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宣没答话,心里渐渐暖起来。
就在那一刻,他想他可能找到答案了。
想得太多,庸人自扰,不如脚踏实地地去做。
画不出设计图又如何,人有一双手,做不了这个就做那个,总有存在的价值和空间。
顾冬藏可以一步步地计划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
就在顾冬藏以为季宣已经没有在电话旁的时候,季宣轻咳了一声,“装修我出一半钱。”
“啊?”顾冬藏一顿,“不用啊,那个,房子的事情我来弄就……”
“不干我就搬。”
“啊?别别别,哎不如这样,我回去了我们再仔细商量?”
一句“我们”,让季宣的心暖得发烫。
他笑道:“也好。”
二十一
又来了。
裤兜里的手机抖得都快跳出来,季宣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半身麻痹。
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窗台,将手里的纸箱子放上去一半,才腾出手来摸电话。
“阿季啊你怎么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回来也不和我联络就一声不响跑到LCA去了你没发烧吧我这里哪里不
好你非得去那种地方折腾自己LCA的老黄有癫痫啊你可千万离他远点!”咆哮高依旧澎湃。
季宣不紧不慢地说:“大哥,我在上班,有事下班我再给你电话。”
高烈不依,“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说!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说!为什么去LCA!说!快说!”
季宣难得有了耍冷的兴致,“革命一定会成功的。”说完就掐了线,还关了机。
有人从一间办公室里探出头,“商部长要的资料呢?谁负责的?”
季宣连忙抱起纸箱,“来了来了,在我这里!”小跑步过去,对门口坐的说,“商部长要的资料都在这里。”
那人把季宣上下一打量,“你是谁?”
季宣职业微笑,“我是上周刚来的,在李老师那里做事。”
另外有人伸长脖子,“你就是室内部新来的设计助理?小伙子长得挺俊嘛。”
季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按指示把纸箱送到最里面的部长室。
LCA,当地最大规模的房地产公司,待遇前景都不错,最最难得的是偶尔会在春节前招工。
季宣现任其室内装潢部设计助理,头衔是助理,其实也就打打杂跑跑腿。
他是半个月前来应聘的,半遮半掩了曾经的经历,凭着一张还算过硬的文凭和不俗的口才通过了一试二试三试,于一
周前正式上工。
刚接到聘用通知的时候季宣就猜到高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果然,只要还在这个行业内,似乎就没有能瞒着他的事。
手机从早上开始就不挺地抖,季宣知道,是该谈谈了。
下午下班后,季宣开了机,不理会那些短信和关机时的电话记录,直接拨给高烈。
“阿季你你你你又挂我电话还关机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打得手机都没电了你对得起我嘛你现在在哪我们碰个头最好
一起吃个晚饭!”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商量。”
大概是没想到季宣这么干脆,高烈明显一顿,“啊?好啊我请客!吃什么?阁楼私房菜?”
“客随主便。”
“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去……呃,花生有时间没?”
“有啊……你……”
“那就一起吧。”
高烈沉默,然后说:“谢谢……”
季宣嗤了一声,“又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高烈,只是为了自己。
一顿看起来像老朋友聚会的晚饭,因为季宣一会儿问这问那,一会儿记这记那而被搞得有些像访谈宴。
高烈的眉头皱得两根眉毛几乎连到一起,很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非得这个时候问啊?”
季宣不理他,继续问花生,“那油漆方面,这两年口碑比较好的又有哪些?”
花生也不理高烈,对季宣说:“老牌公司推出的几款环保漆始终占据大市场,不过价钱也一直没下来。近年来买小户
型的年轻人更倾向于XX公司的无尘漆,还有XXX公司的透气漆。”
季宣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下来,边写边问:“透气漆是什么东西?”
“炒概念啊,去年XXX公司的一个广告里说,房间也是需要呼吸的,于是就balabala一大通,说他们家的油漆会呼吸,
对皮肤好,那款漆立刻就卖火了。其实说穿了就是更细腻,味道更好闻一点。不过客户买帐啊,他们要求了,我们就
只有按要求办事。”
“价钱呢?”
“价钱也还挺合适。虽然比其他小公司的普通漆贵20%左右,但也在概念消费者的接受范围。所以就流行起来了嘛。”
季宣点头,奋笔疾书。
高烈打了个呵欠,无聊地玩着花生的衣领。
“别闹。”花生拍他。
高烈瞪眼,“以前是谁说下班后不谈公事的?”
