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后所出一子一女,前者便是当今皇上景泓帝,后者是至今已二十有三却仍未出阁的婉惠帝姬。薛太后隐居金罗寺
已有数年,然而说是隐居却不尽然。垂帘听政之时提拔的些个老臣仍在朝中居于要职,太后虽自云不问政事,然而一
道懿旨下来却仍是余威不减。所谓家国天下么,就是“孝”字当先,皇帝自然要做出表率了。
据说太后是因为段氏女罗敷像她年轻的时候所以对她疼爱又加,段罗敷如此跋扈,可见当年这薛太后是怎么个河东狮
了,颜子忧一边往巷子里走一边肯定的点头不已。
近了家门,颜子忧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确认那个隔三岔五跑来打劫的段罗敷不在后,长舒了一口气,
大步迈入家门。然而一进门,他便顿觉不对,仔细嗅嗅,这一股菊花酒的醇香正是从屋内飘出来的。
颜子忧迟疑的走进屋门,霎那间满脸杀气。段霸王和他的小花郎正和和气气的对坐碰杯,而一旁开了盖子的正是他徘
徊在酒肆正正五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买回来打算自己享用的上等菊花酒啊!
“段姑娘真是自来熟,悦甚为钦佩。”颜子忧温柔的微笑,牙齿比平时多露出两颗,乃一边一个犬牙也。
“颜先生言重了,在下不过不似颜先生对人那般牙尖嘴利罢了。”段罗敷抚摸着花郎酡红的脸蛋,甜美的回敬,“颜
先生来些菊花酒么?”
“段姑娘倒是反客为主了。”
“岂敢岂敢,颜先生自是主人,就更不必客气。快请坐,花郎,为颜先生把酒满上!”
“好的好的,罗敷姐姐,罗敷姐姐真大方。”花郎醉醺醺的倒酒。
“段霸王!你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进我家门喝我好酒抱我美人的泼皮小妮子!”颜子忧犬牙一闪,毒舌大暴走。
“颜七杯!你这虚伪奸诈卑鄙无耻下贱下流贪得无厌口无遮拦的臭断袖!”段罗敷青筋暴凸。
颜子忧盯了她三秒,仰面叹息。“小花君,去酒肆给我沽一斤菊花酒回来可好?记得别去附近的这家,去中瓦子的那
家,那家卖得贵。”
“帐算在她头上!”颜子忧当即又指着段罗敷恶狠狠的补充道。
花郎满脸憨笑颠颠儿的跑了出去。
颜子忧皱眉坐了下来。段罗敷含笑啧啧有声的啜着颜子忧的菊花酒。颜子忧听着心疼得手指绞衣角,终于忍不住打断
。
“到中瓦子的酒肆跑一个来回起码也得半个时辰,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颜子忧静静看着段罗敷。
“破阵说你聪明,果然不假。”段罗敷笑道。
“谁用他说。”颜子忧一听到秦破阵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自从不小心认识这女魔头,他的头顶动不动就鞭子乱舞
,而秦破阵只会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说风凉话。
“让破阵留意的人寥寥无几。”段罗敷盯着酒杯,“他那人,喜欢的就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不喜欢的就连看都不看一
眼。”
颜子忧瞥了一眼凝思的女子,叹了口气,“罗敷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和秦破阵是八字不合,一看见他那张臭脸我就恨不得把他倒吊在房梁上在他那张喜欢教训人的烂嘴里涮笔。”颜
子忧一边意淫着暗暗叫爽,一边再吐毒舌道。
听了颜子忧兴致勃勃的话,段罗敷不禁笑了。
“让他把笔给你舔干净,不然我就用鞭子抽他。”段罗敷摸着下巴。
“这种人就是欠抽。”颜子忧用力点点头。
“没错!”段罗敷一拍桌子。
颜子忧用手支着倾斜的身子,余光在女子的两泓秋水中停留了片刻,“吵架了?”
