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学生活动室什么的,那是在中心图书馆呢还是在伊丽莎白女王楼呢?这个少年停下来,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如此遥远而陌生,可是他心里丝毫没有作为一位公学新生的憧憬或者惶恐。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也不会产生这些多愁善感的无聊思绪的。——因此,为了消除读者心中的疑惑,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吧。这一切都起源于一个手提箱,一个由艾伦·丹吉尔斯从火车上费了千辛万苦扒来的手提箱。从外表上看那是个相当考究的箱子,四周还镀着铜边。可是年轻的丹吉尔斯的运气一点也不好,撬开箱子后,里面居然只有一些文书和几件衣物,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为此头儿狠狠地赏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作为他辛勤工作的报酬。那札文书是一份入学通知和一张身份证明,还有几封信函。但是头儿看过之后,认为这点儿文书可能会有点儿利用价值,并且丹吉尔斯也几乎能穿得下那些衣物。头儿巧妙地把信件上的名字稍稍做了点修改,他总是很擅长做这些事情。然后雇了马车,远远地把艾伦·丹吉尔斯打发到这里来。不管怎么说,混进这个富贵子弟云集的院子里,要弄到足够值钱的东西再逃走,总不会比扒火车更难了。任何一个可能挣到钱的机会,他们的头儿是绝对不会放过,更何况,又不需要头儿亲自出马去挣这笔钱。
而对于年轻的艾伦·丹吉尔斯来说,仅仅告诉他学校里面有吃不完的面包圈,他就跃跃欲试了,头儿手下的其他孩子羡慕都羡慕不来哩。他一点也不害怕未来会遇到什么,对于挨过饿的孩子们来说,只要能够不挨饿的地方,就是天堂了。
他看到告示栏上标明着“学生活动室”的位置,于是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楼里黑洞洞的,入口的墙壁上挂着赞助人的画像,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挂着昂贵的珠宝,袖子高耸,不仅表情冷漠,而且还斜着眼睛看人。他用手摸了摸画框,职业习惯告诉他,这个画框一定是镀金的。他退了一步,注意到四下没人,便伸手用指甲在画框上用力剐了剐,但是却一丁点儿也损害不了它的成色。他愤怒地唾了一口,又继续往前走。
这样艾伦·丹吉尔斯眼前突然浮现出头儿的模样,道上都管他叫“断指彼得”。那是个断了一截中指的家伙,所以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竖中指。他的整张脸好像是用核桃壳做的,布满了阴险的皱纹,一双黄浊的小眼睛总是眯着。他有点儿近视,所以喜欢眯着眼睛打量人。艾伦·丹吉尔斯摇摇头,试图把这个讨厌的形象从他脑海中抹去。
现在艾伦·丹吉尔斯停在一扇橡木门前面,门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欢迎新生”的字样。他用力拧开铜制把手,快步走了进去。但是房间里面是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而就在他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来,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还没有等艾伦·丹吉尔斯反应过来,接着又是一整袋面粉倒下来,将他裹成一片雪白。顺带一提,所谓学生活动室是一间超小型的礼堂,围着墙壁是一圈一圈拾阶而上的观众席。现在那些高年级的学长们正站在高处,各个兴奋不已。因为变成了一团雪人的目标,在这团黑暗之中显得更加醒目,更加容易命中。他们手里都提着口袋,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马铃薯,并且纷纷疯狂地朝着那个倒霉的新来的孩子掷去。他们大叫大嚷,就好像是罗马时期士兵们残忍对待那些被关进了战壕里的战俘们。他们管这套手法叫“先下雨,后下雪”,紧接着是“冰雹”,这就是康弗里津公学里独创的新生见面礼。
但是对于咱们这位冒名顶替、蒙骗过关的艾伦·丹吉尔斯来说,唉,在他过往的生活当中,这点儿捉弄算得了什么呢?难道这些贵胄子弟的马铃薯的威力能够比得过街头便衣的警棍、或者头儿暴怒时落下的皮鞭吗?不,这些连那些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恐怖都比不上!他灵巧地低头,避开一颗试图砸到他脑门的马铃薯,紧接着迅速地弯腰,从地上拣起一颗完整的马铃薯,并且用力地朝头顶上其中一个向他攻击的男孩掷去。
不偏不倚,他正打在阿历克斯·戴尔蒙德的那张圆滚滚的胖脸上。他惨叫了一声,仰面倒下去,他眼冒金光,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昏目眩。艾伦·丹吉尔斯力道极重,那颗金黄色的马铃薯嵌入到他的鼻子和嘴之间的凹处,半天还停留在那里,不曾掉下来。
这些调皮的少年们丝毫不会为同伴的倒下感到惋惜,这种血腥的斗殴反而让他们更兴奋。他们全都嗷嗷嗥叫着,将袋子里的土豆像暴雨一样倾倒下去。
艾伦·丹吉尔斯则毫不犹豫地给予了他们更多的还击,他是个敏捷灵巧的小个子,而且他的土豆反击几乎是弹无虚发。虽然他宁愿把这些土豆全都装在袋子里带走,因为无论是烤土豆片还是煮土豆块,至少都是比救济所里的剩粥要香甜得多得多的美味佳肴了。更何况,那些清得见底的剩粥还需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长队,被饥饿的大人们推来搡去,挤得更加前胸贴后背了。
那些高年级的孩子们原本指望看到,一个被欺负得哭着鼻子乖乖抱头求饶的新学生,就像他们刚来的时候那样。但现在看起来事情有点儿倒过来了,有几次艾伦·丹吉尔斯的攻击甚至让他们抱头鼠窜。
“等等!”
