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痛快承认。
——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伴,啥时候要配合三爷耍牛B,这点默契咱还是有滴。
李珏也不废话,酒杯都不举,只淡淡问:“蒙老船主折柬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显然是咬牙太费力,王直的腮帮子都快结大疙瘩了。
剑拔弩张不久,王直突然呵呵一笑,弯着眼睛,不紧不慢道:“李三公子珏,大明丙辰科探花郎,听说暴病死在诏狱里了?”
李珏从容点头:“老船主所言甚是,大明再无朝廷命官名为松江李珏。”
能成为倭寇的精神领袖兼九州岛割据份子、称九峰岛主,王直当然不是简单人物。
只见他还高高端着酒杯,咄咄逼人笑道:“老朽下帖子请的人,是禄庆堂大当家,李晃之孙、李敬言之子,松江李家排行第三的公子,不知是本尊否?”
李珏傲然拱手,道:“正是某,李珏李双玉也。”
习惯了萧在渊森冷气势,绿桃对王直的煞气基本免疫,笑嘻嘻看着李珏跟他别苗头。
不时扭头看一眼自家炮舰。
见铜铸的炮身泛出森然金属冷芒,绿桃多少能安心点——真闹翻了开火的话,炮轰会造成玉石俱焚,这道理她明白。可有这玩意压阵,就是让人心里踏实啊。
王直眼角肌肉跳几跳,居然憋出一个春风般笑容,缓缓道:“想当年沧海茫茫,有缘同令祖结识,至今想起李公慷慨音容,不胜唏嘘啊。”
听到提及自家祖父,李珏收敛傲岸起身垂手听完,才默默拱手。
王直微笑着又道:“令尊昔日在琉球岛、如今在台员开火器作坊,货品源源不绝,着实好眼力、好本事!这些货物虽不打禄字招牌,只标记为‘庆’,因轻巧不易损坏,在扶桑大名之中极受欢迎。王某借令尊的光,做成无数生意,呵呵,呵呵。”
——嗯,这是在强调,王直垄断日本火器生意。禄庆堂的火器是通过他转卖的。
李珏不接茬,再次省略了拱手程序,冷淡道:“那些生意,并非家父名下。”
不理会李珏的应答,王直眯眼,依旧笑嘻嘻自说自话:“原先禄庆堂在扶桑、南洋诸国,只代国王、大名们到大明卖国债,我们相处极融洽,还替贵船引过路。但满剌加苏丹送淡马锡之后,禄庆堂有了驻地,便悍然抛开世交,暗地结交足利将军,莫说大名鼎鼎的甲斐武田家督晴信、越后长尾景虎,连尾张的织田上总介、鹿儿岛的岛津贵久这般大名都不落下……嗯,禄庆堂真肯卖‘番物’,实乃扶桑六十六大名、数百城主之福啊!”
嘴里絮絮说辞,王直大有深意的眼神却慢慢掠过酒席旁队伍:浪人妆扮的人站得好不整齐,都已亮出明晃晃倭刀。
语意更带着鲜明的威胁。
李珏忽“嗤”地一笑,傲然问道:“老船主意思,若禄庆堂不再直接卖‘番物’于九峰岛,或自行结识大名,便当如何?”
零九九、侯爷闪亮登场
王直似乎很快适应了李珏的傲岸态度,也不回答他很不给面子的逼问,笑嘻嘻自顾道:“佛朗机火器犀利,区区百人一艘船,便纵横南洋,不数年前活生生打散了麻六甲王庭,老苏丹再不甘心,到底活不成。”
李珏只沉着脸点头,却不肯接话茬。
表情异常不爽,王直假笑着又道:“禄庆堂在马靠击沉佛朗机舰,自然有资格轰走种子岛卖番物、铁炮的洋商。但贵堂那位管事水战犀利,许久不露面,只怕已回大明了罢?”
