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最温柔的轻抚。
仲兄。
这称呼既疏离又陌生,程渺垂头望着程湛颤抖的手指,一时胸口如同被冷水湮没似的,窒息而寒冷。
所有的歉疚与悔恨涌上心头,程湛眼角一涩,几乎要登时下泪——他不在乎,却从来没有问过兄长是否在乎,包括那
毁伤的容色,包括那夜在情潮蒸腾汹涌的时候,他曾经那样低声地唤他“小湛,你冷静些”。
所谓的亲吻,其实分明是带着惶惶不安的。
甚至,根本是自己使用了无数手段才勉强了兄长,故意做出委屈的态度,故意求取了尚书郎的职务。
故意,故意……
因为太了解兄长,知道他从来不忍伤害自己,知道他从小便由着自己的心意,知道哪怕是做了极细微的补救,他都会
原谅自己。
自己只是蛮横又自负地以为,和兄长共处了这么多年,只要是自己喜欢的想要的向往的,兄长也一定与自己心意相通
。
是啊,只要心意相通,又有什么办不到的呢?
程湛攥了攥衣袖,又徒劳地松开——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究竟是从何而来?
到底是听多了看多了俗艳故事。
哦,那些故事,似乎也是自己故作哀恳,兄长拗不过,才为他买下的。
“小湛……”
不等程渺说完,程湛竟极其严肃地拂净衣袂,郑重俯身一拜。
他埋着头,程渺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表情。
“阿兄。”程湛悄悄擦去眼角凝住的泪水,抬起了头,“我从小便自负自私,你总是处处谦让着我,如今许我最后任
性一次吧。我只问阿兄——当年,你若是于京中亲历了长兄与先太子之事,你会觉得长兄不堪么?就像如今阿兄觉得
自己不堪那般。”
程渺呆立着不说话。
程湛大恸,深知再无希望,原本还捂着半丝热意的内心霎时枯作灰烬。虽然如此,他还是极为平静地站起来,犹如无
事一般冲程渺一笑:“多谢仲兄,我知晓了。我这就回尚书台去,瑚琏还在等着。”
说罢,转身往那满院的日色中走去,脚下平坦却仿佛踩在万千荆棘上,钻心似的疼。
他却依然坚定缓慢地走着。
“小湛。”
……
“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18.俱忘白发
程湛默然站立,程渺却早已疾步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捉住他的后领褪至肩头——原本光滑的后肩上,果然钉着一道可
怖的伤痕,龇着凹凸不平的大口,虽然已经去了痂,那突兀的深褐颜色却犹如烙印,张牙舞爪地牢牢攀附住了肌肤。
程渺一面着魔似的摇着头,一边忍不住用手去搓——仿佛从前程湛贪玩糊了一身的污黑泥泞之后,他也是这样笑着替
他揩去脸颊上的泥痕。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程湛的肩头,他蓦地一怔:“阿兄?”
