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捂着仿佛痛入骨髓的肩膀,抹了抹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挣扎着笑了一下:“朝廷明文,怡亲王已经‘死’了,大将军又何必跟一个死人如此客气。”
年羹尧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
“那个孩子确实不是福惠,”胤祥又抽了一口凉气,大滴大滴的汗珠不断从额上流下,一张还算俊秀的脸彻底扭曲,“但是对你年大将军来说,真的假的并不重要,不是吗?”
年羹尧依旧沉默,胤祥再次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军饷。我也是打过仗的人。在战场上,最厉害的不是你时刻能填饱肚子或是烧了粮草让别人饿肚子——而是在你填饱肚子的同时,让别人饿肚子。”
年羹尧不是笨人,自然听得明白:“十三爷的意思是,您有把握截获京城送给十四爷的军饷?”
胤祥苦笑,不知是疼的还是其他:“朝廷就是个空壳子,老八他们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那么快凑齐那么大一笔军饷,肯定要分批运送到前线……我手上还是有些人脉的……嘶……”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阴郁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轻松,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请十三爷好好休息。”
说着,对外面两个守门的士兵严厉吩咐:“照顾好十三爷,若有什么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回答清亮,整齐划一,胤祥听得出来,这是士兵信服将领的表现。军心如此,百战不惧。
胤祥心中划过一丝看笑话似的狡黠:年羹尧是一个出色的将军,这场仗,十四恐怕要陷入苦战了……算了,谁让他狠心射自己一箭,活该!
胤祥默默躺下,懒得管外面那两个名义上保护实际上监视的士兵,闭上了眼睛——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一路从京城赶到西宁,还要躲避八爷党的追捕,他的伤口彻底恶化,却依然不眠不休赶了好几个日夜……
第二日,雍正皇帝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以雍正八皇子福惠的名义揭竿而起,欲将讨伐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当然,也包括现在的小皇帝,弘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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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刚登基的小皇帝弘历下旨,大将军王胤祯再次出征,讨伐假借皇子名义犯上作乱的逆贼年羹尧,但是他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雍正皇帝是个节俭的人,就算是留给自己修皇陵的,也只是一笔作用微弱的银两。
胤禩“代表弘历”,亲自将胤祯送出了京城,荒凉肃穆的驰道旁,胤祯收敛所有的感情,只是对胤禩轻轻点了点头:“八哥,放心。”八哥以将皇位的代价换得京城表面上的安宁,为的就是让他早日放心出征,平定边疆——孰轻孰重,何为大义,他明白。
胤禩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八章:粮草
胤祯的大军从京城向西,年羹尧的西北大军从西宁往京城来,不久将狭路相逢,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硝烟还没有燃起,因为二者还有短兵相接——所有人都知道,尸横遍野、战火连绵,只是时间的问题。
胤祯的军队沉默却坚定,一如年羹尧的军队,压抑却依然无比整齐。不觉间,年羹尧已经到了青海的东边缘,胤祯与他相差不到两千里。
京城的气氛也愈加压抑,浓重的血腥味儿都被惊慌不安给压住了;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碌到不想记起那日泣血的太和殿和猩红的紫禁城。
养心殿中,不见小皇帝的身影,只有背着手站在御案前的胤禩——肃立当中,冷若冰霜。
而胤禩身后,站着三个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子,皆是满面黄油,额头那细细密密的皱纹无端给他们增添了好多岁,赫然是浸淫官场多年留下的深刻印记。现在,这一张张脸上皆是沟沟壑壑的汗水痕迹,显然,这场拉心理战已经拉锯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其中一个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却装出一副义愤填膺:“八爷,这分明是岳钟琪太不象话了!年羹尧造反,他身为四川提督,竟然畏惧不战,任由年羹尧逼近京城……”
胤禩听得好笑之极,终于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笑意浅浅浮现,看得那人更是汗如雨下——胤禩低低叹气:“那你们认为岳钟琪该怎么做?”
不等三人回话,胤禩慢慢继续:“他是圣祖钦点的四川提督,身经百战、勇猛无畏。他的职责是守卫边疆的安宁。当然,年羹尧确实反了,可是他能怎么办?用他手里那点儿兵跟带着西北大军的年羹尧拼?以一敌百是笑话,若是他拼死了,谁来守四川——这道咱们大清西南的门户?”
“再说,咱们跟岳钟琪心知肚明,年羹尧的目标是京城,只要咱们不跟雍正学,把他往墙上逼,把他往死路上逼,年羹尧是绝对不会考虑调头向西走、投奔西藏的——如果他真的去了,雍正和年羹尧都是千古罪人,但是,咱们也都逃不掉这个臭名头!”
