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的笑容带了些狡黠,对着弟弟眨了眨眼睛:“张廷玉确实不好糊弄,但是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张廷璐。”
“八哥,十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胤俄终于冲上前来。
胤禩再次叹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个弟弟:“我们要对付的从来不是弘历,而是老四的心腹,也就是那帮四爷党。现在,诏书烧了一份,弘历做了皇帝,你说说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什么名号来找咱们的麻烦?太和殿门口闹了这么一出,老四那帮人还会死心塌地地支持弘历吗?现在,又有谁知道,两份传位诏书,到底哪份是真,哪份是假,老四立下的继承人究竟是谁?”
胤禩终于回味过来了,一脸的敬佩:“八哥,兵不血刃地分化了四爷党,绝啊!”
胤禩摇摇头,伸手拍拍胤禩的肩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现在,老四那帮人成了没头的苍蝇,他们怀疑弘历,也不可能放心弘时——但是,这并不代表咱们高枕无忧。”
在胤禩胤俄反应过来之前,胤祯已经一步上前,声音依旧低沉,只有两个字:“我去。”
胤禩感觉得出,这依然年轻的弟弟心中那跃跃欲试已然蒙上了一层阴霾,或许是因为皇太后之死,或许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的冷情,因为自己忽然的出尔反尔,连他们都瞒着……可是,自己只能瞒着。
胤禩自然不会说破,只是鼓励地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八哥,你们在说什么?”胤俄依然茫然。
胤禩忽然瞪大了眼睛:“十四,你该不会想去……西宁?”
胤祯点点头:“弘历栽了跟头,四爷党大伤元气,但是,年羹尧很可能会抓住这个机会收拢人心。毕竟,老十三确实带走了福惠。”虽然他们已经给怡亲王和福惠发了丧,有心之人想打听这些消息,确实很容易。
胤禩咬紧牙根:“年羹尧想反?”
胤禩忽而冷笑:“他若是真的反了,绝不是我逼的。”
面面相觑,一阵沉默。
大概是为了打破这尴尬而骇人的沉寂,胤禩别别扭扭地换了个话题:“八哥,今天,江苏巡抚李卫没来。”
胤禩微微挑眉,忽又转而嗤笑:“他要来了,我才该觉得惊讶呢!像这种不入流的狗腿子,也就是老四才会把他当个宝。”
“十四,你们先回去准备一下,”胤禩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小九,小十,你们再把这皇城仔细‘检查’一遍,把活生生的皇阿哥关进棺材里这种‘误会’,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八哥……”胤禩看着胤禩远去的背影,飞扬的桃花眼第一次垂下,无精打采,“八哥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夜风习习,虫鸣声声,沁凉之中,依稀可以辨出淡淡的血腥味。
弘历甚至没有脱去惨白的孝衣,依旧坐在养心殿前的玉阶之上,蜷着身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看得清这少年清瘦的身形旁晕着的那一圈淡淡的忧伤。
胤禩缓缓走来,故意调笑:“皇上,就算您悲伤过度,也要保重龙体。”
弘历慢慢抬起头,倔强的眼睛中带着一抹苍凉:“八叔,你终于来了。”
胤禩略显惊讶:“皇上是在等臣?”
弘历微微点了点头,慢慢按着膝盖站了起来——“下旨”之后,他就一直跪在皇父的棺木前,跪在那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仿佛没有人看见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递给他一个软垫。说不清是谁跟谁的赌气,他就这么跪了整整一天,膝盖酸麻得已经失却了疼痛感。
即使弘历的动作很慢很慢,血脉长时间阻塞的膝盖还是受不住这忽如其来的刺激,一声轻响一点刺痛一个打软,弘历差一点儿直直栽下台阶——胤禩下意识地伸手扶他,却不想伸出的是今日被十四打伤的那只手,手腕顿时一阵剧痛,胤禩抽痛着失力,身子不自觉地被弘历带走,两人踉踉跄跄着跳落了好几个台阶,才在平地上晃晃悠悠地停下。
不由地对视一眼,不由地同时想笑。
“幸亏养心殿的门坎不高。”弘历摇头,抹去光洁额头上的层层冷汗,忽而觉得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压抑了一天的情感虽然没有爆发,却好似?那间消弭殆尽。
胤禩接下去说笑:“养心殿的门坎可高了,只是皇上洪福齐天,咱们这等小民比不得啊!”
养心殿的门坎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只不过,外面是刀山火海,内里的风刀霜剑。两人同时叹气,同时惋惜——弘历慢慢抽回了被胤禩抓着的手,收拾好表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八叔,请跟我来。”
“去哪儿?”胤禩皱眉,看样子是干清宫侧面,可是那里除了早就封起不用的毓庆宫,还有别的么?