花生说:“这又不是公事,我和老季不过是在进行私下的学术探讨。”
高烈说:“我不是在场吗?哪里私下了?你们也要顾及我的感受啊!好好一顿饭,就听见你们在那里说油漆清漆板材
钢材的,吃进嘴里都是装修味了!”
花生斜他一眼,转头对季宣说,“那行,老季,吃完了我去你那接着探讨,探晚了就住你那了。”
高烈哭了,“别啊!你们继续探……继续TAT……”
季宣笑出声来。
一对活宝。
看看手中的记录,似乎能想到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季宣满意地合上本子,“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完以茶代酒
,碰了碰花生的杯子,“谢谢。”
花生得意地仰头,“小菜一碟。”
高烈举手,“我可以发言了?”
季宣抢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问我为什么去LCA,为什么不去你那里,对吧?”
不等高烈开口说是,花生也抢着说:“我给他说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他不信。”说着冷笑,“老季你这人……
你这人……真没意思。”
高烈想提醒花生注意口气,季宣又在他之前抢到话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愿和你共事了?”
“这不明摆的?还用得着说?”花生一副“谁还不知道你”的表情。
高烈再度举手。
“花生,你别太刻薄了。”季宣皱眉。
“我刻薄?我实话实说哪里刻薄了?”花生挑眉。
高烈保持着举手的姿势。
“你说的不过是你的猜想,我去LCA,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什么?”
高烈觉得手有点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又不是我的谁。”
“哈,找不到借口了吧?老季,真不是我说你,你……你这人真……”
“你才没意思。”
“啧啧啧,听听,这话像个三十岁男人说的吗?”
“你好意思说我?看看你自己吧,老大不小了还穿涂鸦帆布鞋,装嫩啊?”
“你懂个P!这鞋是……是……是……”三次没“是”出后续,花生的脸都憋红了。
高烈终于到了界限,猛地站起来一人给了一下,重重地,全拍在头顶,“都给我闭嘴!听领导发言!”
只见两个受害者整齐地抱头,缩脖子,撇嘴,用鼻子哼哼。
然后互相甩白眼。
高烈默默叹息——这两个臭小子,脾气秉性明明相像得好似一对兄弟,却偏偏一个钉子一个眼,硬是凑不到一起去。
之前看他们讨论装修讨论得热火朝天,还以为从此间隙全消,没想到眨眼间又恢复原样。
不知道他们上辈子有什么仇。
“阿季,你知道我们担心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季宣嘀咕,“我没……我真不是因为花生不去你那里……”
“那你总得给我个理由。要知道,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了帮我的,那次你突然从酒店消失,我也就当你心情没调整好,
不和你计较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高烈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是……你在A市发生了什么事?受了刺激?”
季宣看着他,这个叫高烈的人,从大学时就像个大哥一样站在他和花生身旁,陪他们疯陪他们闹,万一他们捅了什么
漏子,还帮他们收拾残局。
他得意的时候,高烈比谁都高兴。
他失意的时候,高烈比谁都包容。
以前他其实很羡慕花生,还有些嫉妒,高烈这么好的一个人啊,聪明,有才华,有担当,又专情,自己怎么遇不到呢
?
也许是那种心情太强烈,所以一旦发现看起来能够比得上高烈的人,就忙不迭地抓住,紧紧地抓住,比如那时候的钟
林。
他还以为找到一段不输给高烈的感情,结果只是“以为”。
钟林看起来能够比得上,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不顾所有人眼光,长久隐忍而深沉地爱着花生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那么那个能够不顾所有人眼光爱自己的人,会不会是顾冬藏?
这次又会不会仍旧只是一个“看起来”?
高烈见季宣一直不吭声,有些焦虑。
他看向花生,花生似乎也觉得事情不大乐观,慢慢地收了调侃的表情,认真起来。
过了很久,季宣才轻笑了一下。
高烈和花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季宣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慢慢地说:“高烈,花生……我不去和你们共事是因为,因为……”
声音隐约有些发颤,高烈差点喊他别说了。
然而季宣只稍微顿了顿,坦然道:“是因为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二十二
真话说出口,季宣第一次明白了“坦白从宽”的真谛。
坦白以后不是别人从宽你,而是你不再背负包袱,会真正地放宽心。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天没塌地没陷,江郎虽然才尽,但并不代表从此走投无路,不是吗?
