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吓了一跳,手中的盖尸布差点掉在了地上。
那个黑头发姑娘!那个之前他还劝说她回家的姑娘!他就在不久前见到她时,她还是活着的,美妙而充满生机的,说话时不断眨着一双褐色大眼睛!
但是她现在死去了,她看上去那么安宁、平和,仿佛尚在深深睡梦中就被死神夺去了性命。
德沃特公爵也看见了,他的脸色明显发白了,但他是一位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绅士,并没有失态。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回头,但他从镜子里察觉到了德沃特公爵的微妙变化,于是主动提出了建议。
“我觉得公爵您还是暂时不要呆在这里的好。”
等这位公爵转身离开后,这位校长才从一旁的工具盘里拿起一把骨剪,刀尖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光芒。
德沃特公爵留在二楼的书房里,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籍,随意地翻阅着,一直到道格拉斯先生敲门进来。
“那么结束了?”
“结束了。”
道格拉斯先生伸出双手给对方看,这上面已经仔细清洗过了,没有一点痕迹。但是公爵还是觉得能闻到血腥气息,这让他难受。
“唉,上帝。”
“刚才一个学生昏过去了,”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这可真……”
“你不觉得可怕吗?那么一位年轻充满活力的姑娘!要命地是,你昨天晚上还亲切地跟她讲过话。”
“我不这么觉得,您知道的,我是一位化学博士。”
“好吧……道格拉斯先生,”德沃特公爵抬起眸子,盯着对方看,“您可真冷酷无情。”
“您坚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
“那么这位可怜的傻姑娘是自杀了吗?”
这听起来像是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姑娘被情郎残忍抛弃,没有脸面再回到家乡,所以就自寻了短见。
“噢,我认为,看起来不像,至少我想不出她是用什么方法弄死自己的。”
尸体上几乎没有太多挣扎的痕迹,没有刀伤或者大面积的外伤,脖子上没有勒痕,肺部没有积水,肠胃里没有惯常的毒药气味,她的身体几乎是干干净净的。胃里面还残存着少量没有消化完毕的奶油马铃薯,前一天道格拉斯先生大约是晚上十点在白房子旅馆见到这位姑娘端着盘子上楼,从这点来判断,姑娘是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去世的。
“那么她是怎么死的?”
“急病?柯林教授这么认为,某种突发的瘁死,类似于哮喘,也许。不过我并不是医生。”
也许她夜里离开了旅馆,像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野上晃荡,直到死去,然后天亮作为无人认领的尸体被送到了这里。当然也可能是店主夫人早上敲门时发现姑娘已经死掉了。毕竟,耻辱、悲伤和痛苦是足以压倒一个人的意志,甚至摧毁整个神经。
“可怜的姑娘,昨天真应该让她早些动身回家去。”
“我倒是想,如果是我,就算是死,我会比较情愿去跳泰晤士河的。我知道从这里走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就有一个绝佳的投水处。上帝明文禁止我们自行了结生命,但是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倒霉鬼,前仆后继地往泰晤士河里跳。往河里跳简直是双重保险,不是被溺死就是得被熏死。”
“得了吧,这位姑娘恐怕不像你那么熟悉伦敦。”
“可是她说过她要找主教桥大街,虽然那地方已经不在了,但是她总会沿着河走过去看看,不是吗?投水的好处就在于,至少据我所知,医学院解剖室并不欢迎溺死的尸体,因为它们往往被泡得肿胀变形。”
道格拉斯先生轻松地说着,他的眼神追逐着他那位高贵同伴的漂亮蓝眼睛。
但是他那位高贵同伴永远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前,道格拉斯先生也曾经一个人沿着泰晤士河畔走了很久。那时他还很年轻,他正深陷入对他那位高贵朋友的感情中不能自拔,罪恶和自责每日每夜都纠缠着他,那时他的叔父写信说将终止对他的资助,而他的父亲早先于一场投机破产中自杀了,留给年轻人的只有一笔债务,那时或许还有学业上的踯躅不前吧,某位伟大导师毫不留情枪毙了他的小小发现。独自站在河边,他踌躇、苦闷,内心的烦恼快把他整个吞噬啦。他比以前更憎恨他身边那个无忧无虑的蓝眼睛的年轻人啦。那个年轻人生下来就拥有高贵的姓氏和数不清的田产,尽情享受着被爱,被拥戴,一切都理所当然般。他那种随意流露出来的天真和温柔,在道格拉斯先生看来格外残忍。
“别提那个,可是为什么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即使她是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不能由济贫会安排她下葬吗?”
“天真的人!”道格拉斯先生哼了一声,“问题是,即使是将她入殓,最后还是会被挖出来摆上解剖台的。你知道的,伦敦这些医学院里的教授盼望尸体的热望并不比姑娘爱着小伙子的疯狂少多少!”
