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我就要订婚了,你不祝福我吗?』某天,那个淡栗色头发的青年如此快活地向对方宣布着。这个消息不出二十四个小时,将要传遍整个伦敦社交界。
当然,当然,于是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上帝保佑你们!』
『雅各,我觉得你也应该订婚。』
当然,当然,于是道格拉斯先生和一个年轻姑娘订了婚,但是两年后姑娘害了热病死去了,又过了几年,他承蒙德沃特公爵先生介绍,和吉尔吉斯侯爵家的玛格丽特小姐订了婚。
但是公爵先生推开了对方。
“噢,校长先生……”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侧眸去看那天边的弯月,在浓雾中隐隐漏了些光芒下来,“也许明天会刮风,不是吗,校长先生?”
这种态度,当然也是道格拉斯先生熟悉的态度,如果按照往常,道格拉斯先生就也会假装轻松地,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譬如天气啦,譬如小爱德华啦之类之类,但是这个晚上的道格拉斯先生可不打算这么做,或者说,如果换作正常的他,根本就不会亲吻对方啦。他故意说:
“有鲟鱼酱的味道。”
“啊哈,是的,是鲟鱼洄流的时候了,”高贵的公爵依旧不露声色,“不过我更喜欢鳟鱼。”
“我觉得很美妙。”
“我觉得风越刮越猛,太冷了,我想回去了,道格拉斯先生,你给我安排了哪里的房间?”
“您不嫌弃的话,可以屈尊暂住一晚我的房间吗,公爵先生?”
“噢,要命地是,我可不喜欢房间里都是书,太多的书会让我头昏。”
“但是我想要您属于我,公爵先生。”
“……校长先生,”公爵皱起了眉头,“你不应该说这些的。”
“不应该?您主动来找我时,可从来不是这么说的!”
“雅各,我想你今天晚上太反常了,也许是风太大了的缘故,你瞧,它吹得我头疼。我们应该快点回去。”
“您这是命令吗?”
“当然。”
这时风真的吹起来了,月亮也被吹到了云雾中央,看不见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戴帽子,风吹散了头发。
德沃特公爵转身打算往回走,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拉住了他的手臂。
“放手吧,雅各,我们该回去了。”
“我要求您留下来。”
“你这是该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态度?好吧,好吧,我知道您的很多事情,您信不信我有办法让您身败名裂?譬如说……”
“你最好不要想威胁我,雅各。”
“那末我要求你吻我,爱德华。”
公爵显然是被这句大胆又直白的话语给震惊到了,他回头来看对方。他突然感到脊背发凉,这个不是他熟悉了二十几年的雅各·道格拉斯。他觉得陌生极了,虽然对方还是那深褐色头发和淡灰色眼睛,以及金丝边眼镜。
“那末我拒绝,”公爵傲慢地回答了他,“企图威胁我对你没好处的,校长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把对方往回拉,他用力很猛。公爵顿时失去了平衡,摔倒在花圃里。他企图重新起身,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朝他脸上狠狠补了一拳,力道极重,公爵的脸偏到一边,埋到花丛里。
“噢,上帝……”
过了好一会,受害人才回过神来,挨打的一瞬间公爵甚至以为自己脸上那个讨厌已久的鼻子要离开自己了。他仰躺在雪地里,喘着气,蓝眼睛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上帝啊……但是,雅各,我不相信你会伤害我。”
道格拉斯先生不为所动,下一拳则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对方肋下。
“那末您能体会到我有多么憎恨您吗,尊敬的公爵殿下?”