程湛还未来得及回头,程渺已然枕住了他的右肩,结着丑陋疤痕的脸庞轻柔地蹭在自己的伤口上,有些痒。
“小湛,回浣衣乡吧。”程渺的声音轻而坚定,“我们一起。”
那个地方,没有先太子,没有浮水,没有鳞次栉比的京都风物。
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尚书台。
只有一行行的河岸野柳簇拥着清亮的潺潺流水,绕过漫山的斑斓杂花。
“但凭兄长作主。”
终章
寒食那日,京都向来是不见烟火的。又恰逢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在清晨的重重雾雨帘幕中,楼台店爿、宽街窄巷显
得无比静谧。
顾珩歇下手中有些枯干的毛笔,抬起眼便可瞧见案角摆放的那一只细颈浅青瓷瓶,里头供着枝横斜的桃花,轻红粉白
煞是明丽。顾珩愣怔地望着那舒展绽放的花朵,微微蹙起眉头兀自恍惚道:“皇兄是最喜欢碧桃的,如今却不能见了
。”
五年的时光流淌而过,想起来堆砌了无数繁乱的事务,自己竟没有半刻闲暇去回忆往昔旧事了。
顾珩正自言自语,那边走过一名垂首的小宫侍,道是皇后已经在外候着。
“请皇后进来吧。”顾珩颔首微笑道。
不多时,身着燕服的皇后贺采便款款而入——她如今也不过是稚气未脱的十六岁少女,绾了一头黑鬒鬒的乌发,却到
底还未生出那气度风范来,显得娇柔温婉无限。
她抬头望着顾珩,微笑道:“陛下特地唤妾来此,不知……”
顾珩一怔,随即笑起来:“往日听你叫朕‘阿珩’惯了,乍听你这么唤,朕一时竟觉得有些怪了。过来罢。”
贺采欣然点头,敛了衣裙走到顾珩身边。
顾珩从案角取过一只绣着青鸾的墨蓝锦囊,抽开那束带,将里头的几粒种子倒在掌心,示意贺采道:“这是前一阵延
国的卢相——就是当年你见到的那位卢帆卢子樯兄长——托使者带来的,说是延国的番瓜种子,朕思忖许久,还是让
你试种看看——朕记得你的母亲也擅种植。”
贺采点头道:“是,陛下所言不错。不过这番瓜到底是异地之产,妾并无太大把握……”
顾珩笑道:“朕也无把握,不过命你尝试一番而已。”说着,便把种子送回锦囊中,谁知不慎之间,一粒瓜种沿着指
缝滑落而下,掉在了桌案的插架之间。
顾珩将锦囊递给贺采,然后伸手去插架里拈那瓜种,冷不防触到了什么粗糙的物件,仿佛是纸。
他轻轻把那物件从插架下抽出——原来是一张发黄的厚笺,上面似乎还写着字迹,笔迹温和敦厚,甚是陌生。因着年
岁已久的缘故,早已黯淡模糊了。
顾珩凑前细看,是一篇《柳枝》:“蔓蔓日茂,迢迢芳草。遥遥垂绿,既荣且滋。予子之柳,不见子归。片云入梦,
雨雪纷来。”他不得其解,又将笺纸翻了一面。
背面果然也有一句,却是长兄顾珽的笔迹——“共矜红颜日,俱忘白发年。”
“陛下?”贺采见顾珩一动不动地呆怔着,有些奇怪,“上面写了些什么?”
顾珩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陈年旧事而已。”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细丝如愁。
城郊外的松林间,一袭玄底白梅的身影逡巡不去——却不是别人,正是卢棻。
她欠身俯在一冢无名坟前,伸手将四周枯落的松针择净了,又摘去尺余高的荒草,才小心翼翼地从竹篮中端出些干果
,念了几声“尚飨”,便疲倦地枕在那坟冢边上,目光痴然。
许久,卢棻才稍稍抬了头,透过松针的点点缝隙,远处的城郭露出一角相错的墙垣,长纛湿淋淋地贴着旗杆,凝重而
沉默。
卢棻微笑道:“然润你瞧,今日的京都,多么安静呵。仿佛你离开的那日——我记得同样是阴霾漫天,却连一滴雨也
不肯落——如今,下雨了。”
她垂目匀了匀坟上湿润的泥土,又兀自笑着:“然润你一定担心那两个孩子吧,他们都回去了。我尽了全力,只是然
遥受了点伤,也不知如今好了没有……只可惜明日不能代你去看看先太子——我虽然未改嫁,到底也不算卢家人了,
即便是,那样的地方我也去不得。不过阿彦会随陛下一起去——哦,就是原先的三皇子顾珩,今年才立了皇后,还是
贺家的阿采,你见过的。”
“好啦,我不能再多留了。”卢棻站起身,愣怔了半晌,突然一擦眼角又紧紧地捂住了嘴,闷声道,“我到底是女子
,又不是什么天上玄女,你要我以后怎么过,然润……”
正说着,松林那一头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卢棻一惊,往树旁退了几步,只听得那边也同样诧异:“长嫂?!是长嫂
么?”
