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当长兄程沐去世的消息传到浣衣乡时,程渺和弟弟程湛正享受着乡野夏日的最后一抹夕阳。
卢帆的到来会引发何种波澜?
程湛与程渺的入京之路究竟是平步青云,还是临近深渊?
程沐又是为何莫名死去?
还有程湛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情感因何而来又最终能否得偿所愿?
柳下的少年期待的未来,其实不过是携手相眠,仅此而已。
主角:程渺,程湛
配角:卢帆,程沐,元舒,元随,顾珽,顾瑨,顾珩,卢棻
其它:兄弟,宏朝,还愿
01.惊闻噩耗
多年以后,程渺依然以为,若不是那天卢帆的突然拜访,他与弟弟程湛的生活恐怕会永远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安逸而
恬淡。
那是一个再炎热不过的夏日,榆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每一片榆叶都在喧嚣。幸而晚照亭临近溪涧,又有山风
缭绕,因此似乎连那亭子的檐角都挂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儿,疏疏朗朗的树影衬着流水,沁出了无限的柔和凉意来。
虽然面对着道路,但由于前些年不远处新辟了官道,加之这里狭窄难行,若非特地来乡中寻亲,根本没有人愿意舍近
求远——因而周遭都长出了纤长柔软的芳草,衬着缱绻云岚,竟又是另一种清雅明净的风情。而这供路人驻足歇息的
晚照亭,孤寂中也隐隐透着一股闲适来。
十九岁的程渺是极喜欢这晚照亭的——清静凉爽,又鲜为人知,正是读书习字的绝佳之地。此刻,他依凭了亭内的栏
杆端坐着,面前的《渠禄书》摊在膝上——卷尾舒展开来,上面的字迹工整,如同一个个正襟危坐的青衣小童。程渺
的手指拂过那些端庄的隶书,如同清风拂过他额角垂落的乌发。
他正低头专注地默念着篇章,耳畔蓦地传来“哧”的一声轻笑。那声音本来就小,又被山风挟裹,稍稍掠过耳边,就
弥散开了。
程渺抬起头,身旁的束发少年歪歪斜斜地倚着栏杆,原本素净的衣袂袍角全染了乌浸浸的墨汁,东一道,西一划的,
简直惨不忍睹。
少年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只是凑到他身边瞥一眼那《渠禄书》,又伸出纤长的手指点着其中一处笑道:“阿兄你看,
什么‘是时苏鸠亡延入宏,以怨延故,宏遂围延都’——宏朝要打元延便痛快承认,何苦扯那苏鸠做什么幌子?苏鸠
也可怜,好端端地被卷了进去。”
程渺偏过头去,看着小了自己三岁的弟弟,放下手里的《渠禄书》微笑道:“阿湛你又多想了。苏鸠有何可怜之处—
—初来我宏朝时即拜为丞相,算是位极人臣了。待到归田之时还封了万户与他,得此善终,也不容易。”
程湛撇了撇嘴,眸子里闪动着微光,仿佛湖面起了细碎的波澜,极为好看:“我是不屑那什么丞相的,只觉得他可怜
得很——背井离乡地流亡奔逃,即便是致仕了也难以回去,位极人臣又能怎样?如今延朝说起他,还不是人人唾弃。
倘若换做我,才不做这等得不偿失的事儿。”
程渺怔了怔,又抬眼望着浓郁的树荫中透出湛蓝如洗的天穹——明蓝空翠交织缠绵,摇落了满目的清朗风致,叹了口
气:“是么……不知道长兄在京都过得可好。”他凝眸敛目,理得整整齐齐的袍袖温柔地垂落下来,遮住了白皙的手
指。
程湛起先还说得兴致颇高,大有愈演愈烈、得寸进尺的态度,蓦地发觉兄长的担忧神情,自知失言,忙忙地扯开了话
题:“京都繁华又热闹,自然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就不提那个了吧——阿兄,我们今晚吃鲫鱼羹好不好?还有上次
阿兄你做的那个葵菜汤,比什么傅姑娘做得好多啦!”他笑起来眉眼仿佛新月一弯,钩起了所有的欢喜。
程渺瞥了一眼弟弟,也笑了笑:“海棠那是好心给你做汤,倒惹出你许多的怨言来——再不许乱说人家了,我们这便
回去罢。”
程湛点点头,卷起了自己手中的那本《棘乡野录》,又拍了拍一身的凌乱墨迹,似乎是想如尘土一样将它们抖落,但
自然是弄巧成拙。
程渺温和地替他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又摇头微笑着说道:“还理什么哪,回去我给你洗便是。唉,哪一次不是我给你
洗的?”