弘历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倔强:“皇父生前给它的名字叫做——军机处。”
******
京郊某个荒凉的小院中,一个歪着两撇小胡子,一脸贼相的猥琐男子坐在床边,麻溜地给床上之人换药,小心翼翼拆下包得一团糟跟只炸毛兔子似的棉布,露出里面贴肉的绷带,一片黄黄白白青青紫紫,看来好不骇人。
男子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按住等得不耐烦想要自己动手的病人,嘴里啧啧两声:“十三爷,您看看,您这伤口已经化脓了,需要好好休养,不能再到处乱蹦跶!”
“好了,李卫,爷到你这儿来不是听你饶舌的!”脸色蜡黄的胤祥摇摇头,一把推开他,自己把绷带撕开——一片“刺啦”之声,绷带剥落,带着淋漓的血肉,李卫顿时抽气:看着都疼。
胤祥却只是皱了皱眉,把满手的血随便在脱下的绷带上抹了抹,然后背过身子示意李卫给他上药:“裹严实点儿,爷明个就要启程去西宁了!”
见李卫还不动手,胤祥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啊!啧,要不是那箭射在了肩膀上,爷自己够不着,用得着劳你李大人的驾?”
忽而又叹,却带着微微苦笑:“十年不见,十四的箭法确实精进不少。”
李卫乖乖闭嘴过来给胤祥换药,看着他肩膀上狰狞的箭伤,李卫的手微微抖了抖,随即,这位草根出生的地道农民巡抚咬着牙,对着伤处撒上一片黄色的药粉,抄起绷带,用民间最土的法子对着胤祥那肩膀一圈圈地捆——不求治愈,只求伤口不会在长途跋涉中彻底撕裂!
胤祥皱着眉忍痛,故作轻松地谈笑:“让你做什么,你该明白吧?怎么,怕不怕?”
李卫的动作没有一丝的停滞,土啦吧唧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怎么看怎么猥琐的笑意,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嘿嘿应声:“四爷教过李卫,一条鱼要是想藏起来,最好的地方就是大海;李卫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臭狗蛋,长在烂泥里烂在烂泥里,来来往往的大爷们踩上一脚啊,就一点点都看不见了……”
“你这……算了,话糙理不糙!”胤祥苦笑着摇头,忽然转身,定定看着李卫,“我走之后,福惠,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十三爷,李卫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保得小阿哥平平安安!”李卫眯起眼,模样更猥琐——但胤祥听得分明,他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八爷好得意啊,不过他得意不了多久的,喵会让四爷狠狠压他滴~
——阿飘状四爷阴森森地瞪着喵……
第七章:战起
胤禩本是抱着十分的好奇心跟着弘历的,可是到了地方,他才发现,所谓的“军机处”,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里面对着各色杂乱无章的卷章。
屋子本身并不小,但是堆积了太多的纸张,看起来颇为狭窄,闻起来也颇为别扭,总之,这里给人一种极为闭塞的不好感受。
虽然杂乱,但是全无书卷特有的那股子霉味儿,卷宗干干净净,静静躺在这阴暗的屋子中,沉寂了其中包涵的骇人真相,或是足以撼动一个国家一个朝廷的所在——这倒颇有老四的风格。
胤禩饶有兴趣地在卷宗中来回浏览,拾起这份又掷下那份,聪明如他,只要瞥一眼上面的内容就明了胤禛设立此地的目的,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叹息:“独断专行、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皇父这个人啊,真不讨人喜欢。”
弘历从后面的架子上取下几册卷宗,送到胤禩手边,另一只手端了一盏烛火,跃动的火舌仿佛耀在那清秀的脸庞边,显得有几分妖娆——少年却面无表情,像极了他那位冷冽骇人的皇父:“八叔,你看看这些。”
“这是什么?”胤禩接过卷宗,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又接过了弘历手中的烛台,也放在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张空桌上,轻笑一声,“臣还没有大逆不道到让皇上如此服侍。”
弘历咬咬嘴唇,略带怨气地瞪了他一眼,颇有些被咬了的吕洞宾之感:“这是八叔一直以来最想知道、最想弄到的东西。”
胤禩调笑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一手翻开那堆与其是卷宗不如是账册的东西,眼中顿时一黯——果然,是老四搜集的,所谓八爷党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证据”。
一笔笔凌厉如刀,一字字铁画银钩,清清楚楚——胤禩缓缓合上账本,清瘦的侧脸划过一丝疲惫、一丝不解:“我不想跟你辩白什么——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份东西给我看?”留作把柄不是很好吗?
胤禩有些惊吓,想到了一个理由又迅速否决,只觉好笑:“总不至于,到现在你向我示好吧?”
