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斑驳,梁木腐朽了。他就这样由着性子走进了一方院子,此刻夕晖如金,正斜斜的射入院中一间殿内。颜子忧玩弄
的想这也就是佛家所谓的缘分吧,他便沿着夕阳的光辉走进了殿内。
刚进了殿,颜子忧张开了嘴仰头看着金光漫射中的巨大墙面。
整整一面高阔的墙壁,绘着金碧辉煌的十八个罗汉。十八个罗汉画面上分布有致,形态各不相同。罗汉们通体金色,
状貌古野,与当今流传甚广的道释人像迥然不同。观那降龙罗汉,袈裟飘举,颇有吴带当风的韵味;座下金鳞巨龙,
腾云驾雾,怒目圆张,呼之欲出。骑虎罗汉丰颐蹙眉,深目大鼻,望之骇然,胯下赤色猛虎张开血盆大口,观之耳边
便如闻咆哮。
听说金罗寺的得名,便是缘由寺中的一幅不知朝代古人所作的十八金罗汉壁画。颜子忧虽对此有耳闻,却没想到如今
一见竟让他心魄为之一撼。金色的余晖射在罗汉金身上,整个巨大的墙面便满目灿烂辉煌。
颜子忧毕竟是痴画之人,强捺着体内叫嚣沸腾的血液,借着光芒眼睛贪婪的循着每一道线条走遍全画。待他终于细细
咀嚼攀摹一番长长呼出一口气,日头已经几入西山,不知时辰了。
也正在这时候,他才看到了不知何时同站在画前的男人。男人给人的感觉很平淡,他紧锁着眉头,抿着薄唇,凝视壁
画。男人身材很高,但背微微有些弯曲。他似乎无意关心颜子忧是何人,盯着画道:“这画恢宏壮丽,时人画不出来
。”话说出来似也不求回应。
“为何说时人不可?”颜子忧看着男人的侧脸问。
男人却仍是对颜子忧毫不留意,仿佛自言自语,“阿谀奉承之辈太多,贪污枉法之徒太盛,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不
齿。”
颜子忧付之一笑。
“画品背后的支撑是人品。能画这画的人必然静如止水,心怀悲悯。”男人字斟句酌的说。
“看这画时,我也突然这么想。”颜子忧点头道。
男人这时才侧过脸认真的上上下下把颜子忧打量了一番。
正在这时,颜子忧却突然听到院子里有熟人叫他的声音,他便走出了宝殿。景睿正站在院子中央满脸酡红的傻笑。颜
子忧无可奈何的喟然叹息。
“子忧,礼部尚书段仁义跟我说你也来了,我正想和你喝一杯,一通好找啊!你、你躲在这里,”景睿打了个酒嗝,
“秦破阵也找你呢,你快和我过、过去。”
颜子忧没有说话,看到后面殿里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是颜悦?”男人细眯眼睛再次审视问道。
颜子忧微微一点头。
男人径直穿过他与景睿中间走了过去,到了小院门口,却停了步子,道:“你当和陆明谦那种巧言令色之徒远一点。
”言罢出了小院。
清风袭来,颜子忧衣袂翻飞,他低头伫立在暗色当中。
“八爷,那人是谁?”片刻颜子忧问。
景睿抚着肚皮顺气,朝门口看了看转过头望颜子忧,“当朝宰相陈清远。”
“你别听他的,子忧,他和止渊有仇。”景睿捋直舌头说。
“子忧,怎么了?”景睿又叫了一声沉默着的颜子忧。
“那人太直了,”少顷颜子忧叹道,“怕是容易折断。”
“子忧,你担心他作甚?这小子就会想法设法扣我们这些王爷的钱,上辈子催命鬼变的!”景睿叫唤道。
“八爷,我颜悦向来只关心美男子,这等容貌入不得我眼,你就是把他捆进麻袋扔到河里我也无意插手。”颜子忧毒
舌肆虐。
“喝酒去吧。”他拍拍景睿的肩膀,笑咪咪的说道。
10.在乎你
时光重逡巡,丘园坐霜雪。
转眼已过了两个月的光景,西风的萧瑟,俨然变成了北风的寒冽。变法党与保守党已经有过三次交锋,新政继续实施
,保守党的官员虽不甘亦不得已执行新法,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折扣和猫腻,就不得而知了。新法已行了近半年,利弊
均有显现。已有地方官员上书,青苗免役等法令确有改进的必要,各地民声亦有赞有怨。送到陈相这里的书信全部被