段罗敷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很坦率啊,秦破阵他最见不得做作,我也因此总是被他讨厌,”颜子忧微笑,“你和他很般配,恶男暴女
……我是说金童玉女。”
“下次再说漏嘴要及时闭上,否则舌头不保。”段罗敷阴着脸威胁。
颜子忧一笑,“要我做什么?”
段罗敷咬住了唇,良久,才轻声叹了口气。
“九月望日皇上为太后在金罗寺设斋宴庆她六十大寿,宗族名士,文武百官均会去贺寿。”段罗敷举杯放到唇边,又
放了下去。
“我母亲是太后娘家人,太后对我很疼爱。我虽没见过母亲,但我心中的母亲就是太后这样子的。我的亲事,太后不
可能不过问。”
“我知道破阵一向鄙夷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和宫里人,可是太后不一样。她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只要破阵忍上半日
,到太后面前说个吉祥话,他都不肯。”
段罗敷神情黯淡,几乎不似往日那飞扬跋扈的女霸王了。情字煞人,而人总喜欢把一切都押在这个字上,自以为痴情
。颜子忧目光清冷如寒潭。景睿常说颜子忧骨子里是个冷情的人,便是看了他这般疏淡神色。
“要我为你劝秦破阵?他哪里会听我的。”颜子忧收起了清冷的目光,无奈的耸耸肩道。
“他若不听,我再劫你一次。”段罗敷翻脸如翻书,阴沉沉的哼笑道。
还是男人好!颜子忧心中双手朝天大声疾呼自己断袖这条路真是走对了。
9.黑色的誓言
颜子忧靠在门边,无奈的看着庭院里抱臂四处转悠的俊朗男子。
“秦将军,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颜子忧苦口婆心的劝了秦破阵不下二十遍,他愣是东拉西扯打岔打到院子里
。
“罗敷让你劝我去薛太后寿宴?”秦破阵回了头问一句。
“你知道就好,罗敷姑娘的鞭子颜悦可消受不起。”秋风瑟瑟,颜子忧双手交握在袖中。
“子忧,你为何总叫我秦将军呢?”秦破阵走到了屋门口。
“那叫你什么,你又没个一官半职。”颜子忧白了他一眼。
“可你一直叫陆明谦的字,却连一声破阵都不叫我。”秦破阵素来直言直语,尤其是在颜子忧这种喜欢插科打诨回避
话题的贯骗面前。
颜子忧歪过头不理睬他。晚风袭来,颜子忧不加打理的乌黑长发已然及腰,随风肆意飞扬。他却只是怕冷的贴紧门边
,握住自己的右腕。
秦破阵也不再坚持,注视着满院的荒芜,“你兄长去世后,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回家乡?”
“家乡也没有人了。”颜子忧同样看着满院野草。
“那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苦守着京城干什么,你也不想入仕吧。”秦破阵瞥了一眼院咀嚼野草的黑马。
“我哪里也去不了。”颜子忧恍恍惚惚的笑着说。
秦破阵目光深沉的凝视颜子忧的眼眸,男人眼中却只有漫不经心的笑意。秦破阵难得的叹了口气。
“飞骊擎霄!”秦破阵突然回首冲黑马喊了一声。
如冲霄的黑龙,他的坐骑风一般飞驰到男人面前。秦破阵一跃跨上马背,颜子忧正诧异于他的行为,下一瞬却只觉脚
下一空,自己已被秦破阵一把拉上马背。
“秦……”颜子忧惊呼。
身后的秦破阵却猛策缰绳,大吼一声:“飞起来!飞骊擎霄!”