“上帝。”
“要命的是,盗尸并不犯法。您知道的,掘墓盗取陪葬的财物衣服是足够上绞刑架的重罪,但是尸体可不在此列。而且,您猜一具尸体能值多少钱?”
“我想不出来。”
“每具十英镑。他们活着时绝对不值这个价,我向您保证,公爵先生。”
“十英镑?!上帝,一匹上等的康沃尔骏马还不到二十镑!这可真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我在美国棉花种植园里的投资都挣不了这个比例!除了实在有点儿不体面。”
公爵摇摇头,往书房的窗外看去。蔚蓝天空下,能看到远处一大片十字架如手臂般林立着。近些地方则是柯林医学院的花园,一个园丁正在浇花。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
“你瞧,雅各,这些蔷薇开得可真漂亮。”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德沃特公爵的侧脸,因为鼻子的缘故,公爵先生的侧面线条非常明显。
“冒昧地说,刚才柯林教授夸奖您的手骨很漂亮。”
“唉?”公爵先生眉头微皱了一下,“那我可真荣幸。”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抓住德沃特公爵的肩,按到一边的书架上,侧脸去吻他。他这一下稍微有点用力,让这位公爵瘁不及防,背抵着书架,有几本书都被震得掉了下来,砸在地毯上。
我们的这位校长不能确定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方才那具血淋淋、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残留在视网膜上,或许是他要命地回忆起泰晤士河畔自己独自徘徊的情景,也或许是那遍地盛开的鲜红蔷薇又让他想起那个可怕的梦境,他只是很想亲吻对方,这种温热的触感、甜蜜的味道,这种危险的、禁忌的、被上帝和人间法律所严惩的感情。
这个吻结束之后,公爵一言不发地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他指着方才他翻开的一本小册子。
“道格拉斯先生,这本小册子上的插图挺有意思的,可是这里有太多拉丁单词,我一丁点儿也不能弄懂的。”
“那么好,”道格拉斯先生早就能预料到对方的态度,那是一位体面绅士应有的冷淡和镇静,他可从来不指望这个人会有什么其他反应,“我恐怕晚上得跟柯林教授聊一些事情,您是要回白房子旅馆还是回您的庄园去?”
“我想,我还是回白房子旅馆吧,这会儿恐怕苏格兰场能有新的消息送过来啦。”
第九章
考虑到道格拉斯先生晚上另有行程,我们的这位德沃特公爵只得独自一人乘车返回到白房子旅馆了。他换了一件便服,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旅客。天色微微擦黑了,他回去的时候,店主太太正在院子里搬柴火,他看到了,于是走过去帮了一点儿小忙。
“噢,您可真是位绅士。”店主太太擦擦汗,十分感激,“那么今天您去了伦敦博览会吗?”
“当然,”德沃特公爵微笑起来,“很盛大,很精彩。”
“我想是的,那么您另一位朋友呢?”
“我想他今天晚上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晚上请您准备一份晚饭就成,请问有电报送过来吗?”
“还没有,先生,我一整天都在这儿,可是半封电报也没有。”
“我明白了。”
公爵点点头,当他们一齐经过楼梯时,公爵不经意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那么楼上的那位姑娘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她?她搬走了吗?”
“是的是的,她早上就走啦,大概回家去了。”
“我觉得她是位漂亮姑娘,哈哈。”
“我想是的……好吧,您放到这里就成了,真谢谢您了。”
这位公爵帮店主太太将柴木抬进起居室。这时虽然是四月,屋子里已经升起了壁炉,火焰烧得很旺,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他抬起头,注意到壁炉上挂着一幅小画像,于是问:
“是您和您先生吗?”
“唉,是的,先生。”
“冒昧地问,您先生还在吗?我总只看见您一个人在忙里忙外。”
“是这样的,他在外地工作,这里交给我打理。”
“那您可真辛苦,请问现在您能给我倒杯水吗?我觉得渴极了。”
店主太太直起身来,将手放在灰布围裙上擦了擦,脸上露出了殷勤的笑容。
“当然啦,先生。”
当店主太太还在起居室里时,德沃特公爵正坐在茶桌旁的椅子上。可是当这位店主太太一转身,公爵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趁着店主去厨房倒水的间隙,他在壁炉前蹲下身。壁炉里的火焰烧得相当剧烈,燃烧的桃木枝炸裂得劈啪作响,映得他眼睛发痛。他突然取下工具架上的通条,挑开壁炉里的一截燃着的树枝,里面赫然压着半截还未燃尽的红披肩。德沃特公爵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但是扑了个空。
背后的门开了,一段手持棍棒的身影映了出来。
但是当德沃特公爵慌忙起身回头时,他只看到瘦小的店主太太端着茶杯进来。
公爵不动声色地将通条放回原处。
“我刚才担心火会熄灭,太太。”
“没关系,”店主太太放下茶壶和茶杯,“您不要来喝点热茶吗?天黑下来还是顶冷的。”
“啊,我正有此意,”公爵微笑起来,顺势端起茶托,“我打算回房去慢慢品味这杯黄昏之茶,谢谢您,太太。”
德沃特公爵独自端着茶壶和茶杯,回到房间。他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黑掉了。夜色如同泰晤士河冰冷腥臭的河水一般,流到了每一个目之所及的角落。他看到远处柯林医学院还亮着灯光,好像一团模糊晦暗的萤火。他放下窗帘,锁上插销。整个屋子里面顿时黑洞洞的,他找到半根蜡烛点上,房间里绽开一角微光。方才在起居室壁炉前,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裤子口袋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由于他今天频繁地更换了好几次衣服,结果那把左轮手枪现在不在身上了!