丢进了室内取暖的炉子里。陈清远每朝垂绅正笏的向皇上力辩,打消景泓看到和听到的各种议论产生的疑惑。他要求
各地官员一丝不苟的执行新政,另外向御史台施压调查各品级官员有无贪污情况。一时间三省六部,各州各县,人人
提心吊胆谨言慎行。
此外,北方边境屡遭北国铁骑骚扰,三个月的时间里北国已吞下了南朝十个镇。朝廷尚未传出什么调遣消息,但京城
里每日关于北方军情的传言却沸沸扬扬。
内忧外患也好,朝廷更迭也罢,颜子忧只是冷眼旁观。政治就是一池脏水,跳进去了,不是淹死在里面,就是一身污
秽的爬上岸。若他还是十二年前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一定会忧心忡忡的设法改变国运或者持刀冲上前线吧。
不过,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早就死了。
如今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冷嘲热讽的酒徒狎客,一个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罢了。颜子忧哂笑,十二年的悲愤
将他的心一点点煎成了灰,而如今连灰都冷了。
颜子忧面无表情的离开窗口,回身看了看冷却的炉子。前一段时间隔三岔五的被段罗敷骚扰,只好每天生炉子烧茶炊
免得那恶女一进来就抱怨连天。那段时间花郎也总在的,颜子忧总是一边流着口水直勾勾看着少年红润的脸蛋,一边
把各种布局皴法,用墨设色的精髓讲给他听。近日来秦破阵每日随父到练兵场,段罗敷自然一面装出不在乎的神情一
面糖一样粘在秦破阵身边;而花郎在画院的季考中荣登前三甲,得到赵择端的赏识每日亲自教导,自然也就没了那么
多闲功夫往宫外跑。
一个人的话,颜子忧便不生火。冬天他不会动笔给人作画,没有银子便买不到木柴,家里存的一点柴火自然要留到最
冷的时候再烧。颜子忧把目光从冷炉子上移开,和衣躺倒在榻席上,把灰布棉被一直拉到下巴。
想起夏天的时候,常常和陆明谦对月喝酒谈诗论画,如今风月犹在,斯人却远矣。前些日子陆明谦来信说定州已经下
雪了,他还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定州会有好收成。那人每次来信都是他一贯的悠然淡定的语气。定州虽在南北边界,
然北骑肆虐却无犯定州。而其所在的河北东路,近黄河一带却让北朝掠去了五个镇。陆明谦就是陆明谦,颜子忧喃喃
自语。
半梦半醒间,颜子忧恍惚看到人影,他勉强睁开眼睛。
秦破阵正坐在他脚下的席上直看着他。颜子忧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挣扎着用左手扶身坐起。
“你这叫擅闯民宅。”寒冷的空气让他头脑立刻清醒,舌头又灵活起来。
“我正想问你呢,院子屋子怎么都不上锁?”秦破阵见颜子忧这副凶样却笑道。
“你倒是四下看看,我这陋室里有什么值得偷的?”颜子忧见他还敢笑就更加恼火了。
“当然有了。”秦破阵一只手搭上颜子忧肩膀,“你这人虽然口不积德性子又差,但冲着外表的话还是会有几个不怕
死的闯进来。”
被调戏了,被调戏了,绝对是被调戏了,颜子忧面上发青,两眼喷火。
“呵,看你还有精神瞪人我就放心了,”秦破阵摩挲着颜子忧的肩膀笑着说,“刚刚看你睡时我还以为你哭了呢。”
“是啊,刚刚是乐出眼泪了,我梦见你娶了段罗敷每天被她拿鞭子抽。”颜子忧怒极反笑。
“瞧你这德行!”秦破阵不满道。“你这里可真是冻死人了。”他侧头四处看着。
颜子忧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炉子前点火烧水。鼓捣着柴火不回头的问,“今儿个怎么没去练兵场?”