当阿历克斯·戴尔蒙德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这几个高年级的调皮鬼终于暂时停了一停。不管怎么说,阿历克斯·戴尔蒙德毕竟是高年级男孩们里的一个头儿。虽然他们停止进攻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是袋子里的马铃薯快被扔空了。
“他会是个好击球手。”
戴尔蒙德睁开眼睛(他很可能刚才昏过去了几分钟,虽然他不会承认这点的),捂着流血的鼻子缓缓站起身,大声断言道。
“一定比对岸那个该死的帕吉特或者是朱迪斯还要好,我们今年赢定了。”
这些男孩们所谓的“对岸”,指的就是伊顿公学和哈罗公学。比起语法、哲学、辩论或者大学预科班,各个学校的孩子们只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保持着强烈的兴趣和荣誉感,那就是打板球。我们得说,阿历克斯·戴尔蒙德在这种时刻展现出来了作为一个学生头儿的美德,那就是时刻将集体荣誉置于个人安危之前。
“嘿,新来的,”阿历克斯·戴尔蒙德做了一个停战的手势,对着下面的艾伦·丹吉尔斯喊道,“你板球打得怎么样?”
但是艾伦·丹吉尔斯抬起眼睛来,望着他们,并且实话实说。
“我不会打板球。”
“你不会打板球!噢,上帝,瞧我都听到了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新来的?你居然不会打板球!”
艾伦·丹吉尔斯察觉到这些男孩们的惊异,他认为他必须找个什么理由把它搪塞过去。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向很受头儿器重的缘故,他是一个很机灵的孩子,哪怕是面对最讨厌的雷子,他的小脑袋也能转得飞快。他于是说:
“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教你,今年春天的比赛我们赢定了。”
“让他到我的屋子里来吧,我可以来教他打板球,”这时小爱德华勋爵插嘴说,“我早说过,他归我管。”
现在艾伦·丹吉尔斯躺在宿舍里软绵绵的床上,感觉到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他和他的行李,噢,不,他没有行李,除了他自己,搬进了房间里。当然,他不用担心,康弗里津公学应有尽有。这个时候是初春,偶然还会有零星雪花落下来,天气仍然很冷。但是屋子里却升着壁炉,暖和得直冒汗。他会想起隆冬的时候,只有在头儿住的地方才会升起壁炉,头儿披着毯子睡在火焰前打着呼噜。而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喽啰只能紧紧挤在一起,睡在屋子外的马棚里,并且为抢夺更靠近烟囱的位置而大打出手,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这时候他的同屋小爱德华勋爵推门进来。
“你好!”
“你好!”
艾伦·丹吉尔斯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警惕而又保持着礼貌地向他的室友打着招呼。
“嘿,小子,介意聊聊吗?”爱德华·德沃特坐到艾伦的旁边,脸上带着身为前辈略带冷淡的微笑,“或许我能告诉你什么。”
“如果您方便的话,非常谢谢您。”
“那么好吧,我们这里的管家是格瑞斯太太,她负责这两栋楼的饮食起居。她是个挑剔而罗嗦的老女人,不过实话说,她做的鹅肝酱味道还真不错。至于舍监,倒霉的说,就是那个胖子狄克先生,他同时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监。不过他几乎不会来这里,他如果不是在酒窖里,就是在去酒窖的路上,要不就是已经醉倒在这个学校里的任何地方。不过,我劝你没事还是绕着他走比较好,如果你想保全你的小屁股的话。”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那么,我想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来查房。”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艾伦·丹吉尔斯在心里想,但是他却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到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个学校什么时候有人巡逻,什么时候无人看守。
而小爱德华勋爵则愉快地将全部情况告诉了他。
“早上七点那该死的塔楼钟声响起来时,你就得乖乖起床,晚上十点钟以前他们随时会来,十一点钟他们会来查看你睡了没有,十二点时也会,噢,十二点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在十二点以前打桥牌。”
“我知道了,谢谢您。”
借着桌前的一支烛台散发出来的光芒,现在我们的小爱德华勋爵开始打量起他那位新室友来。这个叫艾伦·丹吉尔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但是幸好地是,他腿很长。
他一定跑得很快,小爱德华勋爵想,这样在板球比赛中攻垒记分时准会很有优势的。他顺着对方的腿线往上看,这个新来的家伙的裤子似乎有些偏小,以致于当这家伙坐下时,裤子已经绷在了身上。要是他再用力地挪一下身体,可能这条裤子的布料就要撑开了。可是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短礼服却显得偏大,肩头和腋下都是空荡荡的。里面的白衬衣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胸针,没有刺绣,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未免是过于朴素的装束了。袖口上的袖扣金色斑驳,前面露出一双又黑又瘦的手,骨节突出而手指修长。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又有劲又灵巧的手。至于这双手的主人,则是个肤色偏深、五官分明的家伙,一双生动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似乎总是在打量些什么似的。
与此同时,我们的小艾伦·丹吉尔斯也在观察这位十年级的学长。不,我得说明的是,他并没有注意对方那淡栗色的头发或是蓝绿色的眼珠。他注意到脱下康弗里津校服外套的小爱德华勋爵,换了一件白色塔夫绸的刺绣衬衣,领口处是一簇蕾丝,中间别着一枚绿宝石胸针,镶着一圈碎钻,十分精美。衬衣袖口的金色袖扣闪闪发亮,上帝,那一定是纯金的!但是还没完,艾伦顺着对方的衣服看过去,立刻就被对方漂亮手指上带着的小小尾戒吸引住了。他几乎挪不开视线,这枚尾戒很小巧,戒面雕成蔷薇缠绕十字的形状,它只镶了一颗钻,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这一定价值连城,艾伦·丹吉尔斯想,事实上他想得也一点都没错,那正是小爱德华勋爵代表德沃特家族的徽章戒指。
“好吧,艾伦,你是从哪里来?”