他在烛光下停了几秒钟,房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位公爵抓起烛台,跳到门口。他侧身紧紧贴在门上,手指慢慢拨开插销。
门开了,但是却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面孔凸现在烛光的映照中。
“唉,先生,您的电报。”
德沃特公爵能认得他是附近邮局的当差,他将电报先放在一边,抓起一张纸,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又写下两个地址。当他把写有地址的信纸和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币一起交给这个少年时,他微笑起来:
“嘿,小子,我敢打赌你得要花十分钟才能回到邮局帮我发这两封电报,对不对?”
这个小听差不服气地抬了一下鸭舌帽。
“我得说先生您太小瞧我的速度了,用跑的话,五分钟就够了。”
“那好,我们打赌,你瞧,现在是九点过三分,我明天会去邮局查电报拍出的时间,如果是在九点十三分之前,那么你赢啦。”
“我们赌什么,先生?”
“如果你赢了,那么下次我给你双倍的小费。要是我赢了,你以后可别想从我这里拿到小费了,一个便士都甭想啦。”
“遵命,先生!”
这个孩子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敬了个礼,立刻一溜烟地跑走了。
德沃特公爵重新关好门,他手里还捏着新拍来的两封电报。比起他目前的处境,还是小爱德华的下落更令他牵挂不已。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了一番,才拆开电报。
“上帝保佑,蒙主恩赐。”
电报不太长,第一封是苏格兰场的部分,对断指彼得的审讯并没有进一步进展,而丹吉尔斯和小爱德华勋爵依旧下落不明。而第二封电报则让这位公爵难以控制地激动了。这封电报是他留在伯明翰的私人秘书拍来的,肯辛顿农场那边收到小爱德华勋爵寄来给公爵的一封信,邮戳地址是伦敦,时间是四月二十一日!肯辛顿农场那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拍了封电报通知到伯明翰,询问是为公爵将信件转到伯明翰来,还是等公爵回肯辛顿再处理。
德沃特公爵小心翼翼地将电报叠好收起来。最初的激动平息之后,他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日期离二十一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了。
唉,上帝,那个孩子果然在伦敦!愿主保佑赐福于他一切安好!
他将门窗检查了一遍,全部仔细拴好。接着他吹熄了蜡烛,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椅子上。黑夜里面,现在只能看见他湛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夜更深了,黄浊的雾也升起来了,和夜色混合在一起,像是浓重而黏滞的一团黏在了天空和地面之间,隔绝了一切的光亮和一切的声响。
而就在这种极深的黑暗当中,德沃特公爵的房间大门的金属把手缓缓转动着。过了一会,门上的插销也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着。门开了,一个黑影溜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文献是《医学的历史》和《解剖的历史》
而就在这种极深的黑暗当中,德沃特公爵的房间大门的金属把手缓缓转动着。过了一会,门上的插销也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着。门开了,一个黑影溜了进来,手上提着一根用布包裹着的粗木棍。他进到屋内,掀起床帷,床上一团人影正睡得香甜,丝毫不曾察觉危险从天而降。木棍重重地落下,任谁也难逃这一击致命!
但是这一击落下来,却仿佛陷入了枕头里,软绵绵的没有力道,背上突然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德沃特公爵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
“请不要动,我可是随时会开枪。把武器放下,举起手来,园丁先生,您在柯林医学院的红蔷薇种得可真好,但没想到您还从事这么血腥的副业。”
背后传来扣动扳机的声音,于是木棍落在地上,是闷闷地响。
“您用的这武器虽然不会出血,但是会颅骨内陷,您对一般客人应该不会这么残忍,这样就卖不出价钱啦,尤其考虑到我的骨架据说是很漂亮的,请问我是否该荣幸我是特别的?”
德沃特公爵一边握紧手上的东西,一边慢慢弯腰,试图将对方的武器捡起来。
但是他的指尖才刚碰到木棍,黑暗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不要动!”
德沃特公爵回眸,小个子的店主太太左手擎着一支蜡烛,右手紧握着一把手枪,出现在门口。蜡烛的微光在她脸上泅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这使得她那双小眼睛看上去几乎要从脸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