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子直直地望着程渺,欲言又止。
程渺替他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微笑道:“快进去吧,马车都走远了,还看什么。”随即转身往那肃穆的高台走去,曳
出一条染着金色边缘的阴影。
“阿兄,你生气了是不是?”身后的程湛突然问道。
“你多想了,我并没有生气。”程渺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丢下这么一句似乎还含着笑意的话来。
没有的话,怎么从醒来之后,就再没叫过我“小湛”。
程湛咬了咬嘴唇,失落地跟着程渺上了尚书台,连卢彦追在后头邀他今日去饮酒的事也没有听见。
几日下来,程湛几乎要熬不住了。
兄长分明还是如往常那般对他温和又关心,煮的菜色是自己最喜欢的鲫鱼羹,温得恰到好处,微微氤氲着雪白的雾气
;甚至每晚都会枕在自己身旁,忙完了修渠的事务之后,也常常教他一些关于接待使臣的琐事,仿佛依旧是那个可以
任他倚靠的阿兄。
可是一切又的确不同了。
程渺不再许他帮忙抄写各地的水利图纸,商量修渠筑堤引水的工事时,也总有蒋觞在场。还有每次程湛试图握住程渺
的手的时候,对方的手掌总是蓦地一僵,似乎强忍着没有抽离,却在倏尔之间冷得如冰雪一般。
甚至是在深夜,程湛在朦胧恍惚之中,也能听到那一声声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无限压抑,无限沉重。
17.故人再临
这样的情势,程湛哪里敢有半分的逾礼之举,不消说是亲近狎昵了,有时连多看程渺一眼也要偷觑着,不敢流连又不
想挪开目光。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了缘由,却也无法说得清楚,现在也只能是按下心中的焦躁不安甚至是歉疚的种种难
言情绪,等待着兄长哪一日缓和了心绪,再与他说清这些。
——至于阿兄的回心转意,程湛低头兀自苦笑一声,还是少做些妄想。
第十七章
这一日午后,程渺沐浴过后,正在院中梳篦着湿嗒嗒的乌发,宽袖轻衣因为沾了些水渍,柔顺地垂落下来,绿荫裁剪
出的一地碎影点缀了其间,仿佛是织绣出的精致图案。
书房中的程湛起先正埋头清理着前几日属国绿隐使臣的朝拜记录,将绿隐的进贡之物誊写一遍后注上传交少府的字样
——这原该是在尚书台完成的,只是最近有太多事务需要理出头绪,再加上脚不沾地地接待使臣,因此才不得不拖延
了。
程湛长舒了口气,透过雨馀天青色的窗纱往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一袭白裳衬着在日色下微微发出墨绿流光的乌发
,又是别样的明净澹然的风情。
他望着程渺的背影,怔怔地,痴迷地,再也不能挪开眼眸。
此时,程渺竟也仿佛感到了幼弟的目光,缓缓地回过头去。他的眼底渐渐起了细微的波澜,只是被窗纱一筛,又是极
朦胧的平静。
两人隔着窗纱,恍惚而模糊地相望。
日影移斜,风动树荫。
谁也看不清。
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更看不清对方的内心,却还是近乎固执地望着。
明明应该是心意相通,却又仿佛心隔万里。
“阿兄……”程湛喃喃了一句,声音低哑柔软,在唤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后,却茫然而尴尬地煞了尾。
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想问过的早已旁敲侧击了不知多少遍,得到的除了温和如常却空洞的苦笑,就剩下无措地回避。
程湛动了动嘴唇,又颓然地转过身去。
“门又该上漆了。”程渺回头盯着院门,怔怔地吐出这么一句,仿佛是说给程湛听的,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院内寂静,只听得那“沙沙”叶响,因而那话语被窗纱梳理之后,依然出奇的清晰。
“我去。”程湛扶住窗棂,一边强压了伤怀心绪,一边颤声答着。
说罢,去那后院角落里搬出一只蒙着厚厚灰尘的坛子,正要抬步往前院走,只听得前边院门处一阵声响,那敲击声轻
快跳跃,似乎来人极为兴奋。
程湛担心又是蒋觞前来搅扰——这几日蒋觞总来拜访,缠着程渺商量修渠之时,常常一坐就到深夜,弄得兄长几乎是
夜夜不得安歇。
想到这里,程湛不由得暗自唾骂了蒋觞几句,又忿忿地往前院跑,谁知才绕过屋墙,就听见前头一声惊惧的叫喊——
“啊!你,你……”
来人的喊叫已经被恐惧扭曲得变了音调,拔着尖穿过屋墙,几乎要刺碎屋瓦。
“叫什么?!”程湛断然怒喝道,疾步冲到门前,只见男子瑟缩地挨着那敞开的院门,腰间系着的环佩“当啷”乱响
,那些半落的漆壳粘满了他精致繁复的浅绯色锦缎深衣,实在是狼狈不堪。
“子樯?!”