弘历没有回答,只是轻声:“皇父留了一笔银子修泰陵。”
“什么意思?”胤禩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因此,看向弘历的眼神中更带冰冷的疑惑。
弘历毫不畏惧,直直跟他对视:“八叔在皇父葬礼上好一招釜底抽薪,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势——若十四叔出征西宁,军饷却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八叔应该清楚,户部早就拿不出钱了。”
胤禩只是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若不是老四的大本营户部捉襟见肘到如此地步,他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地逼住四爷党——声音清冷,眼睛微挑:“如果你还寄希望于年羹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福惠流落在外,年羹尧有他这么个亲外甥做旗帜,根本不会再管“名不正言不顺”的弘历。
弘历好笑地摇了摇头:“八叔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提醒八叔,之前年羹尧带出去的那笔军饷是皇父抄了曹家筹集的,现在肯定已经不剩多少;若京城再不拿出一个态度来,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纵兵祸民;要么,干脆造反——当然,两者并不完全冲突。”
胤禩皱眉——没错,这也是他急着稳定京城,然后让十四出征西宁的原因。
“原来你还是个明白人,”胤禩摸了摸手里卷宗的边缘,“已经过去这么些天,年羹尧就是个死人,也该知道京城变天了!可是,他既不回京,也不派人回来,你说——他难道不想反吗?”
弘只是指出事实:“如果他回京,必死无疑。”他是个将领,将领需要的不仅是冲锋陷阵,还要避免做无谓的牺牲;再加上有胤祯这个刚回京就被圈了的先例——傻了才重蹈覆辙。
胤禩的声音提得更高:“这是谁造成的?若不是你皇父临终还嘱咐老十三带走福惠,他会被你们逼得连条退路都没有吗?”福惠在外,老十三身上还应该还带着追封年贵妃为皇后的密旨。在此“临危受命”之下,年羹尧就根本没有退路——因为,就算他想退,想向自己投诚,自己也不可能相信他。
何况,年羹尧是个枭雄,不争一把就投降,绝不是他的作风。
“他让老十三带走福惠,把你留在宫里——你自己说说,他这是让谁生,让谁死?”胤禩的话语更加咄咄逼人。
弘历与胤禩四目相对,良久,弘历带着苦涩开口:“这是皇父的意思。”他没得选,皇父即使是临终,也依旧是他的皇父。皇父临终安排了许多,却唯独忘了一样东西——他的皇位。
“老四经常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好吧,就算我这‘八爷党’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确实蛀毁王基的蛀虫,”胤禩冷笑,“可是老四死了还要逼反自己的一员大将,逼得本就不稳定的边疆战火连绵兵戎相见——我说他是冲毁大清朝的洪水,都是客气了!”
“西藏之事,你皇祖慎之又慎,最终逼不得已,在康熙五十七年那多事之秋让你十四叔领兵出征。结果不到五年时间,将领换了又换,军饷催了又催——再这样下去,用不着那帮蠢蠢欲动的喇嘛跟咱们玩么蛾子,咱们朝廷自己先来个内乱来个造反,直接把那片贫瘠苦寒的高原送给他们算了,大不了再搭上一个青海,省得看得碍眼还要分心平乱!”
弘历没有说话,默默低下了眼睛,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寸土不可失。”
胤禩摇摇头,闭上眼睛平复心情,良久,才恢复了沙哑温和却不带一丝感情的嗓音:“修建的泰陵那笔银子,算我先借用,虽说这场仗这笔军饷是你那皇父一手安排的;到底是兄弟一场,我还不会狠到让他无处安身。”
“夜深了,皇上先回去休息吧。”胤禩卷起那堆卷宗,拂袖而去。
弘历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惨白的月色下显得更加孤单——自己清楚,他那消瘦的肩膀上,扛着的不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变,还是一个行走在风口浪尖的国家。
这样的重担,年仅十三岁的自己确实扛不起。
弘历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皇父确实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可是,他也承认过,这并不是你的错。八王最贤,人心所向,你无愧于一个‘廉’字;可是,腐朽的是整个官场。”
皇父相信你担得起这副千斤之担,但是,他不相信你的八爷党。
******
西宁虽然闭塞艰辛,但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沙是黄的,花是红的,每一种颜色都鲜艳分明,在一片荒凉中美得张扬而旺盛,一如淳朴得令人羡慕的最初的人性。
这里有最艰苦卓绝的人生,那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的深刻纹路,就宛如那地上深深的干涩的沟壑;这里也有最纯粹高尚的信仰,傍晚斜阳,撞钟声声,熏香袅袅中,升腾而起的是一缕又一缕单薄而微弱的希望,从未被放弃过的希望。
年羹尧的军营就按扎在这一片美丽的旷野之中,连绵数百里,气势恢宏。
军营的生活是单调而快节奏的,打仗时,铁与血;休息时,饭与酒。唯一为军队注解的是它的气氛:这几天,整个军营都沉浸在一片压抑之中,意志虽然坚定,但最深处难免惶惶。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身姿挺拔,表情阴郁,此时,他正站在军帐中,正对榻上躺着的人。
那人脸色苍白,双眼乌青,喘一口气都得抽两声疼,年羹尧看得不断皱眉:“十三爷,您带来的孩子不是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