高烈和花生当时很吃惊,好在后来也表示理解。
不过高烈还是不死心,好说歹劝想拉季宣去自己的工作室,还说做助理嘛,哪里都能做,何必要在LCA?
“LCA那种大公司不适合你。”高烈断言。
季宣叹气,“高烈,别把我想得太没用。”
那顿饭吃得还算尽兴,分道扬镳之前高烈提出借季宣一台电脑,季宣想了想,接受了。
因为是借,会还的。
而且他现在的确需要电脑。
饭桌上和花生稍微那么一聊,才知道这个行业的确变化很大,很多东西都要从头了解吸收。
有台电脑再连根网线,会方便得多。
高烈做事一向很效率,第二天就把电脑给季宣运过去了,还帮他申请了网络。
季宣仔细地记在帐本上,打算有了钱立刻就还。
他现在养成记帐的习惯了,主要为了控制住自己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
高烈第一次到顾冬藏家,对着毛坯房愣了不下一分钟,季宣倒是很自然地把他让进屋,还泡茶给他喝。
高烈指着墙上的白花,“你把这屋当作以前小仓库了?”
大学时他们三人合伙租了个被废弃的小仓库当画室,当时季宣就在墙壁上画满了白花。
“感觉太相似了,一时没控制住。”季宣轻描淡写地说。
高烈说:“这不是还能画嘛。”
季宣摇头,“一码归一码,这和设计图不一样。”
高烈捧着热茶左看右看,还啧啧称奇,“你一向挺挑剔的,没想到住这种屋也住得心安理得。让你搬我那去你还不愿
意。”
季宣炸毛,“这屋怎么了?看看这采光,这户型,你那屋没装修的时候指不定还比不上这屋呢!”
顾冬藏为了这屋勒紧了裤带过日子,他就容不得别人指指点点。
哪怕那人是高烈。
算算时间,还有十多天,他能领到前半月的工资,顾冬藏也该回来了。
一想到顾冬藏,总觉得心口泛甜。
心想如果自己热烈欢迎他的归来,不知道那笨蛋会高兴成什么样。
季宣第一次觉得,等一个人的滋味原来这样好,会让人不分场合地露出微笑。
有一次被同事看见了还笑他情窦初开。
开,开什么玩笑?都三十岁的人了。初恋?那是上世纪的故事好不好?
“你三十岁了?”该同事下巴掉地。
季宣从打印机里拿出最后一张纸,笑得颇得意。
生活平淡地延续,事事顺心,比什么都好。
然而就在顾冬藏回来的前两天,发生了两件小事,好心情就被消磨掉了那么一点点。
第一件事是方天习又上门了,带着双份请贴和喜糖,大大咧咧地在门口一站,“季宣,春节来参加我的婚礼,红包要
包大一点!”
季宣真想揍他。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事。
最麻烦的是第二件。
奥斯卡打了个电话来,直接导致季宣整整一天食欲不振,精神恍惚。
其实电话主题很简单,奥斯卡也只是半神秘半调侃地问季宣,“阿季,你得罪谁了?”
季宣当时正好吃完午饭,公司食堂最便宜的二两小面只满足了半只胃,不得不加啃一个苹果。
“什么我得罪谁了?”季宣糊涂。
“上周,有个自称私家侦探的家伙来套我话,问你的情况,还给了我五百块钱我没敢要。阿季,你得罪谁了?”
季宣一口苹果差点噎死自己,“说你是奥斯卡你还真演上了?信不信我喊你真名了啊!”
奥斯卡告饶,“别啊,多伤和气啊……我没开玩笑,真有个私家侦探来探你,不信我把他名片传真给你?”
季宣沉吟片刻,道:“不用,我信了。说说具体怎么回事。”
“就上周,周几忘了,我刚接待完个客户他就来了,直接问我认不认识你,还问我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对,
他就问你是不是在那边,我就奇怪了,知道还问,他说只是为了确定。”
“然后呢?”
“然后他就自报身份,说有个大客户委托他们调查你的事。啊,我当然什么都没说,怎么着也不可能把兄弟卖了吧,
谁知道想调查你的人是谁啊。说真的阿季,你回忆回忆,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他这半年和隐居没什么区别,能得罪谁?
“那以前呢?你好好想想,不然为什么有人花钱找你啊。”
“没有。”季宣想也不想就说。
“奇怪了……最近你小心点,有什么不对就给我打电话,或者找高烈。啊不对,先找他,他近,可靠。”
季宣笑,“我就不可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