阿玛雷霆震怒,对着我拔出了剑——如果不是你傻傻地扑过来挡在我前面,说不定,八哥那天就不在了。八哥欠你一次,所以,如果你现在要八哥还,八哥绝不会怨你。”
胤祯当然记得,那时自己只有二十岁,不知是少年意气,还是单纯无畏,竟然就这么扑了过去……幸好他是皇阿玛除废太子外最宠爱的儿子,现在想想,他倒有些理解胤祥了,因为帮废太子求情,被一圈十几年,当真可怜。年轻,有的时候是一种资本,但更多时候,只是少不更事。
如果没有自己那时的一时冲动,或许就没有后来低调但深沉的八贤王,也就没有今日的廉亲王;当然,自己或许会少一个强劲到此生难以超越的对手,但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八哥的人脉和手腕,他早就输给了老四。
一时的冲动,成败对错输赢,孰轻孰重,他根本不敢说,八哥……他不会杀八哥的。
胤祯慢慢低下了眼睛,握在剑柄上的手也缓缓松开,终于——“八哥,抱歉。”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祭祀生母却被老四训斥的时候……算了,不说也罢。”胤禩轻轻摇了摇头,正想过去拍拍胤祯的肩膀,忽然,一个不识相的侍卫冲了进来:“王爷,理亲王世子求见!”
“这是皇太后的寝宫,谁允许你冲进来的!拖出去重大二十大板!”胤禩低喝一声,随即抱歉地看向胤祯,“十四,我会安排好皇太后的后事……”
“八哥你先去忙吧,我想单独陪额娘呆一会。”不知何时,胤祯已经重新跪回了皇太后的身边,身体依然在颤抖,却没有了刚才的怒不可遏。
“那你保重。”胤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确实有许多要紧之事,譬如现在要见的,弘皙。
胤祯将侍卫宫女太监全部赶了出去,空荡荡的主殿中,只剩他跟皇太后。
夕阳终于吝啬地收起它最后一丝余晖,昏沉沉的夜宛如铁幕,悄然降临在笼罩着死亡气息的古老宫殿中。天无星斗,长夜无眠,灯花空老。
胤祯半跪在床边,穿着盔甲的身体早已沉重不堪,随着跃动的烛火,透明的窗纸上,悄然烙下一个疲惫的影子。
“皇额娘,儿子不孝。儿子已经决定支持八哥……”胤祯微红的眼圈中透着歉意,却没有一丝遗憾和悔恨,“八哥的才华气度是儿子远不能及的。儿子空有军功,却不通御人之术,八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争取到弘皙……儿子比不得,也不想比。”若皇额娘还在,他是比八哥多了一分胜算;但老四不知道,他从答应八哥开始,就放弃了。
这种离间计,他绝对不会上当。
“虽然您可能会生气,但是儿子只能告诉您,当初皇父给老四、四哥的传位诏书,并不是假的。儿子是他最喜爱的,可是皇阿玛要的继承人,绝不是儿臣——因为,太年轻了……”老四受到的磨砺是浸透血汗的,而自己,太过顺风顺水……或许,皇父的初衷就是如此?
灯花一闪,挑去的只能是灯芯中焦黑色的杂质,而人性的光亮,从来都是由旁边的黑暗衬托。
胤禩慢慢回到养心殿,除了昏暗的灯光,只有一个黯淡的少年坐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头埋在膝盖中,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掩脆弱的眼泪。
弘历抬头,因为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似乎并不惊讶:“解决了?”完美地玩弄人心抓住脆弱的时点,完美的掐住时间泄露弘皙的存在,这点小事,对八贤王来说,根本不算挑战。
胤禩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从今天起,你住进寿皇殿。”
第四章:发丧
弘皙很识趣,既表示愿做俊杰,也没有提出把胤礽放出来之类不合常理的要求。
可越是这样,胤禩就越警惕。你来我往打了几百个回合太极,才发现弘皙不过是要个承诺,不要秋后算账的承诺。
他当初是躲在胤褆的背后跟胤礽过招,既然没有直接的深仇大恨,那给皇长孙个面子也无妨。
终于撵了弘皙去咸安宫,胤禩只觉得全身都倦得难受极了,可此时,又被胤禩和胤俄拦下了。
“八哥,万事俱备,你干脆明天就登基吧!”即使已经夜深,胤俄仍然很兴奋,虽然皇太后之死明显是老四临死还摆了他们一道,可是这次,是他们大获全胜!
“登基?现在登基,让老十三名正言顺地抱着小福惠带着年羹尧来反我?”胤禩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而且,现在是四月,就算我登基了,也必须等到明年才能改元,还有八个月呢。”
“可是老四那个皇位本来就是——”胤禩心直口快,却被胤禩打断:“是皇父亲自传位给老四的,这点毋庸置疑。十四根本担不起,而皇父……他永远不会把位子传给我。”
夜色流连,淡凉如水。胤禩的侧脸对着一盆生机勃勃的富贵竹,叶片狭长,绿如浓蜡,衬得那苍白的脸颊也有些阴暗。
胤禩天生一双飞凤般的桃花眼,行事也如长相一般,过于轻佻;而胤俄长相略显粗犷,且是个暴脾气,平时大大咧咧极好说话,但若是有人碰到了他的底线,譬如他的八哥和九哥,他就会立即化身为一头凶猛的暴狮。
论出身,他们仅次于废太子胤礽,可他们都放弃了自己的可能性,心甘情愿地跟着胤禩,或许是一种信仰,一种希望。
抑或,是因为胤禩的聪慧,那仿佛天地收于掌心的掌控力,还有他身上永远笼罩着的淡淡的神秘感,看似温和,近触却冷淡无情。对于衣食无忧,只在权力中寻找刺激的天家皇子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戒不掉的诱惑。
胤禩不想说的事情,他们看不懂,也问不出。
胤禩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问:“八哥,那你打算怎么办?”