如果要他为自己对德沃特公爵的感情做个定义的话,他认为那是“恨”,而不是“爱”,他憎恨对方那种傲慢、无礼、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态度。
心里面有个声音要狂乱的叫嚣着,他决计要撕开那虚伪的面具。
公爵先生开始反抗,但是一位打猎和网球的好手在斗殴上还是远远比不上疯狂而激烈的这位道格拉斯先生。他很快输掉了,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蔷薇园里满是泥泞,被压倒的枝条横七竖八,红色花瓣散落了一地。
“那么,那么,你究竟要干什么,雅各?”这位公爵现在狼狈地挣扎着。
“不干什么,”道格拉斯先生擦亮了一枚火柴,将它举到公爵先生的脸边,好尽情欣赏对方那双海水一般的蓝眼睛里流露的恐慌,“你现在可爱极了。”
“你疯了,雅各。”
“这一点也没错。”
道格拉斯先生的手指插进对方的栗色头发里,用力吻上对方的嘴唇,但是公爵先生还是企图反抗,十分激烈。这令他更加愤怒,他低下头。对方颈脖上晃动着的领带是天然的凶器,只要扯开它,再用力地交叉、收紧。
……一切的痛苦就会结束。
道格拉斯先生抬头看,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头来,留了一缕幽光。
他听见在心底有个声音,自己对自己说:
“那么晚安,我亲爱的爱德华。”
第四章
在这个初春的、蔷薇盛开却冰寒刺骨的深夜里,雅各·道格拉斯先生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有些疲倦地瘫坐进椅子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环顾四周,他这间起居室里依旧明亮而温暖。他站起身,拿起德沃特公爵还留在椅子上的裘皮大衣。大衣的质地非常好,这件大衣若是送到当铺去,最少可以换六十英镑回来。但是看起来道格拉斯先生并不打算发这笔横财,他将大衣提起来,在各个口袋里搜索了一遍。他的战利品不多,只有一只金怀表,一块绣着公爵名字缩写的手帕,和印着M·M字样的火柴盒。
他将这些战利品都摆在桌上,对着壁炉看了看。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它们都销毁,道格拉斯先生想。
于是他把这件大衣、以及后两样战利品,都抛进了壁炉里,并且添了几块木柴,熊熊火焰滋地一声燃烧起来。
屋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动物皮毛被烧焦的气味,这种感觉并不是很舒适。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起身将窗户打开,扑面而来的冷风稍微稀释了一点屋子的焦臭味道。
道格拉斯先生往壁炉里泼了半桶油,火焰再度高高燃起,几乎要整个钻进烟囱里。他取下拨火棍翻滚着壁炉里的木柴,好让这些公爵的残留物被燃烧得更透彻一些。火焰耀得他面孔发烫,但他却浑然不觉。
……这位公爵时常心血来潮,出去旅行。这是常有的事情,想必他身边的人都深谙这一点,所以即使一段时间不接到他的消息当然也不会起疑的。
可是,这样一段时间——通常是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两个月——结束之后呢?或许他可以模仿对方的笔迹,写点什么东西,不,那样太冒险了,反而弄巧成拙。
而且,谁会孜孜不倦地追寻他的下落呢?
他的妻子吗?不,他和他那位绿色眼珠的妻子感情并不和睦,他们已经分居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孩子吗?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显然是不会对这些事情上心的,他巴不得他的父亲不来过问他的学习和生活哩。这个世界上如果说真有谁会在意这位公爵的境况,那这个人只可能是现在站在壁炉前翻弄拨火棍的道格拉斯先生。
这样,即使那时有人察觉到不对劲,时间也已经过去了那末久,所有的痕迹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
最后剩下来的这只金怀表就不是那末好处置了,道格拉斯先生想,毕竟一只金怀表是无法消失在火焰的吞噬中的。他花了一点心思,将机关拨开,打开怀表,这样就能看见里面镶嵌的一副极小的图画了。他对着壁炉的光亮看了看,很显然那是公爵夫人抱着幼儿时期的小勋爵,签名的年份也很符合,那正是德沃特公爵和夫人结婚后的第二年。
道格拉斯先生重新将怀表合上,整个表面却很新,像是重新镀过金了,闪闪发亮。他依稀记得德沃特公爵先前带的似乎不是这一块,当然,公爵有很多不同款式的怀表,每一件都如同他身边情人的下场一般,尽管都有着华丽的外表,但在他口袋里逗留的时间却相当有限。
他想了想,并没有想出特别妥帖的处置方式,于是将这只怀表暂时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也许他应该找个什么机会,把它丢到河里去,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做完了这一切,道格拉斯先生换上睡衣,倒在床上。
从目前看,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谁也不会怀疑德沃特公爵最后是来到了他这里,即使有怀疑,道格拉斯先生也完全可以搪塞说他来过,但很快就离开,从此不知踪影。
带着这种想法,他很快睡着了。
道格拉斯先生醒来时,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一片白亮白亮的光芒,十分刺眼,倒显得屋子里面阴沉沉的。
他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自己的书房里,开始一天的工作。他的秘书通常来得比他稍迟些,照例拿着日程表和自己的雇主核对了一下今天的日程事务安排。一切看起来按部就班,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德沃特公爵是今天来吗?”
他的秘书回答道:
“不,道格拉斯先生,您先前告诉我,公爵信上是明天到,您还吩咐我要在那之前,将您那瓶三七年份的白兰地从酒窖里拿出来,招待贵客。”
“噢,真高兴你记得这么清楚。”
道格拉斯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秘书确定这一点很重要,谁会料到一位身份尊贵的公爵半夜里会翻墙爬树来到这里呢?