“我哪里……阿兄,你听——”程湛才想笑着分辩什么,耳畔却似乎传来了一阵微弱马蹄声,于是皱了皱眉说道。
程渺侧耳细听,的确是细碎的马蹄声,凌乱而慌张,又渐渐行得近了。
萋萋荒草的掩映中,果然有年轻人策马而来,碾碎了溪水,划破了山风。但似乎全然没有意料之中的气势,反而如同
无依无靠的旅人一般。待二人定睛细看时,不远山道的拐角处现出了来者——白马银鞍,素衣缁绦的少年,脸上除了
疲倦再瞧不出其他。
程渺见他歪歪斜斜地握着缰绳,仿佛一个不慎就会从那马背上摔下来睡去一般,便拦住对方说道:“来客不如停住歇
一歇吧——路险难行,这样熬着可不是办法。”说罢又从那亭中取了碗水来递给他。
对方一怔,表情由困顿变为了茫然,转而有些腼腆地笑道:“多谢了,这几日赶路下来的确疲累,原本想着撑一撑再
熬几刻,唉,果然是坚持不住。”
随即踉跄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似乎不擅骑术,身形也笨拙,连下马都几乎趔趄着摔倒,素衣沾了草汁泥土——
程湛远远看着,咬着唇好半天才忍住笑。
程渺却不在意这些,微笑道:“官道隔山便是,怎么舍近求远来走着崎岖乡道?就这一段路来回也要多磨去一日的时
光。”
“唉,不瞒你说,谁不想走哪官道?初来乍到为的是去那浣衣乡寻亲……”
不待程渺开口,身后的程湛挑一挑眉,万分警惕地问道,“你寻的是哪一位?——哦,阿兄和我都是浣衣乡人,指不
定能帮上你。”
“我姓卢名帆,尚无字,来寻的是程沐的两位弟弟……”
“——我大哥怎么了?”程渺蓦地抓住了卢帆——手指颤抖,一片冰凉。
卢帆怔了怔,所有的疲倦霎时融化成了悲伤,堆积在脸上,又全数坍塌:“姐夫他……阿渺,你快去京城吧……奔丧
。”
夕阳“哗哗”地照穿了那些浓绿的沃若树叶,沿着薄薄的边缘流淌滴落而下,溅落了灼热的光芒。
窗外夜色正浓,天穹填满了重叠连绵的厚厚层云,看不见一点微星、半钩月色。
程湛收好了行李,才疲惫不堪地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窒息——他到现在还以为那是个巨大的玩笑
,仿佛卢帆不曾来过,又仿佛,仿佛那个叫做程沐的兄长不曾出现过。
他怅怅地坐在榻旁,望着一豆灯火发着怔,眼里有些干涸般的刺痛,怎么也落不下泪来——他对于长兄的印象,不过
是八岁时远远相送的一个朦胧的背影罢了。
这么多年,似乎除了那屈指可数的信件和每月都及时托人送到的银钱以外,就再没有任何能够维系他们之间情感的物
件了——甚至连那信件也是极简单的,透着淡淡的回避与疏离,仿佛有什么事一直埋在长兄的心中,欲言又止,引而
不发。
那究竟是什么事呢?
