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道理说差不多了,李珏正色道:“汉高祖未必不惜命,却必得去鸿门宴,会那西楚霸王。”
绿桃揪头发,呻吟道:“若三爷有个甚么疏失,绿桃却靠谁养活?”
李珏启发问道:“驱走马靠之佛朗机炮舰、一战而定淡马锡,这些交锋,你猜那王直是否知晓?”
糨糊了的脑子重启,绿桃恍惚答道:“出大明官军视野后,禄庆堂的商船都统一挂禄字旗。嗯……王大岛主演惯了倭寇,是诸多真倭的老大,竟尔客客气气送帖子来请三爷喝茶,想必是听说过战绩。”
李珏问道:“彼此皆有顾忌,何必惧他?”
绿桃还是摇头:“到底诸国朝廷封爵,用的都是三爷名头。若那强盗悍然扣留三爷,岂非大麻烦?”
李珏语调染上些傲意:“贴身有火铳队伍、港口有重炮大船,那些强盗不过是乌合之众,仗倭刀犀利,纵然有兵丁三万,亦由不得他肆意罢?”
——对绿桃来说,做不做大明的臣民根本无关紧要。
想到规划清晰的未来蓝图,多半是移民新加坡或者泰国普吉岛,椰风蕉雨风光,着实不赖。加上可见的前景,是坐收东西方黄金航道马六甲海峡的通航费,总是喜孜孜的。
猝然被李珏指出,其实生意设计再精巧、金融知识再领先,到底还是要武力保证性命,她顿时慌了。
生于和平年代的普通人,容易忘记很多契约是基于战争实力的。
这……确实杯具了点。
如果王直的情报人员够用,想必也能了解,李珏并不是禄庆堂真正的战斗人员,扣留并不能起关键作用?……就算有忍者,应该不至于探测到萧、李之间的羁绊吧?
如果只是谈判邀请的话,匆忙逃走确实弱爆了。
就像拱手放弃偌大扶桑市场一样。
反复权衡利弊,绿桃还是不放心吗,小心翼翼问:“谈合作是要紧,三爷未必非得亲自去啊?”
李珏笑吟吟:“谁去?……令尊?或是令弟?”
虽然是穿越捡来的便宜亲人,亲情还不如李珏,那也是叫爹、叫弟弟的啊,哪里舍得眼睁睁送亲人去见强盗头子?
绿桃这叫一个纠结唷……
眉毛拧成团。
李珏轻笑数声,又道:“不过是去瞧瞧王直显威风,珏性命决计无碍。”
绿桃惘然:“真的要去谈合作生意?”
眉峰略向上一挑,李珏平添锋锐戾气,冷笑道:“甚么合作?”
再次一头雾水,绿桃忍不住问道:“要不是为了保住禄庆堂在扶桑的生意,三爷何必去见强盗?……既然是谈生意,总离不了合作嗄?”
李珏淡然道:“祸乱东南的倭寇匪首、勾结奸党获利之巨奸,合作?”
绿桃连连点头,脱口而出:“三爷威武!本来啊,谁喜欢跟小日本合作?哼,还是做强盗的小日本!杀他个稀里哗啦才好。”
李珏有些纳闷,笑问道:“你自幼在李家内宅,未见过倭寇怎生祸害,如何这般切齿痛恨?”
侵略……
抗战……
就像打开记忆的开关,绿桃闷闷地:“方才三爷不是问‘惆怅千秋’如何么?……如今扶桑小邦辗转战乱不休,所谓倭寇,只是大明人谋求暴利,流窜来的祸害。甚或王直占岛自立,诸大名还要看他眼色。但五百年后,倭国明治维新成功,国力强盛,竟入侵中原,先是学契丹,逼迫朝廷割地赔款。后趁中原朝代更迭之际,更悍然出兵,蹂躏神州大半国土,说甚么‘欲称雄世界,必先据有中国’。天杀的日本强盗,只在金陵一城,便屠杀三十万中国人……”
李珏矍然转身,厉声喝问道:“甚么?”