卢棻回头望去,只见对面果然携手走过两人——她心知是程渺程湛兄弟,连忙提起衣裙迅速离去了。
“我适才分明见到长嫂了,怎么到了这里又没了踪影?”程湛挠了挠头,又瞥了瞥坟前的那些干果之类,“阿兄,你
说怎么回事?”
程渺笑着替程湛擦净衣裳的雨水,将吴伞撑至他的头顶:“我也瞧见了,大约是长嫂有自己的心思,不愿让我们瞧见
吧。”
“原本还想让她看看阿兄你恢复的模样——子樯的伤药的确神奇,一年多的漆伤竟被它全都消去了。”程湛回头看了
看自己的兄长,目光里满含痴缠。
程渺被他凝视得有些尴尬,撇过头去:“今日是来见长兄的,不是来炫耀的。”
程湛龇牙嬉笑道:“炫耀什么?我可没什么好在长兄面前炫耀——不如仲兄你与长兄说说,我这个做幼弟的如今是多
么恭谨,事无大小,都只听阿兄你的。”
程渺霎时有些脸红,低叱道:“长兄在前,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打扫!这里事毕,还要将那张浮水的图纸给陛下送
去。”
“是。”
程湛一边笑着一边点头称是,蹲下身去拾掇野草,程渺只是站立着为他撑伞,却浑然不觉自己的肩头淋了半湿。
春雨如帘,不知何时才歇。
——完——
番外一:程沐、顾珽
冬日的宏国都城,早已经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成了一片素白。
雪霁之后,日光随意铺洒其上,映出明晃晃的光芒,竟有些刺眼。
虽是如此,依然有小片的雪花零星落下,程沐搂着一堆卷籍,艰难地撑伞走上了高台。舒展如凤翼的屋檐下,早有宫
侍们替他将伞收了,又恭敬地挪到一边去;又有一个小侍垂首挪着小步,进门通禀——程沐立在门外,已然听见屋内
传出软软的童稚声,仿佛清澈的流水浪花。
程沐兀自笑了笑,小侍冲他施了礼,示意他进去。
屋内,熏炉正氤氲地吐着一丝热气,缭绕在那铜炉的错落山峦装饰上,恍若海上蓬莱。
一位大约七八岁的孩童披一领光滑的锦缎白氅,举着两截青木香好奇地往那熏炉上戳去,谁想腕子被那铜炉一烫,顿
时失了手中的香木,后退几步道:“先生……”
那屋子的窗下,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井井有条地码着成摞的书卷。书案后,男子正蹙着眉头对孩童低叱道:“
阿白,你将《礼记》誊写完了?谁又许你动那博山炉的?”