绿桃顿时警惕起来。
扭头看李珏,却没有一丝惊惶,唇边还泛起优雅冷峻的笑容。
只听得他从容答道:“回大明招募人手。”
王直笑容一滞,干笑两声:“趁地动流民遍地,正是好时机,呵呵,哈哈。”
李珏审视的目光掠过王直身后浪人们,瞳孔映出雪亮倭刀的森然冷光,淡淡道:“若老船主只想叙旧,吾尚有事,不便久奉陪,告辞。”
作势要起身。
王直再压着火气,也忍不住泄出怒容,嘿嘿冷笑道:“纵然这两年禄庆堂风光得紧,李三爷也当看在父祖旧交情份上,喝杯酒罢?”
绿桃到底沉不住气,贴近李珏耳畔,悄声道:“难道他要用李家祖先违海禁来要挟?”
摇头,李珏嘲道:“家父那一辈人便已分家,再非松江李家人。若没犯下诛九族的罪过,只怕要挟不到甚么。”
不是朗声说话,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绿桃无奈:“通倭之罪,只怕够得上叛逆?”
李珏只微笑不语。
看样子,是深受士大夫风度影响,不愿陪她一搭一档,当面讥嘲主人。
王直轻微唿哨一声,浪人们整齐低头喊声“嗨”,都收起倭刀,退两步后跪坐。
收掉赔笑,王直冷冷道:“禄庆堂想把禄字钞托成硬通票,如今只有火器一样紧俏货,纵然扶桑大名皆爱火器,也未必能成;至于南洋诸国,譬若没有足够丝茶瓷器等紧俏货物,只怕大计难售罢?”
李珏毫不客气道:“莫说禄庆堂生意并非李家独有。纵然在下一言而决,亦断不肯接手倭寇抢来的脏污货物。”
王直忽地呵呵笑出声,又倏而拉下脸,喝道:“在商言商,废话作甚?”
李珏嗤道:“老船主果然高明,不顾故乡老娘妻儿,弃却故国衣冠。李某虽亦隔绝于大明朝廷,却不敢沾染东南苍生颈血——同烧杀劫掠肆虐的倭寇、佛朗机海盗,又有何异?”
呃,“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个好懂。
面对随时见血的刀丛,李珏连敷衍都不屑的强硬,居然……带着异样的光彩。
直面再压不住火气的王直,李珏冷冷道:“若李某与义妹不能生还本船,三刻钟后,便火炮齐射。这里只是濑户内海,跳水逃生并非绝路,或亦值得一试?”
王直怒道:“能与探花郎一同葬身鱼腹,未必不划算!”
绿桃忍不住出声劝道:“无论身份地位怎样,命都只有一条。且自己这条命,对本人来说总是最金贵的,万一折腾没了,哪里找后悔药?”
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
——不太像好心劝告,更像讽刺人家怕死……
不会把伪装成大海盗头子、九州岛南端三十六岛主,本质是商人的王老头气得霸气侧漏,非要纯爷们一把,同归于尽吧?
沮丧地捂住嘴,绿桃垂头再不敢废话。
手心一暖,被李珏握住。
耳边响起低声叮嘱:“莫慌,你先回自家船。”
绿桃着急,喊道:“要走一起走。”
李珏也放弃了耳语,微笑道:“妹妹父母在堂,幼弟尚需扶持,怎好意气用事?”
绿桃揪住他衣袖,切齿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也会念几句!……三爷倒是心里踏实!”
——要是你死在这里,谁知道某侯爷会弄多少人陪葬啊啊啊。
那个能面不改色下令宣战追杀葡萄牙军舰、炮火烽烟中镇定指挥的背影,绿桃默默叹口气。有萧在渊的震慑力珠玉在前,倭刀什么的,恐怖程度不够看啊……
绿桃真诚地觉得,与其流浪热带异国,接受弱肉强食主旋律的未知命运,还不如跟李珏泡在一起。
轻拍绿桃示意安抚,李珏朗声道:“时间不多,若再无别话,这便告辞。”
王直恨声道:“京都为界,西北城池生意照旧归我,东南则由禄庆堂接手,所有货物两家互通有无!”
很是退了一大步。
语气中的杀意也很明显——光棍点,不点头的话,就砍头!
