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沐点了点头,走到顾珽身边跪下,将那摞书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请殿下试阅,数目该是无错的了。殿下
……”
顾珽微笑着伸手将程沐肩头的余雪掸去,又取过一方绢子替他揩净了晕开的融水,才挪过那摞书卷。
“殿下不可失礼。”程沐突然说道——他说话声原来就轻,但此时却于轻声中透出一股严正端肃来。
顾珽抬起眼眸,瞥见了自己的洗马将脊背挺得笔直僵硬,目光却是慌乱躲闪着,眼角勾出一线血丝。
“好。”顾珽莫名地答道,表情温柔,伸手将书卷上的那张纸笺抽出,“这个是……宫婢也太过大胆了罢——连御用
之物也被偷来暗传……”他想要说“暗传相思”,喉咙却梗住了似的,怎么也难以出口——仿佛这两个字一旦吐露,
自己心中一切勉强支起的虚幻情景便会訇然而塌。
程沐望着那张纸笺,一时愣怔,旋即摇头笑道:“回殿下,这张纸笺是那刘侍中之子阿白送给微臣的。那孩子有趣得
很,非要微臣教他作诗不可——微臣听闻那孩子六岁便出入宫闱了,陛下也喜欢他的诗作,微臣可万万不敢教他。”
顾珽见程沐笑得轻松,眉头也舒展开来,道:“既如此,那然润不必教他,不如教我罢。你且写一首诗看看。”
程沐一怔,没有接顾珽伸到面前的那张厚笺,只是低声道:“微臣不会写诗。”
“不会?可我前几日听然润你唱过一首。”
程沐笑了笑:“那首并非诗,仅是微臣家乡的山野歌辞而已——名作《柳枝》。”
“那就写它吧,我听得并不十分清楚。”顾珽微笑着。
“是。”
“‘蔓蔓日茂,迢迢芳草。遥遥垂绿,既荣且滋。予子之柳,不见子归。片云入梦,雨雪纷来。’”顾珽望着笺上工
整的字迹,抬头凝视了程沐一眼,“然润学的是钟繇的字?‘予子之柳,不见子归。’果然是什么也留不住。”他叹
了口气,目光又放远了,眼底映衬出的,尽是一片浩渺的素白。
“殿下……”程沐欲言又止。
“我知晓我是殿下。”顾珽转过头,苦笑一声,“好了。然润,你退下吧。”
程沐抬了眼,竟忘却了如何回答,仅仅呆坐而已。
许久程沐才默然站起,又走到窗边将那窗棂合得更加严实,挡住了寒风。
然后才缓缓退出了殿堂。
雪已经停了,阳光白森森地冷,犹如银箭利芒,散乱地扎在程沐的衣袍上,那些融化的雪水晕圈凉凉地粘在领口肩头
,只觉得更加冰冷。程沐眨了眨眼,眉梢似乎落下了一小滴水珠,淌进眼里,却是滚烫滚烫的。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幼时在乡学里,霜鬓雪髯的先生教的那一句“溯游从之,道阻且长”,解释却不用三家之解,
只是叹气道“不可求,不可得”。自己当时不得其解,便追问了一句“为何不可求”,却没有得到回答。
如今,竟恍然悟了。
不可求,不敢求。
程沐回头,东宫偏殿的窗户依然紧紧地合着,静穆凝固一般——是他亲手合上的,虽然那窗棂涩重不已,强拉的时候
扯得掌心撕裂似的疼。
却依然要关上。
那是太子殿下。宏朝未来的君主,早已注定抛不下这万阕河山。
程沐攥住交领,面前的屋墙上,常春藤的枯枝挂了满墙,仿佛巨大的网将他罩住,牢不可破,连挣扎也是徒劳的。
怎么会不喜欢?
可那是殿下。二皇子虎视眈眈,只盼着他的毫厘之失;何况陛下对这种事,向来都厌恶至极——去年那位奉车都尉,
就是因为这样的事端而死的。
程沐摁住屋门,却无力再推开。他颤抖着手,“殿下”二字尚未喃喃而出,喉间却先咳出一口血,濡湿了嘴唇,又滴
在雪地里。
温热的血冻在雪上,迅速干涸枯竭成生硬的玄色。程沐慌乱地团起雪扼在掌中,冰冷刺骨的冬雪霎时融化成水,自指
缝间流淌而下。
他就那样怔忡地立在门边,日色愈发刺眼,却一点也不温暖。
雪开始融了,比原先还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