很有灵性的黑色骏马猛一前倾,四蹄大开,马尾飞扬,风驰电掣的冲出了颜家的院子。
“秦破阵!你疯了!停下!”颜子忧惊慌失色的大叫。
骏马在大街上奔驰,一路向北,犹如黑色的闪电一般冲出城正北的景龙门。颜子忧惊恐的紧闭双眼,却听到秦破阵酣
畅淋漓的笑声。
“子忧,睁开眼,我们在飞!”秦破阵一贯深沉的声音此刻竟盈满欢欣雀跃。
颜子忧哪敢听他的话,颜子忧骑马也就是勉强不掉下来的水平,此刻只觉胸口砰砰作响,这时才真正知道秦破阵挑中
的这匹黑马是如何一匹千里良驹。
“子忧,快点睁眼!看看前面啊!”秦破阵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搂住颜子忧软绵绵的身子,朗声笑道。“好一匹擎上九
天的飞骊!子忧,这是你起得名字!”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颜子忧闭眼屏息。秋日干枯的杂木林,城壕护龙河水的寒气,眼前模糊明亮的光芒,越来越远的
人语杂声……这一切都一晃而过。
倏忽间,亦或许是良久,颜子忧才感觉到飞骊擎霄已然停下了奔跑,只剩它呼哧呼哧的喘息。
“破阵!”颜子忧不敢睁眼,几乎失声叫道。
“我在这里。”秦破阵两只手环抱住颜子忧摇摇欲坠的身体,“睁开眼睛啊,子忧。”
颜子忧缓缓张开双眼,一刹那,他呆若木鸡,双唇微微颤抖。
一望无边的苍天,广袤无垠的大地,一切都在夕阳的赤色火焰中熊熊燃烧。天与地的尽头,一条绛红色的大河滔滔奔
涌。逝者如斯夫!
秦破阵悄悄低头看去,怀中的男人亦是身披红霞,凝如雕像。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滑下。秦破阵伸出长年持剑满是
厚茧的手,拭去男人脸上的泪水。“第一次找到这里时,我泪流满面不能自持。后来每年的秋天,都一个人跑来看。
”
秦破阵低下头,嘴唇贴在颜子忧的耳畔,柔声道:“子忧,你不是孤单一个人。”
“只要你叫我,我便会骑上飞骊擎霄,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颜子忧默不作声,无力的向后面那个宽阔的肩膀仰去。
九月十五日这天,金罗寺满堂金碧。寺院俨然一个小皇宫,处处张灯结彩,广袖如云。颜子忧拿着段罗敷从她爹负责
筹宴的礼部尚书那里硬讨来的请帖进了金罗寺的院门。各种衣香混合交织在一起,熏得颜子忧有些晕眩。
段罗敷说如果他颜子忧都来了,秦破阵就不可能不来,于是屈服于鞭子的淫威下颜子忧无可奈何的跑来这肉食者聚集
的寺院抛头露面。
深秋时节,寺院里的枫叶红如朝霞,西风偶过,霞光便纷纷散落。颜子忧捏起落在衣襟上的红叶,不禁抬首遥望北国
的天空。定州此时怕已是衾不耐寒了吧,那人走了也有半个月了,一路羁旅的寂寞,不知他心里什么滋味儿。若是他
在就好了,寻一处红叶翩跹的青石阶,与他对饮菊花酒,绝对是件惬意的事。颜子忧置身事外的瞥视往来的这些穿着
光鲜艳丽的高官和女眷,再念起那人一身清雅冲淡的白色,心中便愈发思念。
另一边的斋堂内,薛太后坐在罗汉床上,微微眯着眼睛支颐倾听丝竹管弦所奏的祝寿之曲。贴她端坐的便是婉惠帝姬
。皇上景泓恭敬的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德王则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正与身边的御史中丞笑着小声谈些什么。
十二年前皇上有意变法之时,太后反对,而今日景泓再行新政,为压制德王的势力,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意争取太后支持,故而景泓这一次为太后办的寿宴格外隆重。