李珏淡然道:“李某肯冒昧亲来,自然不甚爱惜性命。禄庆堂绝不与强盗做生意,却也不是来消遣王岛主,本想指点你一条生路。若一味闹意气,不提也罢。”
语气、风姿都斯文。
却不掩“谅你不敢动刀子”的凛冽气势。
王直一愣:“既然是谈生意,不妨直言。”
李珏明明是平视王直,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岸,淡然道:“国朝禁海严厉,日本诸大名、城主徒持金银,购丝麻、兵刃、火器甚至粮食,都只能仰仗老船主,方待若上宾,任尔占据九州南端。如今,禄庆堂纵然不来扶桑,却仗小琉球、台员荒岛地利,联络众多被老船主压制欺凌的海商,扬帆而来,倭人岂肯再容老船主从容割地自立?再不思退路,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为时不远。”
王直怒道:“什么地利!扯!——若非贿赂大明沿海水师,哪有禄庆堂活路!”
煞气改口水。
绿桃悄悄放心了一丝丝。
听海盗头子的悲愤,指责大明军队不一视同仁什么的……侯爷确实威武。
李珏不屑吵架,只嘴角噙冷笑,从容瞧着王直。
到底本质是生意人,王直神奇地收敛了怒气,恢复假笑,道:“李三爷话没说完罢?请!”
李珏道:“吕宋南有大岛,曾立国苏禄。”
显然王直很熟悉东南亚海岛,接口道:“原先苏禄王仰慕中华,常常朝觐大明。百年前,自大食那头远洋来了些悍狠家伙,灭古苏禄建国,掌权的苏丹好杀弄狠。”
李珏问:“有佛朗机洋人攻苏禄,掠土人为奴采矿,可有此事?”
似乎有些纳闷,王直冷哼,道:“佛朗机人为非作歹、抢矿杀人,竟比那苏丹更厉害些。”
就像没听见他略微透出讨好的应和话语,李珏自若道:“元时不堪蒙古暴虐,早有中原人氏渡海求生。虽太祖禁海,永乐有船队下西洋,多少也有些流落苏禄。”
绿桃顿时明白了李珏冒险来“点拨”的意思,拍手道:“三爷高瞻远瞩!若老船主发兵击退佛朗机强盗,救中土侨民于水深火热,也是功德一件。想必那土着王早死于占领的苏丹之手,安居于彼,进可通商、退可立国,远胜流连扶桑乱世战国。”
王直刀锋般眼神转到绿桃这边,冷笑道:“贵兄妹好口才!吾领两万兵、辖十万民,不输于扶桑任一大名,连他将军也要看老夫脸色!区区两句话,便想发配这些人去鬼地方?”
李珏淡淡道:“杀退佛朗机人而得国,乃求存之正路。老船主不愿分发,只恋栈扶桑,以劫掠大明东南为能事,就当没说过。”
绿桃笑嘻嘻捧哏道:“大明东南百多年不打仗,如今东南总督也是废柴,军队腐坏不堪,真倭假寇纵横抢掠,异常得意。但睡着的狮子可欺,等它被咬醒了振作一吼,只怕鸡鸣狗盗的寇贼再无生路。”
王直怒道:“你禄庆堂一样不容于大明,何苦撇清!”
见李珏神色冷淡自顾前行,绿桃立即跟上,回头笑嘻嘻道:“禄庆堂自去淡马锡立足,比苏禄更远好几倍,岛主不必挂念。”
王直忽地起身,森然道:“李三!你以为真走得脱?”
难以描述的几声兵刃响后,李珏、绿桃脖子边都架了凉飕飕刀刃。
倭刀向来号称神兵,这么近看不清楚钢刃之类细节,只觉得寒气杀意袭来。
连缩脖子都不敢,绿桃无奈地看向随李珏过船的两名卫士——被隔在酒席另一头,正低头商议。
他们可是萧家训练出来的身手,想必不一般。能不能找到空隙愤然一击,创造出逃走的机会?不过……真翻脸的话,逃生希望也不大。
海上谈判就这点不好,从这船跳到自己船,有许多成为活靶子的机会。
李珏蔑视利刃们,冷笑道:“李珏死则死耳。禄庆堂船快炮远,老船主以为走得脱否?”