这里没有锦衣卫,而且萧在渊回国了,应该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绿桃叹口气,低声道:“虽不是我亲身经历,但身为中国人,不敢忘国耻。”
不是学历史的绿桃,叙述自然没啥逻辑,从甲午战争说到九一八,从二战跳到南京大屠杀……说颠三倒四都算客气地。
李珏却始终安静聆听,间或问些问题,她也未必都回答得上来。
唯一清晰地,就是提起这个国家,第一印象总是强盗风格,以抢劫邻国为荣。
渐渐暮色四合。
群山如墨染,隐约归鸦声凄厉。
李珏再问不出甚么新鲜的,低声安慰道:“妹妹莫慌,有为兄在,决计不容倭人嚣张。”
叹口气,绿桃苦笑:“其实我也乐意到东京旅游……未必它举国都是强盗,只是听见你要会那强盗头子,心里紧张,才胡乱说起这些。”
李珏愕然:“东京?是甚么城?”
——这时候还没听说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德川家康自然还不知道叫啥名字呢。
东京城肯定还没有筑。
绿桃解释两句,又苦笑道:“说这么多,也劝不到三爷不亲临险境,哎……”
李珏笑提起“饿了”,拉绿桃往前头饭厅走,边柔声安慰道:“徒逞血气之勇,留一有恩于我的弱女子飘零南洋,岂是丈夫所为?为兄束发受圣人之教,读书明理,自有必为之事,更知晓善自珍重,方称得上君子处世之道。绿桃勿忧。”
辞气柔和一如既往,却隐约透出凛凛气势。
恍惚间,似乎看见战火纷飞间,傲立炮舰船头的萧在渊背影。
心霎时定下来。
绿桃笑嘻嘻:“我不忧,我只是想去看热闹。”
恍若天人的面容顿时扭曲成一个囧字,李珏怒道:“胡闹!”
零九八、汉贼不两立
夕阳如醉,染得海面如火如荼。
静谧水面甚至没什么海浪潮汐的感觉,大船前行如丝滑水面,极其舒适。
悠然站船头,瞧着嶙峋峭拔凸出海面的石峰,绿桃多少有些陶醉:濑户内海风光,是典型火山岩坠入海中凝结出来,跟阳朔的喀斯特地貌各擅胜场,同样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呐。
李珏衣袂翩翩,同她并肩伫立船头,并不笑话绿桃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对面前美景也视若无睹,默默拧眉。
不忍心看他终日心事重重,绿桃笑道:“这位王老大果然厉害,这时代已懂得在公海谈判。”
……人才啊!
李珏愣神一下才似乎明白了她说什么,低声道:“诸多人为生计投身瀚海,做了提着脑袋的海商,葬身鱼腹者有之,被苏闽浙巨室连同官府压榨破家者有之,阖家远徙隐姓埋名做贼般偷生有之……王直能占九州岛一隅,势力人力远超寻常大名,大名东南诸海皆称‘老船主’而不名,其人眼光手段,均有过人之处。”
呃,严重答非所问。
不过绿桃也正好借此明白,李珏正在想什么。
——想必松江李家的先祖也是海商。他们选择了第三种方法,发财后全家搬迁松江,花钱打通关节落下户籍,小心翼翼买地定居,装成耕读人家。
但祖传的外贸手艺不舍得落下,由不需要担当家主的儿子们去闯荡。
李敬言被海盗强招妹婿、等同叛逆,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这种生存方式下大概率的必然。
客籍人家,又是在人文荟萃、举人名额异常吃紧的松江,走正常渠道的话,起码要再耗费上百年小心经营,子弟才能有正式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别的不说,只萧家在书院运作,给了李珏参加考试的机遇,就称得上恩同再造。
在李珏在金陵通过乡试、成为举人那天起,李家的门庭,已经正式改换。
不愿看李珏感伤表情,绿桃笑嘻嘻道:“后世废除科举,颇有那无依无靠旧文人,弄些牢骚文字,三爷要不要取乐一回?”