“咳。”
程湛被这声干咳从记忆中拉了出来,抬起头只见卢帆尴尬地靠在门边,手里拿只件缞衣,勉强冲自己笑了笑:“穿上
吧,临走时小姊让我带的——说是怕一时裁不出……姐夫他虽然平日不常与我们在一起,但对我和小姊总是很好的…
…”说着说着,嗓音里又有了哭腔。
不常在一起?
程湛心中似乎隐隐硌了什么。
他走过去默默接了缞衣,卢帆却沉浸于往昔之中,愣愣地站着不走。程湛哪里好出言赶他,又不喜在卢帆面前换衣,
二人只好尴尬地站着——恰在此时,院外一阵响动,程渺拖着步子回来了。
“阿渺。”卢帆将另一件缞衣递给他,“小姊猜着做的,不知合不合身。”
程渺垂了目光,笑道:“多谢了。你奔波了这么多日,就别撑着帮忙了,先去歇着罢——东边的那间,原是我的屋子
。”
卢帆点点头,声音沙哑道:“那,那我就去了。”
程渺笑了笑,转身掩了门,又绕过程湛来到榻旁,将一包银钱放在行李上:“我适才已经和村里的傅家说好,把这院
子卖给他们了,此番一去,大概也难回来了,所以换成了钱银也好带着。”他一面说着,一面躬身拾掇着余下的物事
——只是眼前影影幢幢并不分明,他眨了眨眼,反而愈发地模糊了。
“阿兄。”程湛见仲兄渐渐不再动作了,担忧地问了一句。
“我没什么妨碍。”程渺抬起头回身对程湛微笑着,“把缞衣换上吧——看看合不合身,不行的话我替你改改。”
“嗯。”程湛点头应着,极自然地低头除了身上的外裳,将那粗纱的丧服换上,“好了。阿兄?阿兄?”
“哦。”程渺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复而睁开,眼神依然如往常那般温和,“嫂子做得正合适——小湛你早些睡吧……
你看灯都黯淡了,我拨一拨。”
说罢,伸手去拨弄灯芯,却忘了取签子,指头顿时被灯火燎了一道红痕。
灯火跳一跳,溅落了一滴油花,仿佛泪水,在程渺的衣上洇了开去。
“阿兄,你——”
程湛很想问——阿兄是不是很想哭,又想说阿兄你哭出来吧。却怎么也说不口。
缞衣袖口磨着手腕,粗剌剌地疼。
“睡吧。”程渺迅速熄了灯火,声音温柔。
程湛默默地脱了缞衣,钻进了被衾中,又往里钻一钻,窝进了背后程渺的怀中。
“睡吧。”他又重复了一遍。
窗外一声炸雷,照亮了榻旁白森森的两套缞衣——光怪陆离的斑驳阴影,被接踵而来的黑暗吞噬。
程湛微微抖了抖身体,却被程渺稳稳地护着,温暖缓缓地透过了中衣,轻柔地覆住了程湛。
“别怕,别怕——阿兄在。”
程渺在弟弟的耳畔悄声说道,仿佛喟叹,仿佛安慰,又仿佛自言自语。
大雨倾盆而下,在夜色中将一切打湿。
万物连同夜幕一起飘摇如长纛,岌岌可危,几欲倾颓。
“别怕。”
程渺狠狠地闭上眼,含住了那一滴泪水。
02.谁饮鸩酒
宏朝的京都,从来都是一片繁华的。
程渺抬起头,远远就望见了那高耸矗立的城墙上,旗纛随风飞扬,仿佛侧耳就能听见猎猎的声响。
于是策马走近了,才发现那剥蚀了些许桐漆的城门是那样的沉重,带着一股森然凛冽的气息——只是当经过了那半阕
的庄严肃穆之后,大朵的日光纷纷扬扬地扑面而来,闪烁交汇处明亮的溢彩流光,竟又是另一番景色。
街道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地簇拥着那些纷扰的寒暄或者叫卖声,声音被推上了空中又轻巧地落地,被车马碾得一片
细碎。