先前已有不少官员献上了寿礼,这时内务总管又传到“尚书左仆射江大人到”,左仆射那老头儿便颤颤微微的捧着一
颗大夜明珠走上堂内,呈道:“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咳咳咳咳……老朽这东海夜明珠,好几年前就令乡人
满海捞寻,托太后娘娘的福,总算在您大寿前找到了咳咳咳咳……”
薛太后睁开了一点眼睛,雍容典雅的微笑,“江大人身体还是不见好,我这几年隐居寺里,认识个神僧,赶明儿我叫
他给你瞧瞧。”
“谢太后恩典……咳咳咳咳咳咳……”左仆射老头儿拜了又拜,一路咳了出去。太后轻笑着摇摇头,这左仆射从先皇
朝时一直咳到现在,鼻子比狗还灵敏,一嗅出雷雨将至的味道就病假在家,一直活了这么大岁数坐到了尚书左仆射的
位子。
待左仆射出去了,薛太后转过头,问:“皇上,你常提的那个陈清远,我还一直没见过呢。”
“太后若想见,朕这便宣他进来。”景泓微微颔首回答。
“不必了。寿宴又不是上朝,让大臣们随意就好。”薛太后抿起唇,随即绽出一个浅笑,“又不是人人都愿意见我这
个老太婆。”
景泓低着头,眉头却已拧起,太后大寿当朝一品大员却不来献贺礼,陈清远未免太不会做人。
正在此时,总管再次通报,进来的是新上任不久的中书省侍郎许仲。许仲人已中年,仪表堂堂,手中托盘上蒙一红绸
子,举于头顶端上。内臣接了呈给太后,拉下蒙布之时,太后原本半开半合的眸子却睁开了。
托盘上只一把白玉篦刀。
当年先皇偏爱薛妃的一头青丝,每夜抚其发而拢之,终于让她登上皇后之位。先皇驾崩后,薛太后操劳国政,头上丝
丝白发也无暇顾及。青丝不复,而为她拢发那人,亦不在了。后宫也好,朝廷也好,只知道太后的威仪,又有何人在
乎她作为女子的心思。如今一把玉篦,让太后不禁想起少时与先皇的耳鬓厮磨,黯然神伤。
“太后为南国百姓安居乐业而呕心沥血,”许仲拜言道,“臣听说这玉石有去头痛和安神的功效,若每日用这玉篦刀
梳头,或许太后娘娘会感觉更加神清气朗。微臣家贫,太后大寿却只能送上这小小的贺礼,还望太后恕罪。”
“许大人何罪之有。礼焉有贵贱?你有心,我知道。”薛太后微笑的看着许仲,“许大人将来定要有所作为的,是不
是皇上?”
“母后所言极是。许爱卿博文广识,国之栋梁。”景泓回应道。如此问话,太后便是有意提拔许仲,景泓心知肚明。
许仲是新党一派,那日朝上敢于出头支持新政,自己也颇器重他。不过此人虽有治国之才,却并不长于应酬,这一番
送礼说辞,倒不似他平日风格。景泓略有困惑的想。
不多时,内臣又传,兵部尚书秦胜言献礼。太后听到后抬起目光。
秦胜言手持寿礼托盘,身后跟着秦破阵和挽着他胳膊摇晃的段罗敷。
秦胜言一丝不苟的献了礼后,段罗敷便像小松鼠一般蹿到太后身边,笑眯眯道:“太后娘娘,罗敷祝您越活越年轻!
”
“你这张小嘴!我可是不想再年轻一回了。”薛太后笑着摇头,“你这丫头这么多天也不来看看我,都跑哪里疯去了
?”
段罗敷回过头看秦破阵。
“秦大人,这位便是令郎了?”太后细细打量一身深色武将衣着身材挺拔的秦破阵。
“回太后话,这正是犬子。”秦胜言道,给了秦破阵一个眼神。
“太后娘娘,破阵祝您身体安康,福寿无疆。”秦破阵表情不变的祝寿道。
太后微笑,“秦大人,令郎真有几分你当年的风度。”
随后容王等宗室、三省六部官员均献礼拜见过太后之后,内务总管宣布寿宴开席。丝竹管弦之胜,罗绮如云之态,自
是不在话下。
院子里的人影渐稀,颜子忧料想是寿宴开始了。时已黄昏,暮鼓晨钟的寺院笼上了一层肃穆之感。
颜子忧以一贯闲云野鹤的姿态随意漫步,进大雄宝殿看看佛像,又在各偏殿中乱走。金罗寺是千年古刹,不少地方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