这里当然不会有锦衣卫窥伺,李珏眉眼带笑,略微点头。
深情望四周渐渐变成安静的山海,绿桃做书院里呆子吟诗状,摇头摆脑道:“白日放歌须纵酒——”
李珏便随意接口道:“青春作伴好还乡。”
全不管他说甚么,绿桃曼声长吟道:“黑灯跳舞好揩油!”
恍然大悟这是恶搞对子,所谓“无情对”。
没有立刻被逗笑,李珏反而纳闷起来:“不管点灯还是黑灯,跳舞乃歌姬之事,总远远离开席面,再急色亦要讲究些,如何……”
绿桃严肃道:“我可没本事对联,是人家大才子文笔呐。”又费神解释:“五百年后中土盛行西方起居风俗,跳舞便是男女握臂搂腰,集体随音乐转圈子进退。”
见李珏还在定神琢磨什么,绿桃敲脑袋,又改成西施捧心Pose,夸张道:“果然是五百年变化太大,很多笑话都不好笑了。对了,还有一个,‘怕热最宜穿短裤,论功还需请长缨’,哈哈,哈哈……”
李珏只喃喃道:“中土盛行西俗?何也?何解?”
不由叹口气,绿桃低声道:“天下大国并非大明唯一,三爷是知晓的罢?”
李珏点头:“诸多丝、茶、瓷源源出海,当有买家。”
士大夫不知道的东西,民间总是更敏感啊!
绿桃暗暗赞叹,笑着接话道:“大明出产都是好东西。绿桃南洋打了个转,知晓扶桑、东南诸岛国虽爱这些器物若狂,到底小国寡民,用不了这许多。”
沉吟片刻,李珏理解她的语意,道:“听家中出海过的老人提及,这些运到波斯,或改陆路、或绕行三宝太监行过之极炎海路,去往极西之处,有许多大国,佛朗机便亦来自彼处。或称欧罗巴。”
绿桃叹口气:“是,那处大陆唤做欧罗巴洲,如今,大约有十数强国。他们作的舆图上,称大明所在为亚细亚洲。”
李珏有些动容:“火器犀利若佛朗机之国,竟有十数个?”
作为文科生,高考时,世界历史是必须过关的。
但,那种临阵磨枪的东西,过上悠长岁月,有几个人能清晰记起?
绿桃挠头,拣记忆比较清晰的常识说:“欧罗巴曾经有一千年左右归教廷管辖,国王粗鄙无知、教士傲慢无耻,不值一提。但二百年前,意大利发现、翻译了古希腊文明的众多书籍,借此机会开始文艺复兴。如今,正值大航海时代,大明所谓佛朗机,乃欧罗巴洲的葡萄牙、西班牙混称。至大明骚扰、卖把扶桑人火器的,是葡萄牙。侯爷在淡马锡打走的红番,则是继起的海洋霸主荷兰。”
遥望金红逐渐黯淡下去的落日,李珏缓缓道:“我大明却在禁海。”
绿桃同样打量晚霞绚烂,叹口气,小声道:“北有大漠及万里冰原冻土带,西有沙漠、西南是青藏高原,东南则面临世界上最大的海……在人力畜力所到之处,中华民族得天独厚、遥遥领先。但大航海时代之后,我如日薄西山,欧罗巴洲却在战争中强盛。且他国民天性好财货,仗炮舰火器之利,占据天下膏腴之地,巧取豪夺。”
李珏凛然道:“佛朗机人借马靠‘晾晒货物’,亦属窥伺之举?”
绿桃连连点头:“侯爷不由分说便指为海盗,击沉佛朗机炮舰,实在是英明神武!”