“我?”这个胆大妄为的冒牌货迟疑了一会,回答道,“噢,噢,威尔士,你知道的。”
可是他明显带着英国南部口音,小爱德华勋爵想,然后他继续问:“嗯?那末是全家都在那里吗?”
“噢,噢,呃,这样,不是,我们家在爱尔兰南部,我父亲是丹吉尔斯伯爵,您知道的。”
“爱尔兰?嗯,那是个好地方!我父亲很喜欢那里出产的Guinness,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迷恋。”
“是的是的,我也觉得那非常漂亮。”
“漂亮?可是Guinness是一种威士忌啊!”
“噢,噢……不,不,我们那里拿一种小花儿也叫Guinness。我想,你说的那种,呃,威士忌,我父亲也很喜欢。”
“好吧。我在饭前想去泡个澡,你随便吧。”
小爱德华勋爵结束了对话,站起身来。他当着艾伦·丹吉尔斯的面,将手上的戒指取下来,随便放在桌上。
那枚搁在桌上的戒指简直亮得刺眼,艾伦·丹吉尔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他听到小爱德华勋爵扣上浴室门时的声响时,忍不住抬手拿起那枚戒指,对着烛光仔细地观察着。
可是这时候房门又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穿着浴衣的小爱德华勋爵走进来。艾伦·丹吉尔斯急忙转过身去,将戒指悄悄放回原处。小爱德华勋爵当着他的面将戒指重新戴上,丢下一句“去餐厅等我”,便又旋风般地离开了艾伦·丹吉尔斯的房间。
晚餐的时候小爱德华勋爵坐到了艾伦·丹吉尔斯的身边,这一次他换了身黑绸衬衣,胸针也换成了一颗月光石,只有手上戴着的戒指还是原来那一只。
可是当他看到他那位新室友餐盘里的东西时,忍不住叫了一声。
“噢!”
艾伦·丹吉尔斯吓得差一点把餐盘掉在地上。
“怎么啦?”
“不,不,你怎么只拿了这么一点,你不饿吗,艾伦?”
“哈哈,还好。”
“好吧。”小爱德华勋爵开始围上餐巾,坐在餐桌前,准备用餐。
而望着满桌琳琅满目的食物,艾伦·丹吉尔斯迟迟不敢坐到餐桌前,而是再度发出了疑问。
“等一下,难道这些菜不用分吗?”
“什么?在这里吃饭的不是只有你我吗?”
“那么,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这全部都是我们俩的!”
“当然,”小爱德华勋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时他吃惊地发现,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位新室友就把餐盘里面堆成了一座小山,“上帝,你吃得了那么多吗?”
“噢,噢,我很容易饿的。”
“可是你一口气吃这么多也很可怕的。”
“我得说,我……我胃口很好。”
“楼下就有厨房,不过除了正餐时间,格瑞斯太太只肯供应面包、牛奶、奶酪和蜂蜜。”
“去厨房偷拿东西不会被打吗?”
“被打?”小爱德华勋爵吃惊地盯着对方看,“我还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这个挨揍的!难道那些不应该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的吗?不过得了吧,这里比伊顿公学还糟糕,连鱼子酱都没有,谁吃得下!”
“是的。”艾伦·丹吉尔斯笑了起来,拿起刀子就准备切肉。
“噢!”小爱德华勋爵突然大叫起来,吓得艾伦差点把刀子掉到地上。
“怎么了?”
“你不用餐前祈祷吗,还是你已经祈祷过了?”
“噢,上帝,上帝请原谅我!”艾伦·丹吉尔斯赶紧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开始了祈祷,“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
不得不说,这是艾伦·丹吉尔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虔诚地做餐前祈祷,以至于祈祷词结束后,艾伦都迟迟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那些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又变回了清可见底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