王直冷笑两声,好整以暇举杯喝口酒,突然往地上狠狠一掷!
凉气袭来,绿桃失声惨叫。
正觉得喉咙疼,耳边掠过尖利的呼啸,“砰”一声大响,听日语叫嚷一片,夹杂着些福建、浙江口音的嚷嚷“桅杆断了”!
又叫两声,忽然觉得这惨叫声凄厉难听,不免讪讪停下。
转头看李珏,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
李珏身后护卫着一个不知怎么过来的短打卫士,手里明晃晃倭刀没砍,正施施然抬脚,踢开最后一个近身的浪人。
随着李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另一陌生卫士正站在王直身后,左手稳稳持雪亮匕首,对着他喉咙,保持很方便割下去的距离。右手却握着短火铳,遥指桅杆方向,枪口正隐约似有袅袅硝烟。
绿桃差点尖叫。
——帅啊!
再次举枪射断倒霉桅杆一根,才收起精巧的短火铳,转瞬掏出一小东西含进嘴里。
刹那间,节奏变化多端的尖利哨音响起。
禄庆堂船早已靠近,哨声一落,便见旗语展动,可以清楚看见正对这侧遮挡用的舷板“轧轧”升起,平滑探出暗金色熟铜炮口。
王直惨叫:“离这么近,若是开炮,李三爷断无生理!”
悠然吐出发令的哨子,那卫士冷哼,嘲道:“死生关头先想着客人,不愧贼首!”
简单一句嘲讽而已。
不经意间,却透出号令千万人马的气势。
——这是种很难解释的感觉,是煞气,是杀气,也是典型的王八之气。自然而然就显露出强大的震慑力,不必威胁,就能叫敌人瑟瑟发抖。
好勇斗狠了大半辈子,王直却根本没有对抗这位爷的气势,只剩下哆嗦着求饶的气力,喊道:“李三爷慢走,先命他放下匕首?”
李珏叹口气:“还请老船主亲自送几步。”
王直连声答应,小心翼翼举步挪起来。
哨子哥却不依不饶:“方才李三爷好言相劝,莫非都是白费?”
王直只愣片刻,很快就光棍地拍胸脯,信誓旦旦:“留给某三日整军,这便南下苏禄,去佛朗机海盗手中救土着民众!”又对旁边一账房模样的亲随喝道:“喊给他们听,南下,去苏禄抢金矿!”
那亲随用官话、日语各呼喝喊一嗓子,全船杂乱欢呼:“去苏禄抢金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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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禄庆堂船上,李珏脚步一顿,却只沉默着看王直船缓缓转向、开走。
绿桃不敢离开救命稻草半步,勉强没话找话,自己小声嘀咕:“忘记侵占菲律宾的葡萄牙还是西班牙人了……”
等王直大船湮没在雾气中,李珏旋身,望向默默伫立船舷边的武士,对哨子哥深深一揖:“不知侯爷已至,珏有失远迎。”
萧在渊抱拳还礼,重又站直。
欲言又止了好些时候,终于没呵斥李珏,扭头骂身边卫士:“那王直何等老奸巨猾!竟眼睁睁瞧着吾弟陷身险地,要你何用!”
见李珏神色复杂,绿桃赶紧笑道:“若不是侯爷神出鬼没来救命,只怕三爷要吃亏。”
——本来啊,丛林法则中的元规则,就是肉体上消灭敌人效率最高。但凡保不住性命,一切都是屁。
绿桃实在是很感激萧在渊的。
即使明知他是来救李珏的,至于绿桃的小命,只是无足轻重的副产品。
萧在渊理所当然地没搭理绿桃,转头对李珏躬身抱拳,执亲卫见主子的礼节,道:“贴身护卫三爷,是区区本分,不敢居功。”
绿桃大惊:“你是谁?”
——为毛不承认他是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