胤禩的话很轻,全然没有胤禛那字字铿锵咄咄逼人,可是,全都是逃避不得的诛心之言。
眼前三位即使是舌灿莲花,在胤禩面前,也只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胤禩冷哼一声,严厉的目光刺向三人:“本王现在只需要兵部和户部做一件事,就是筹集军饷!别的么蛾子,别玩到本王这里来;办砸了差事,也别指望谁能给你们顶罪!”
“八爷……”三张脸几乎是哀求了,“您是知道的,户部根本没钱啊……”
“没钱?”胤禩微微挑眉,冷笑,“很多年,很多事,本王看在你们还算忠心的份儿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
胤禩忽然话锋一转:“把你们玩古董开铺子养小妾的银子拿一部分出来,就足够十四爷打赢这场仗了——别跟本王废话,听到没有!”
“是、是,八爷……”
……
胤禩默默站在养心殿外,听了好一阵子,几次抬起的手伸出又缩回,没叩上就急急忙忙地放下,到最后,还是没敲动那近在眼前的木门。
胤禩叹气,轻轻透过窗格,看清八哥深锁的眉心、眼底的乌青——不禁咬了咬牙,背手、转身,快步离宫。
别的他帮不了八哥,但是这军饷,他多少有一些办法。
九贝子府的书房中,胤禩双手背后,桃花眼挑得高高,带着十分的轻蔑看着眼前一众低头不语的人,下了最后通牒:“你们一个个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九爷我清楚得很。九爷也把话放在这儿,就是卖了我这座九贝子府,十四爷的军饷也不能少了一分!但是,如果爷沦落到无家可归,那你们这一个个……”
“九爷息怒,九爷息怒……”又是一阵战战兢兢的鹦鹉学舌。
“那你们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胤禩重重狠拍桌子,再次逼问。
终于,面面相觑,咬牙横言:“……有钱,有钱!”
……
这时有时无、最终还是有了的军饷终于是凑齐了,这趟,是胤禩亲自押送到军中。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跟去看着那帮混账,一路上不知道要出多少么蛾子。
胤俄听说过立即要跟去,但是胤禩严辞拒绝:“不行,你必须留下来!”
“可是九哥,青海那么远,万一你……”胤俄急得真想一棒子把胤禩打晕,捆回府去圈着!
胤禩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再次恨铁不成钢地龇牙:“我说你是猪脑子啊!现在京城虽然表面上稳定了,可是没有十四的军队镇着,保不住那些个谁谁谁有个什么歪心!”
“可是我留下也帮不了八哥,还不如跟九哥你一起去……”
“谁说帮不了的?”胤禩一巴掌拍上胤俄的肩膀,半是鼓励半是托付,“小十,你是钮钴禄家的皇子,你的姨母是孝昭仁皇后。你留在京里,八哥心里就有个底儿,身边也有个人照应。”
“放心,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就算我脑子被烧成沸水了,头一热想上战场,十四都不会答应的——他还嫌我碍事呢!”胤禩故作轻松地一笑,伸手理了理被胤俄拽成一出一团皱的衣服,再次拍了拍胤俄的肩膀,“等九哥回来!”
“八哥!”胤俄终于看向被他硬拖来,却从开始到现在都一言未发的人。
胤禩轻轻摇了摇头,终于上前,没有说话,只是将胤俄抓在胤禩手腕子的是手抽了回来,又伸出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拍了拍胤禩的肩膀。
“八哥,放心。”胤禩桃花眼儿飞挑,看起来精神无比。
胤禩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抓着胤俄的手不重,但是充满了控制力。
此事没有疑议,胤禩送军饷去西宁,胤俄留在京城——哪怕他什么都帮不上,有他这么个人在,胤禩也觉得自己可以多放下一半的心。
虽说天家皇子无情,但越冷的心,就越不自觉地想要寻妖依靠——冷情冷性的老四偏爱十三如斯,也是因为如此。
“九哥……”胤俄看着胤禩故作坚强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慌得不行——他总觉得,这次一定会出事……
胤禩带领的这支军需队伍本该直接往青海方向去,昼夜兼程刻不容缓——但是,他偏偏赶着大晚上从东门离京,悄然无声绕道直隶内圈,再走到往青海的官道上去。
——而在那条京城往青海的直行之路上,驻守京城的九门提督隆科多玩了一出漂亮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擒获了一批埋伏在此的黑衣人。
都是好汉,宁死不屈,重刑不招。
不过,胤禩也不是太在意“真相”,淡淡地告诉隆科多:“都杀了吧。”他故意没有去看弘历一瞬间煞白的脸。
……
而胤禩听到消息,冷笑不已:老四手下的特务部门么?果然沉不住气了,自己不过是虚晃一枪,就把他们都给引了出来。所谓粘杆处,不过尔尔。
押送军饷的兵丁来报:“九爷,前面就是郑家庄了,有个驿站,咱们歇一晚吧!”为了给粘杆处下套,也为了不耽误军饷送达的时间,他们这些天不眠不休还鬼鬼祟祟地围着京城绕了一个大圈,不说娇生惯养的胤禩,连一些士兵都受不了。
胤禩想了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慢慢点头:“京城附近的驿站应该是安全的……休息吧,但是记住了,晚上三班人轮着看守军饷,一有异动,立即来报——若是有什么差池,九爷我要了你们的脑袋!”