程湛一把将卢帆用力搀住,拍拍他衣上的漆壳:“好容易回京都,怎么就只会乱叫了?”
卢帆此刻脸色惨白如霜,恍恍惚惚地望了程湛一眼,又止不住地颤声道:“然深,这个人,你怎么弄了个这么丑的下
奴?!然遥兄也不反对?”一面絮絮说着,一面指着身边的程渺。
程湛搀着卢帆的手蓦地一僵,脸色忽青忽白,闪烁了几番颜色。
卢帆愈发奇怪了,他眨了眨眼,看一看程湛,又看一看那个“丑奴”,似乎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便挤出一个干笑,问
道:“怎么了,然深……难道……他不是下奴?”
“我煮茶去。”程渺勉强对着卢帆歉疚地笑了笑,便要转身离去。
“阿兄!”
卢帆听闻那“丑奴”的话音,心中“咯噔”一响,耳畔又是程湛急切的呼唤,霎时明白了一切。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程
渺,四肢百骸仿佛被灌注了极北的
寒风,冻得连嘴唇都止不住地瑟瑟抖动起来:“然遥兄……你怎么……”
怎么会这样。
当软糯清爽的茶粥端到卢帆面前的时候,原本僵持而尴尬的气氛终于渐渐有所缓和。
卢帆冲程渺报以感激又满含歉意的一笑,才端过茶粥尝了一口,又蹙眉道:“两年多没有尝过这茶滋味,此时突然吃
得茶粥,竟有些不习惯了。”
程湛生怕程渺端着食案烫了手,便极自然地帮他摆好了剩下两碗茶粥,才漫不经心地微笑道:“你从前不是最好食茶
么?我记得当年在太学里,无论是炸的茶煮饼还是煮的茶粥,你总是添了一次又一次,惹得我们总拿这事取笑你。如
今这样,倒令人吃惊了。”
卢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却不知——我那时初到延国,可是半片茶尖儿也寻不见。数十
味的珍馐佳肴,净是些又腥又膻的牛羊肉,我又不敢辱没使命,硬着头皮啃着那些粘着硬邦邦大骨的酥肉,实属荒蛮
行径!好容易等他们将那汤水端上来,居然又是羊酪!我真是欲哭无泪,抿了两口就忍不住要吐,只能灌了大杯的蒲
桃酒压下……”
程渺听他如此诉苦,也不由得轻叹一声:“都道这故乡最好,看来果然如此。持节远行,实在是辛苦子樯你了。”
卢帆点头,又继续道:“那夜我喝了太多的酒,竟醉死过去了,以后好些时日无论如何也不敢沾半滴酒浆。我心想没
有茶粥,总不见得没有水吧。每日清晨便灌上一皮水袋的凉水,好就着它咽下那些肉食——谁想到那荒蛮之地的人最
是粗俗无礼,都盯着我仿佛看那傩戏一般,流言纷纷也不顾忌,最后还给我起了‘漏卮’这么一个刁钻名号!”
卢帆一边滔滔不绝地懊恼着,一边又喝了几口茶粥:“后来也渐渐饮惯了羊酪,再后来甚至忘了茶是何种滋味……唉
,慢说是茶,这京都风物我也几乎要忘却得一干二净了。何况这次来也是,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不,还是我的缘故
……总之我不能长久待着,延国的九玥如今只有阿随和方将军在,我实在无法于此处泰然处之。”
程湛露出个促狭的表情来,撇撇嘴道:“当初是哪个说要护好符节,不辱使命的?唉,现下反而为他国忧心劳力起来
——”
“我……”卢帆才要辩解,院门却突然被人再次敲响。
程湛与程渺对视一眼,那敲门声却越发地急切了。
“程郎君听说了么?今日延国的国君元舒不知为何突至大宏,陛下正与他在一起——现下主客曹忙得不可开交,左仆
射一时抽不出人手,才让我到这里寻你,还请然深你速回!”门外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蒋觞。
程湛回头望了望堂内的卢帆,又转身笑道:“多谢瑚琏相告,我这便随你……”
不等程湛说罢,蒋觞早已亟不可待地拉着他离开了。
“没想到如今然深也是主客曹尚书郎了。”卢帆微笑道。
“还是一样的会闯下祸事,半分也没有变。”程渺望着那扇紧掩的院门,轻轻地扬起一个笑容,“子樯你此番回来,
怎么不先去卢府上坐一坐?你与长嫂也分隔了两年,她甚是思念。”
此话不说还罢,程渺一提起,卢帆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色霎时惨淡灰败了几分。他嚅了嚅嘴唇,搁在膝头的
手指也不安地攥紧了,半晌才垂头答道:“我只想远远看她一眼,没有,没有回府的念头。我,我与元舒……卢家何
曾出过我这样背弃家国又做出此等……此等‘龌龊’之事的子弟。我若是回去,一定是要被除出族谱的,也拿不准会
不会牵累到阿姊。我们这一支,虽是嫡长,却太过单薄了。”
说着说着,卢帆有些难过,蹙着眉头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只是转过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明湛日色出神。
程渺听他如此说来,又触动了自己的一桩心事,竟有些芝焚蕙叹之感。
正想安慰卢帆一句,对方却蓦地微笑起来,仿佛自言自语:“不过没什么的。我在九玥过得很好,阿姊可以少担心几
分了。至于族谱……呵,如果再介意这个,我实在对不住元舒了。家国天下,我自始至终握好符节,从来没有做任何
叛逆之事……或许以后连尸骨都不能回来了——可是九玥那里,阿随还等着我和元舒回去,我放不下他们。”
话罢,卢帆两颊泛起了些微酡红,手心里汗水将他那绯色的衣袂晕出了一点深色。他若有所思地瞥程渺一眼,似乎有
话想说,却只是踌蹰着不敢开口。
“子樯?”程渺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嗯……然遥……其实,其实……”卢帆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就是不往下说。
“其实什么?”