微一怔,李珏忽沉默。
到底不是天生奴婢人才,绿桃没注意李珏的细微变化,兴致勃勃继续道:“侯爷又命人遍寻当今之世最犀利火炮、火铳图纸,于大小琉球岛炼铁配火药,造就大明版无敌舰队,不只是打走淡马锡荷兰人那么简单。”
李珏茫然:“无敌舰队?”
噗嗤。
——西班牙无敌舰队什么的,大明人还不知道,就被大英滴维多利亚女皇打败了。
吐了吐舌头,绿桃笑道:“后人中有识之士做过总结,西方文明之所以能大行于天下,差点摧毁中华文明,倚仗的无非有二,一是科技进步,直接体现在军事强悍上,比如佛朗机火器就领先大明;二是金融领先,能充分调动天下人力物力。”
现在还没有开始工业革命呢,珍妮纺纱机啊、蒸汽机啊么的,也都还没有出现。
李珏可以理解的科技成果,也就是火炮了?
探花郎果然强悍,立刻抓住了关键词:“何谓金融?如何调动人力物力?”
绿桃笑道:“禄字钞,便是金融之最核心。”
李珏凝神思索片刻,沉吟道:“纸钞,乃钱法之变,金融便是调度银钱之术罢……国债亦如是?”
原来不只萧在渊对金融力量敏锐,作为知识精英的李珏,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啊。
绿桃佩服地点头,竭力用李珏可能接受的词汇表达:“钞法之本是创造信用,票据之源乃信用扩张,二者之锚就是贵金属若金银铜。国债是诸多票据中利润最丰厚的,银票、借据本票等等,也都是典型的金融业务。”
回头深思着看绿桃,李珏缓缓道:“多年前,你便以国债之术教吾,进谏侯爷,得装备神机营,借火器之力,解京师围困。那时节,便……”
绿桃爽快点头承认:“虽生为无足轻重的小丫头,绿桃到底也是中国人,不甘心后世的百年黑暗,中国人对自己文明彻底丧失信心,莫说孔孟之道,连中国字都不想要了。后世最强的米国有句流行的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小女子没多少能力,也不敢说‘承担中华民族责任’这种大话,能做多少便是多少罢了。”
李珏深深点头,道:“读书人心忧天下,是本分。难得你——”
抢过话头,绿桃笑嘻嘻道:“五百年后,不论男女都进学堂,绿桃也是读书人哦。”
李珏失笑道:“是吾失言,当罚!但为兄不知,为何要到这些蛮荒化外之国来发禄字钞?我大明为天下最富庶之国——”
话音猝然被几响猛烈的爆炸声打断。
李珏顿住。
倒是见识过萧在渊海战的绿桃没怎么被吓住,笑嘻嘻道:“是火铳齐射。按理说,这是佛朗机人带来的礼节,是王岛主向三爷致意哩。”
李珏点头,朗声命道:“还礼!”
下头诸水手遥遥齐声应和:“是!”
又有命令呼喝几声,便听见船上“轧噶”机关声音响,船舷两侧板门挪开。
没多久,齐射的鸣炮声炸响。
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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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甲板上,燃起众多气死风灯,加上环绕的熊熊火把,倒也勉强看得清彼此的脸。
对着团团如富家翁的九峰岛主王直,李珏在邀请声中并不客气推辞,施施然直接坐定在上座,才从容开口道:“某已非大明官身,拜谒叩见之类,老船主便免了罢。”
——上来就这么高调?
嘶,原来李珏的本性,是生猛风格啊……
对面,王直端起酒杯的手又放下。
抖动肥肉和笑意的中年面孔顿时僵滞,样子很精彩。
李珏摆手命绿桃在他肩下落座,依旧旁若无人道:“此乃李某义妹,暹罗、占城、满剌加、浡泥诸十一邦国封爵上宾。”
王直矍然而起:“莫非是传闻中那位富甲天下的汉宝丽公主?”
汗呐……
绿桃扭头:“海岛蛮夷牵强附会,老船主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