“很简单,先把老四、皇太后、皇后还有这一连串陪葬的妃子给葬了,让弘时做嗣皇帝。记得,八阿哥福惠也‘死’了,而怡亲王谋害皇帝,此时已经逃往京外。”胤禩耸了耸肩,似乎做了一个很随意的决定。
“八哥,你疯了!”胤禩的桃花眼中满是惊诧,上前一步狠狠抓住胤禩的手,却听胤禩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又赶紧松开,“八哥你怎么了?”
“没事……”胤禩忍着满身的冷汗,胤禩刚刚抓到的正是今天被胤祯伤到的那只手,之前只是麻痹,现在……看来,真的伤到骨头了。
“八哥,你撑着点,我去叫太医!”胤俄慌了,大概是因为逼宫导致的神经过度紧绷,整个人就对着门撞了上去,然后“砰”得一声——
胤禩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这傻弟弟撞出一个红肿大包,挥挥手赶紧拦下:“没事的,小伤而已,你们八哥我还没那么娇弱。”
“你傻的!”胤禩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指,硬硬的指甲狠狠点上了胤俄脑门上那个包包,伴着胤俄一声“哎呦”痛叫,胤禩狠狠骂了一声,“笨死了!”
“九哥……”暴脾气的敦郡王在胤禩面前却是一只乖顺的大型犬,拎着爪子垂着耳朵,眼睛也耷拉着,仿佛等待主人的宽恕。
胤禩可没空管他,急急地堵住要走的胤禩:“八哥,你真的要让弘时做嗣皇帝?你可别忘了多尔衮的教训!”
“放心,”胤禩淡淡的笑容中充满了自信,“弘时比起顺治爷还差了些,何况,现在可没有一个孝庄文皇太后。”
“我累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胤禩轻轻摆手,示意此事已经没有迂回的余地。
胤禩,除了叹气,也只能再狠狠戳一下胤俄头上的包包了吧?
夜如半,皇宫里的灯终于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宛若扑火的飞蛾挣脱了粉嫩却脆弱的躯壳,终于跟迷人的炽热同归于尽,又如黑夜中鬼鬼祟祟的萤火虫,远看如繁星点点动人心魄,熄了灯,不过是个背了光的秃屁股。
寿皇殿,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悄然响起,弘历没有拉开帐子,只是转了个身,附耳对着墙仔细听,那边的声音极为沙哑,却带着阅尽世事的居高临下:“胤禩欲立弘时为嗣。”
“弘时?”弘历嘲讽地挑起了嘴角,“若是他本人,我无话可说,但若是弘时——除非我死,否则我定要一争!”
“他只是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傀儡罢了。”沙哑的声音低低叹息着。
弘历却没有接话,而是再次翻身,对着雾茫茫的帐子顶,慢慢闭上眼睛:“皇父也说过,如果皇玛法的传位诏书上写的确实是八叔,那他就认了;可若写的是十四叔,没准儿,他还真的会做出篡改诏书这种蠢事。”
沙哑的声音这次带了笑意:“我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跟你皇父一个德行了?”
“我是他的儿子,像他,才正常。”弘历慢慢放松身体,将自己交予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晚安,二伯。”
“呵呵呵呵……”
一日之内,皇帝、皇后、太后、贵妃,齐妃、熹妃,还有八阿哥福惠一起被装进了棺材里。
现在不过是雍正元年,泰陵还是一抔光秃秃的土堆,就算出灵也无处可去;所以,胤禩只是开放了宫门,令文武百官进宫至太和殿广场吊唁大行皇帝。
同时,胤祯的大军已经埋伏在了太和殿周围。
其实,这不过是一场单纯的垂钓,钓者是殷勤准备皇帝大丧的总理王大臣胤禩,被钓者,则是以张廷玉为首的一众老臣。
不识时务者,格杀勿论。太和殿,或许即将成为另一个玄武门。
白练飘摇,哭泣四起。
弘历跟弘时都是一袭白衣,分别跪在胤禛的棺材两端,一默默无语,一蠢蠢欲动。
弘时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压抑住,冲过去对着揪着袖子低低哀泣的裕嫔耿氏低吼:“都什么时候了,弘昼跑到哪儿去了?”
裕嫔被吓得差点跌倒在地上,可她却无法、或者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爬着继续跪好,颤抖的身躯压抑不住那由自内心的惶恐。
“三哥,急什么,该来的一定会来的。”弘历慢慢将黄表纸放进火盆,看着它卷着灰黑色的褶皱,慢慢被烧成灰烬,眼中却划过一抹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