半天没听到声音,颜子忧回过头,却正对上秦破阵一直盯着他的目光。秦破阵爽快的一笑,“皇上封我为定远将军,
出征北境夺回十镇,给北方点厉害瞧瞧。”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武将,此刻如同出笼之鸟,深沉的声音也难掩其中的
男儿血性。
“驻军哪里?”颜子忧跪坐着直腰,讶然盯着秦破阵。
“定州。”
颜子忧张了张嘴。少顷才问:“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秦破阵声音轻了些。
“是么。”颜子忧偏过头,又回身侍弄炉子。
过了一会儿,热茶端了上来,两人便坐在桌前一起喝茶。颜子忧左手举着茶杯,默不作声的啜饮。垂下的睫毛露在杯
沿外微微颤动。秦破阵注视着他,轻唤道:“子忧?”
颜子忧放下茶杯,等待的看着对面男子轮廓分明的面容。
“子忧,你总是一副笑模样,可是我却觉得你从来都没有笑过。”秦破阵目光深邃,却有一丝惆怅,“你把自己藏得
太深了。”
颜子忧听了他这话便想再作笑敷衍,然而唇畔却只是僵硬的牵了牵。
他叹了口气。
“破阵,你要保重。你和罗敷明年开春时就要成亲了吧,她前些日子对我说的。”
秦破阵不置可否。
“除夕前不能赶回来呢。”颜子忧又说。
“记得给飞骊多添些草料,北方那苦寒的地方。把马喂瓷实了,遇着事也好应对。”
“你和罗敷成亲时记得给我张请帖,我可好久没蹭食了。”颜子忧掩口笑道。
秦破阵突然一把拉住颜子忧的右腕,颜子忧顿时眉头一紧。
“你一直用的那把纸扇呢?”秦破阵问。颜子忧咬唇不语。
“我要去的是定州。陆明谦不是定州知州么,你为何避而不提?”秦破阵不理会颜子忧煞白的脸色,压住火气追问道
。
“你人前总是疏远陆明谦,就是怕自己污了他的好名声?你放心,我秦破阵不是说三道四的人。你总抱怨我当众谴责
你,那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众人面前作践你自己,不想看到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不在乎自己!”秦破阵粗暴的抓着颜子
忧手腕大声吼着,“因为我在乎你!”
不知何时,窗外的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
秦破阵放开颜子忧,径自走到了门口。
颜子忧面容苍白的凝视着他沉稳挺拔的背影。秦破阵停在门口,仰首望着岑然的飞雪,道:“子忧,你要记得我曾对
你说过,我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秦破阵的背影消失在翩跹雪雾当中。
颜子忧握住右腕,难抑的轻轻泻出一声呻吟。
严冬已至。
11.定州
定远将军将军队驻扎于定州北面的外城。扎营布署,粮草安排等等均有主帅亲自指挥。北国军队所掠十镇分布于定州
城以西五百里的河北东路界内。
秦破阵站在外城城门之上,眺望一望无际的冰雪荒原。清冷的号角响彻灰云密布的苍穹,北风萧瑟卷上南朝战旗呼啸
而过。秦破阵手扶女墙,闭上双眼。
念天地之悠悠,独挥剑而擎苍穹!
人,就是应该活在这样广袤的天地之间。蝇营狗苟的虫豸们算计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昂贵棺椁中的一把朽骨。抛头
颅洒热血万里霜天一壶酒,管他生前高位死后留名,但求一世痛快无愧于心。
秦破阵张开了眼睛,不羁的微笑。
这时却有人匆匆跑上城楼,望见了秦破阵,那人便急忙奔了过来。“秦将军,可算找到您了!”