但是意外总是难以避免的,特别是当道格拉斯先生决定出门去教研室主持这个学期的课程会议时候。他突然发现,他昨天穿过的、挂在衣帽架上的那件灰格呢大衣不见了。
他的记忆很少发生错误,因此道格拉斯先生立刻果断地打铃,把他那位女管家叫过来。因为在他起床之后,格瑞斯太太会照例进来打扫房间。
“格瑞斯太太,你看到我那件灰格呢大衣了吗?我很希望今天能够继续穿它。”
格瑞斯太太紧张地看了校长一眼。
“道格拉斯先生,呃……我认为它有点脏了,所以就把它从衣帽架上取下来,拿去清洗了。它现在正挂在洗衣房的墙壁上呢,我想最迟明天早上就能晾干啦。”
“但我记得我似乎并没有要求你清洗这件外套,你未免太勤快了,格瑞斯太太。”
“很抱歉,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校长明显不快,这位女士脸上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我不得不跟您讲实话,实际上是,我的小吉米,它今天早上跳到您这件衣服上,并且……并且在上面撒了泡尿。其实它不是常做这样的事情,它已经被我训练得很好了,懂得生理问题应该去它自己的窝里解决。但偶然,它也会……唉,我真抱歉。它还是个新来的,肯定比不上我原来那只小狗那末乖巧……当我发现时,我不得不赶紧把您这件大衣抱下去清洗了,我保证能洗得像新的一样,一点异味都不会留下。”
道格拉斯先生知道,吉米是格瑞斯太太饲养的一只七个月大的波斯猫。并且,自从格瑞斯太太先前饲养的小狗惨死在调皮的阿历克斯·戴尔蒙德手里后,格瑞斯太太对这只猫的爱护与日俱增。他不得不摇摇头,说:
“……那好吧,我很遗憾听到这些。”
“噢,还有,道格拉斯先生,我在您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格瑞斯太太殷勤地伸开手,于是德沃特公爵的那块金怀表便显露了出来,十分耀眼。
“但我猜这块金怀表不是您自己的东西,也不像是谁送给您的礼物。”
道格拉斯先生吃了一惊。
“为什么?难道你打开它看过了吗?”
“不,道格拉斯先生,我敢对天发誓没有。我怎么可能知道它表壳上的机关?事实上是,我想帮您清洗这件大衣时,我就像这样把它翻过来。”
格瑞斯太太说话时,总是描述得非常详细而繁琐,并且会加上身体的动作。她若是改行教授健身操,想必会比目前从事的家政服务更有前途。
“这块金怀表就从口袋里滑落出来,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更不幸的是,它顺着楼梯砰砰砰地滚了下去。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记得您不会在外套口袋里放贵重物品。这时候一个学生,就是那个新来的、德沃特公爵家的小公子恰好经过,他非常好心地捡起这块表,递给我。不过他注意到表背面刻着的字样,便把它念了出来,但我几乎不能听懂。这个男孩告诉我,上面刻的是法文,是圣经上的一段。他说这句话是,‘既然主指定我们结合、成为夫妻,则必应和睦相处、白头偕老,共同服侍主’。但是我想道格拉斯先生您既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单身汉,应该暂时还用不上这样一段话。”
道格拉斯先生从格瑞斯太太手里接过这块怀表,勉强笑了一下。
“当然,这是某位已婚的朋友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的。”
麻烦既然开了头,便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就好比是滚雪球,只会越滚越大,最后发了疯一般地冲下山坡。
当道格拉斯先生开完课程会议,重新回到自己的书房时,他惊奇地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并且,后者很快向自己做出了自我介绍。
“您好,校长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我是钟表匠柯林·史密斯。”
于是道格拉斯先生冷冰冰地回答他:
“我同样感到很抱歉,史密斯先生,我这里每一块钟表都走得非常准,恐怕不能为你提供什么生财之道。我看你也许可以去隔壁的教堂碰碰运气,我听到镇上的人们抱怨,每周日的教堂礼拜时,开始的钟声时间总是太早,而结束的钟声又总是来得太迟。”
“不,校长先生,我并不是来您这里招揽生意的。我的一位重要主顾,德沃特公爵特别嘱咐我,将修好的一件物品送到这里来,他说他会在这里等我。”
这个名字可不是目前的道格拉斯先生希望听到的,但他几乎没有迟疑,镇定地回答道:
“我很抱歉,史密斯先生,公爵还没有来,他来信上说是明天来。如果你不打算再跑一趟的话,你也可以选择将东西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由我转交给公爵,请问是很贵重的物品吗?”
“作为一个在本行业干了三十年、并且一直是这行业最好的钟表匠之一,我得说这谈不上特别贵重,只是设计很别致。”
钟表匠取出一件红锦缎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也是一块怀表,看起来设计和先前那一块有些类似,只是明显是女款的,并且镶嵌了一粒绿松石。
“公爵把它拿给我时,它已经不会走了。我将它重新修好和抛光,这样看起来就能像新的一样了。”
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将这块怀表也收下了。
“好的好的,史密斯先生,我会郑重地保管它的。”
而与此同时,康弗里津公学的园丁伍兹正在四处转悠着找他的铁锄头,它居然不在他平常放置的工具棚里头了。它要不是自己长了脚跑掉了,就一定是被哪个调皮的男孩动过了,难道是为了挖出土拨鼠用来过冬的土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