卢帆下了马在前头引路,程渺程湛也牵马跟随着——在这样热闹又拥挤的街道上,骑马恐怕是一种奢求了。
程渺记得卢家是当世极有名望的家族,所以当前年兄长寄来的信中说要与那卢家姑娘结亲时,自己极为讶异吃惊,甚
至是不大相信的——因此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要来京都看看。不过兄长却迅速回信婉言劝住了,说是京城错综复
杂,还是不要来的好。
不知这嫂子到底是怎生模样。
程渺默默地叹了口气——即使真如众人传言中的那般聪敏灵秀又能如何?不过是斩衰素衣度过余生罢了。
程湛四下望着,只觉得这京都之中虽然处处显着富庶景象,却总隐隐透出冷漠之气——自入城之始,缞衣的他们竟没
有赢得任何短暂的目光,哪怕仅仅是好奇而已,更别提什么关切的询问了。
“这里便是了……咦?”卢帆在一座并不大的院子前勒了马,刚要回头引程渺程湛进门,却蓦地发现院门敞开,门口
亭亭立着几位内侍宫娥。
宫人们却不惊慌,垂首道了礼,又退到一边去——程渺略略有些吃惊,心中沉郁的悲伤被荡起了些许轻微的涟漪。
卢帆一反常态地“哼”了一声,避开恭顺的侍者,抬脚就跨进了门槛。
程湛犹豫片刻,抬头看着兄长。
程渺微笑着握住程湛的手:“走吧。”
“阿姊!”还未进入正堂,卢帆便朗声叫起来,素白的衣袖抬起又落下,翩飞如蝶。
正堂内的女子正谦恭地背对着他们,听得卢帆的呼唤,回头苦笑道:“知晓了,快过来罢——陛下在此,你怎么如此
无礼。”她虽然容色苍白,眉目却很是温和,一身厚重的丧服将她衬得更为娇小。
这便是卢棻了吧。
程渺望着那瘦削身材的女子想道。
卢帆极不情愿地俯身施了礼:“陛下。”语调生硬,仿佛是被用力压榨出来的一般。
程渺这才发现坐在正堂浓重阴影中的男子,面目模糊,只瞧见那玄色衣裳分外刺眼。
程渺拉了程湛跪下:“浣衣乡民程渺程湛参见陛下。”
男子站起身来,向二人走去,程渺先听见了舄底磕出的一声又一声闷响,然后是一剪乌漆漆的影子兜头罩下,掌心里
程湛的手愈发冰凉了,他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些。
对方道:“起来罢。”声音平淡,波澜不兴。
程渺起身,望见了当朝君王顾巘的形容——半百岁数的男子,发髻里难以掩饰地露出了花白,精神却是极好的,盯着
自己犹如鹰隼盯着猎物。
顾巘此时也怔住了——眼前这位少年,仿佛是年轻了五岁的程沐,只是恬淡的目光里多了悲伤与沉痛。他一瞬间恍惚
看到死去的程沐正蹙着眉头,静静地望着自己,带着讽刺的笑,手里似乎还举一杯乌头毒酒,泛着漆黑的水光。
顾巘定了定神,才作出一副从容又带着些许沉痛的态度,说道:“哦,你是程卿的仲弟吧?程卿原是太子洗马,前月
猝亡,实在出于朕意料之外,正好他的职位也空着,不如让你顶上程卿的职位罢。”
“谢陛下——只是渺并无大才,长兄初逝,若因长兄的缘故领了太子洗马一职,难免令人侧目。”程渺声音柔和,眉
目垂敛,拒绝的话语却是坚定的。
顾巘愣了愣,心想这个程渺不愧为程沐的仲弟,连性子都是相同的倔强,因此也就留了余地道:“服孝之时领职的确
不太妥当——如今暂由底下的尚书郎领职,你先领一年的奉朝请罢。”
程渺默然半晌,才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