“是,九爷!”这笔军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没有人愿意拿项上人头开玩笑。即使这个世界压抑而冷漠,活着,就是永远的希望。
夜晚,满天繁星点点,宛若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一眨,却永远那么高深渺远、深不可测——若是星星会讲故事,恐怕,也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
快入夏了,倒是不冷,胤禩虽然全身疲累的宛若被碾了一遍,却久久难眠,抱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抖儿。有一种冷是在心中的,埋藏得很深,自以为不会受伤——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能再欺骗自己的时候,冰冷遍侵入骨髓,那是一种宛若胤禛还在世的冷,是被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逼视的凌厉之痛。
——对于胤禛的死,胤禩本是没有半点愧疚,成王败寇而已:若是老四棋高一着,八哥跟自己的下场绝对不会比老四好多少。
——可是,现在这个结果,真的是八哥和自己一直孜孜以求的吗?无上的权势的背后是血和泪,老四倒是死了个干净,干脆利落地这副沉重的担子甩给了八哥,然后,在虚无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蔑视、在逼问:你们担得起吗?
闭上眼睛,那张冷冽如冰的脸依旧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胤禩在床上烙了好一会儿煎饼,最终翻身下床,开门跟自己的守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权当排解心结:“爷曾听八哥提过一次,皇父临终之前来了好几次郑家庄,说是养病——可是现在看看这地方,荒郊野岭似的,哪里是个养生之所?”
侍卫小心地赔着轻笑,沉默不语,他跟了胤禩很多年,清楚地知道,胤禩不需要回答,他只是寂寞,需要一个听话的人。
“想皇父在时,这种破事,哪里需要爷来烦心?”胤禩摇摇头,半是自嘲半是苦笑,“当年怨皇父偏心眼,不给爷历练的机会,可是现在真的‘历练’了,哎呦,全身都疼……”
“皇父啊皇父,儿子从来没看懂您,所以,儿子干脆不猜了,不管您选的是老四还是十四,爷只认一个八哥……”
小剧场:
都到下面之后,八爷恶狠狠地摇着四爷的领子:“老四,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一直偷偷跟着爷,等着看爷的笑话——爷大夏天睡养心殿都冷,是不是你跟在后面放冷气?!”
四爷面瘫脸:我放冷气是因为你老是跟弘历“调情”!
第九章:战争
几天内,胤祯跟年羹尧的军队已经交锋了数次,但是人数都很少、伤亡也不大,双方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气,谨慎地试探着——士气军心都差不多,现在显然不是决战的时机。
孙子兵法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战争,不仅是看谁用兵诡谲、出手如电,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固然豪情万丈,但大多数的战争都是单纯到孤绝的,暗探昼伏夜出,工兵修营扎寨,众将士睡在一顶顶毡帐之中,沉默无言,一同看那山高月小,听那水落石出。
这是一场耐心的比较,在双方军饷粮草都不足的情况下,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耐得住耗得起的,往往才是最后的赢家。
同时,这也是一场智慧的角逐,或者说阴险的碰撞,所谓兵不厌诈,如是而已。
大营正中间的帅帐之中,胤祯听到副将的消息,勃然大怒:“你是说年羹尧派人去劫了九贝子押送来的军饷?”
“没错,”副将满面的忧愁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敬佩,“刚入西宁,九贝子就中了埋伏,对人人多势众、有备而来,目的很明确,就是军饷。本来,九贝子是有逃走的机会的,可他宁死不逃,带着一帮人死战——幸亏如此,才能撑到末将赶到!”
说不佩服,那是假的。九贝子胤禩论出身在皇子中仅次于废太子和敦郡王胤俄,可是到现在仍是个贝子,显然,包括康熙在内,对于这个阿哥,心里都给他冠上了“酒囊饭袋”的称号。
论功夫,胤禩比胤俄都差了不止一截;论娇气,他却不输曾经的废太子。他们实在没想到,九贝子也有如此硬气的一面。
胤祯的脸色微微缓和,看向自己的副将:“九哥现在如何?军饷被劫走了多少?”
“没伤到内脏,但是失血过多,军医说要昏迷几天;万幸是军饷所失不多,粮草失了三分之一,但是饷银都在。”有钱,就不怕饿肚子。
胤祯点了点头,令副将去处理一下后续事宜,冷笑声声:“你去审审逮回来的那帮人——如此精准地劫饷,没有内奸,怎么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