被唤作“阿白”的孩童一怔,满腹委屈地垂下头去,揉一揉被烫得发红的手腕,又噙着泪偷觑了门口的程沐一眼,悄
悄地窝到了屋角的小案旁。
“见过时先生。”程沐微笑着对男子——秘书监时耘施礼道,“这些书卷太子已经阅毕,因此命我来还,又写了张书
笺,还望时先生帮忙取书。”说罢,将那写书卷搁在书案旁的小毯上。
时耘起身接过书笺,又伸手挪过不远处的连纹坐毯,笑道:“大雪初霁,然润前来着实辛苦了。烦请暂歇片刻,待我
取书来。”便欣然往屋子的另一头走去——那里镂了一道门,直通那陈了数不清的书架的屋子——宏国历来最珍贵要
紧的书卷,都被收藏在这里。
程沐点了点头,在那厚实柔软的毯上坐了,瞥了一眼书案上还饱蘸着浓墨的毛笔和那方流水纹的砚台,目光最终落到
了屋角的孩童身上。
那孩子似乎也觉察到程沐的眼神,抬起头蓦地冲程沐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碎玉一般的牙齿。程沐一时想不起这是哪
一家的公子,但断然肯定并非时耘之子,惶惑之下也只能对孩童笑一笑。
“你是程洗马对么?我见过你的,在上次陛下的私宴上。”孩童再次笑着,颇为自信地说道。
程沐不免有些好奇:“小公子是……”
孩童才要开口,却被人打断:“阿白!”程沐循声望去,但见时耘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摞书卷。
孩童畏缩地瞥了瞥时耘,连忙再次拾起毛笔抄写,黑漆漆的墨汁沾在袖口上,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这……”程沐歉然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说话。
时耘似乎看穿了程沐的心事,笑道:“这位是刘道之刘侍中之子刘素,小名阿白。刘侍中常随陛下左右,唱和赋诗,
有时也带着阿白。只是他唯恐因此贻误了阿白读书习字,故特向陛下求了,让阿白在这里跟着我誊些儒家经典,偶尔
读些道之类。”
程沐这才想起,前日陛下的私宴中,他随侍太子身边,的确在纷扰人群中瞥见过这个小小的身影——原来竟是刘道之
的孩子,再一细看,刘素眉眼之间当真有乃父的清雅气韵。况且自己也曾听太子顾珽说过,刘道之与时耘私交甚笃,
如今见时耘对那刘素的严苛态度,果然所言非虚。
时耘正说着,刘素已经抬起脑袋,冲程沐又是一笑,随即转过头对时耘道:“我帮先生把书卷拿给程洗马吧!”说罢
,也不等时耘开口,兴冲冲地接过那些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书卷,一步一颠地来到程沐身边。
程沐笑着接过,道了声“多谢”。
刘素歪着脑袋想了想,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张厚实的水纹笺,往那叠书卷上头一插:“前几天赋诗的时候陛下赏给我许
多张呢,我送了先生好些,只剩这一张了,送你吧。”
程沐抬头望了望时耘,对刘素点头道:“陛下所赠,可实在贵重,沐不敢收。”
刘素摇摇头,颇为自信道:“陛下不会怪罪的!我听太子殿下说,洗马的诗词也是极好的,下一回洗马可要教我。”
然后撤了手指,又微笑着回到了自己的书案边,提笔继续誊写着,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程沐觉得这位名叫阿白的孩子,着实有趣,便带着歆羡与敬佩的目光,望向时耘。
谁知时耘的嘴角却含着一丝苦笑,默默地盯住刘素,许久才回过神来。程沐连忙告了礼,退出了屋子。
回到东宫的时候,空荡荡的殿内早就撤走了所有的宫侍。程沐跨进门槛,正殿里的鸡舌香气已经渐渐散去了,却又恰
恰衔着些清淡的余香。这香气,总让程沐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柔软又泛着水一般流光的衣袂来。
他定了定神,又往右侧的偏殿方向走了几步,隔断处垂了几挂晶莹剔透的水精串帘,仿佛是夏日芙蕖绿叶上的亭亭露
珠,衬着窗棂缝隙间抖落的映雪冷光,越发闪烁动人了。
程沐捧着书卷走近了,又探出右手拨开串帘——这偏殿比起正殿也华丽不了多少,只是摆了几张大的硬木桌案,上面
零星码着些毛笔纸笺以及书卷之类,倒是墙上那几幅绢画人物颇有些出尘的气韵。
窗下的桌案旁,年轻的太子顾珽依旧是一袭玄色的狐裘袍子,支颐独坐,凝眸沉思时那一双眉微微蹙着,如往常一样
透出深沉的压抑的郁色来。
程沐失神地望了半晌,才躬身施礼道:“殿下要的书卷,微臣取来了。”
顾珽回头,颧骨处泛出一抹微红,微笑道:“然润,你快进来坐吧。”说着,抬起一只手来,示意程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