“军队已经都安顿好了,您……”来人顿了顿,“您是不是要去见一见知州大人?”
“见他作甚?”秦破阵一哂。
“这,我们毕竟驻扎定州城内,礼仪上……”来人看看秦破阵脸色,“……况且粮草什么的虽是朝廷运给,不过路途
遥远变数也多,与知州交好,有什么事也好行个方便……”
“那你去吧。”秦破阵道。
“秦大人!我不过是您的副官,还是要主将……”
秦破阵披风一挥,箭步下了城楼。
定州位于南国的北方边界上,城内四处白雪皑皑。从来官员被派到定州都要叫苦不迭,一来这里位于边界易遭北方骚
扰,二来这里气候苦寒,秋成往往歉收,向中央交税时便时常捉襟见肘。总而言之,这着实是个熬人的地方。
秦破阵走在内城的街上,两边的店面屋顶落着厚厚的积雪,然而街面上却打扫的相当干净。左边的面摊儿生意人正在
拉面条,坐在桌前的应该是一家三口。当爹的手里提着一大捆红艳艳的年货,娘亲抚着正在呼哧呼哧吃面的小儿子的
背。
“宝儿,还吃一碗么,今年市价好,咱家卖粮得钱多了,过年绰绰有余了。”做娘亲的慈爱的摸着小儿的头,“宝儿
,你再多吃点吧。”
做爹的在一旁呵呵笑着。
秦破阵走过去时冲那男人笑着点了一下头,男人亦欣然回敬。
走着走着,秦破阵突然感到面上落了凉凉的一点,微微抬头看,灰白的天空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他用力搓了搓双手
,呵了口气。
正巧这时他望见前面一家茶叶店,便欣然走了进去。
秦破阵走到柜台前,捏起一点茉莉花茶,打量了一番,玩笑道:“掌柜的,这茶真不错,不会是私贩的吧?”南朝的
茶均是官售,风吹雨打质量极差,故而民间饮茶多私下购于走私违法的茶贩子。
“哪能啊官人!您不知道现在新政里有个什么均输法?现在的茶叶都是就近配送的,免得日晒雨淋质量自然好得多了
!”掌柜赶忙解释道。
“呵,我说笑罢了,掌柜的莫要认真。”秦破阵笑道,“这茶怎么卖?”
掌柜的报了价格,秦破阵微微一怔,“这么便宜?哪里的茶叶?”
“都是苏杭来的好茶啊。”
“若是杭州来的,运到京城比定州这儿近得多,按理说应该比这儿买的便宜才是。”秦破阵不解道。
“是这个理儿。”掌柜的挠着脑袋,“可我们这儿就这个价啊,自从陆知州上任后,茶价就是这样的。不过赚的倒是
比以前多了。”
秦破阵若有所思的捻着茶叶,抬头道:“老板,要一壶茉莉花,给我送上楼。”
“好嘞,官人楼上坐着!”老板开始笑眯眯的准备泡茶。
秦破阵上了二楼,这时辰茶座还都没人,他便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窗台很低,可以看到街上的光景。秦破阵望着窗外
,这时街面上已经傅了一层薄薄的雪。
秦破阵口中呼出的白气一忽一忽的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低头看到街上正走来一个背着一筐木炭的白发老人。他想
起临行前那一天,他见到颜子忧捂着被子蜷在榻上时,屋里也没有点炉子。他一个人时是不是都那样凑合着过呢。虽
然每次自己或是罗敷去找他,他都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可是眼睛里分明要多出几分神采。真是喜欢逞强的人,秦破阵
笑着摇头。
然而正当秦破阵思念故人之时,却见到一个轿子被抬行于街上。观轿夫穿着和随行侍从……秦破阵轻笑,莫不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