卢帆将脸憋得通红,又伸手将碗牢牢地揣住,惴惴不安地抬眼看了看程渺,半晌才闭了眼咬牙说道:“其实……做…
…做就做了……没有什么的!”
程渺万万没有意料到卢帆会说这个,一时怔住了。
卢帆局促地望着程渺,也不敢再往下说。
“子樯,你如何……知晓?”程渺心中波澜起伏,开口却是万分平静,目光也是极温和的。
“然深很早以前就和我隐约提起过,那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只是惊讶于他的‘大逆不道’而已。”卢帆笑了笑,
又有些窘迫,“那时候我和他都在太学吧——今日我见然遥你与然深二人气氛古怪,便猜出几分了。”
程渺舀了口茶粥,盯着那光滑的碗沿,半晌方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其实没什么的——他欢愉就好了,不是么?
”
卢帆瞪大双眼,摇头道:“然遥你——”
“小湛是长兄托付于我的。他有什么心思,也是我往日教导有失,与他无关。小湛怀有此心,我也不见得没有,只是
他可以肆意妄为,我却不能。”
程渺抬眼,午后的日光洒落了满院金红的颜色,有几片树叶被夏风扯下,滚出几圈阴影,便沉寂在角落里。
“我原谅了他的一切,却无法原谅自己。”程渺顿了顿,又平静地说道,“是夜自然是神魂颠倒、情思相错,可是我
本该止住的,对不对?”
卢帆心道:这哪里对了?却又不敢多做驳斥之语,只能望着程渺出神。
程渺又笑道:“子樯,我与你不同,程家到我们这一支,唯剩二人。即使我不顾及自己,不顾及先祖,也要顾及小湛
。可是若一味拒绝,不仅是他心中抱怨,也有悖我的……情感。所以思前想后,总是躲不得又放不下,如今进退不得
,实在是我怯弱又瞻前顾后的过失。原以为自己可以……谁想到……”
卢帆翕动着嘴唇,极为郑重地斟酌了半晌,开口道:“我想,然深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这样进退两难吧。然遥你可记
得当日你要然深到延国求援——他马不停蹄地日夜赶路,甚至在浮水那里中了一箭。唉,当时若不是我在场,又冒险
动用了玉犀,恐怕然深连命都保不住——”
“你说什么——他受伤了?!”程渺蓦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小湛回来之后没有与我说过……”
卢帆急切地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讶异道:“你们不是……你没有注意到么?箭上虽没有淬毒,也足足让他昏迷了
一日之久。我当他太过疲累,谁知连睡梦中还在说着……”
“我什么也没有说。”正堂门外突然响起了说话声。
卢帆一愣。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程湛静静地立于门边,目光似乎涣散着,但又流动出异样的光芒来。
卢帆连忙站起来,尴尬地走到程湛身边,连笑容也僵硬得古怪:“然深。我……元舒既然在宫内,我便,便入宫看看
,也,也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我……”
程湛却似乎没有听见卢帆说了些什么,只怔怔地注视着虚空,又艰难地将目光挪向了程渺。
卢帆见势不对,又觉得自己在此实在突兀,于是一面说着,一面冲程渺作了作揖,连步子也不敢有半分和缓,小跑几
步匆匆向院门而去,浅绯的深衣上冰雪一般的组佩相击出流水似的声响。
“小湛……”
“……”程湛苦涩地扬了扬嘴角,笑得万分难看,“要给少府的笺纸,我适才忘了拿——从后门进来的。”
“你当时受伤了?如今怎样……”程渺快步上前——程湛的旧伤已经让他全然忘却了前一刻的尴尬与僵持,眼前虚浮
的尽是臆想中无比狰狞的伤口,仿佛还淋漓落下殷红的血液,滴在他心里,令程渺不由得狠狠瑟缩震颤了一下。
“不必了,仲兄。”程湛缓缓地摇了摇头,拨开了程渺拉住他衣袖的手,目光轻轻落在他的脸庞上,一点一点逡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