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柔道:“好处?你若不相信我大可自己去处理朝事,我亲自出宫寻南烛。”
“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知道又如何?我不过是喜欢他。他把江山交给我,将来我还回去时总要完完整整的才好。”
太后闭目转起佛珠,眼角滑落一片清泪,“哀家大概是老了,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会在佛主前替他日日祈福,求菩萨慈悲,让吾皇儿在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江怀柔起身,“太后放心,我什么都不缺,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在南烛回来之前,我一定替他守护好这片江山。”
傍晚时,永乐宫门前已经被派出的重兵把守,江怀柔让身边侍卫秦江海吃了药,躺在床上伪装成南烛,命太医隔着纱帐悬丝诊脉。
连着来了四五个,结论都是一样,脉象虚弱却无大碍,想必是旅途太过劳累,休息些时日便好。
此事便被暂时隐瞒下去。
勉强撑过一个月,朝中元老都不免有些忧虑,几次三番请求亲自面圣。
江怀柔又让秦江海吃引爆体内毒素的药,一夜之间红疹疙瘩起了满脸,莫说是外人,就连他自己多看几眼都觉得抗不住。
自从偷酒事发,秦江海便老实听命于江怀柔。他是练武之人,身材魁梧,后背跟南烛颇有几分相似,躺在床上旁人更是看不出来。如今面容大毁,又按江怀柔的吩咐不时皮笑肉不笑,见了他的官员都觉得心惊肉跳,哪里想到去辨认真假?
三五次私底下表忠心关切的不少,敢直接面圣打扰的人却渐渐门可罗雀。
江怀柔也总算暂时得了轻松,只是夜晚时常失眠,半夜还会对着李瑞带回来的冰莲盒子发呆。
白天的时候不停的忙,时常连饭都顾不上吃。如今不但要处理夜池国内的事,还要插手东宁、瑶兰的事,每每感到力不从心时,他都会想到那个在批折子兼画春宫图的南烛。
真不知他哪来的精力跟闲情雅致。
不知不觉间,一年时间已经过去。因为刚打过瑶兰的胜仗,期间也未出过什么大乱子。
暖春四月,江怀柔原本在端坐着批阅奏折,却慢慢来了睡意,竟然伏在案上睡着了。
纪宁替他盖上披风,退出去同束青道:“这一年可怜了我家公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现在都能轻易抱动他。”
束青也是一脸担忧,“明日我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纪宁叹气,“没用的,心结难医。”
“唉,公子如今性格变化好大,记得刚到永乐宫时,他贵气十足又爱说笑,现在……虽说行事稳重许多,却整天拧着眉毛,脸上又总是很疲惫,对他而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我也觉得他太累了,不如改天再劝他出宫散散心罢。以前他每次出宫都很高兴的。”
“也好,不过一定记得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
窗户玉兰树投到窗户一片绿荫,微风温柔的吹拂过江怀柔脸颊。
他梦到南烛回来了,还是记忆中一脸可恶的笑,张开胳膊对他道:“来,给老公抱抱!”
江怀柔耸了耸鼻子,嘴角慢慢扬起来,然后就醒了,揉揉眼睛后怅然若失。
看着墙壁上挂着满满的正字,他不由低喃道:“你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就舍不得回来了,连我也不想要了么?”
71.流水匆匆
两日后,着实经不起束青、纪宁再三鼓动,江怀柔终于决定放下手头政事出宫走走。
距离上一次出宫隔了多久,江怀柔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半年,又好像是一年半……
反正自从南烛走后,他就没有了玩乐的心情。不过既然今天出来了,索性放下一切烦恼劝当散散心吧。
走了半条街后,江怀柔看到一家招牌凋零的茶楼,不由顿步出神。
纪宁忙道:“公子怎么了?”
江怀柔道:“很久前,我经常跟他在这里听人说书,怎么现在居然破成这个样子了。”
纪宁笑,“是公子太久没有出来的缘故吧,要不咱们进去坐坐?”
江怀柔点头,“去看看那先生还在不在,他可是有一张让人起死回生的巧舌。”
茶楼生意并不好,小二伏在柜台上打盹,看到两人进来连忙招呼,“两位里面请。”
“要楼上雅座。”
小二赔笑,“不好意思客倌,楼上……已经封了有大半年了,现在堆放着些杂物,您看要不要这里挑张靠窗的座儿?”
江怀柔有些失望,“封了啊……那你们以前在这说书的先生呢?”
“一听您就是老客人了,不过蓝先生现在如今也不说书了,改去闹市卖唱了。”
江怀柔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是一片苦涩,原来一年多时间,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东西。
好在茶的滋味没变,清香扑鼻,点心也是甘甜适口,多少让江怀柔找回了些旧时安慰。
小二见他穿的贵气,便坐在一旁蹭话,“客官应该很久没来小店了吧?”
江怀柔道:“嗯,以前每天都来听蓝先生说书。”
小二道:“以前这里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热闹,如今不行了,对面不远处开了花楼酒坊,里面也有吹拉弹唱,把生意全都抢跑了,单有好茶也揽不住客人的心啊。”
江怀柔只是笑。
小二又要说什么,看着门口突然跳起来,“几位客倌赶紧里面请!”
江怀柔听他招呼的格外热情,便瞟了眼,是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身材大多高壮皮肤略黑,并不像是夜池人氏。
果然一开口就带了外地口音,“两壶好茶,随便上几道小菜。”
“好咧,您稍等,马就就来。”
几人也注意到这对白净斯文的主仆,冲他们露齿一笑坐在了旁边。
其中一人道:“不是说他们皇帝都已经病了整整一年没上朝么,这京城看起来怎么还是如此繁华热闹,看来那个叫江汝靖的娈童也有些手段嘛。”
秦江海欲拔刀却被江怀柔用眼神阻止,纪宁也气呼呼的瞪着几人,独江怀柔却转着杯子神色不变。
只因他们所说的江汝宁正是自己在夜池的化名,朝中官员都以此称呼他。
几人笑侃了会儿,方才那人又道:“再往前面走就是有名的燕君楼了,咱们不如去见识下这里的小倌儿,说不定还能碰上那个江汝靖呢!听说他长的面白似玉唇如朱丹,比女人还要美几分,再加上还有几分头脑,越发让我感觉到好奇了。”
纪宁重重摔了下杯子,引起几人侧目。
那人却对江怀柔笑了下,目光邪气的很,仿佛能直接扒人衣服似的荡着淫气,这不顾忌的调笑道:“夜池美人倒真不少。”
他声音略低了些,秦江海却耳力极佳,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一年来他深知江怀柔辛苦付出,如今被人诋毁轻薄哪里受得了?提刀一晃,旁边桌子便轰然被破成两半。
众人皆惊,端着茶壶的小二更是说不出话来。
江怀柔微微颔首,“我们走。”
纪宁掏出锭碎银扔到桌子上,冷哼一声跟着江怀柔走出去。
秦江海气愤道:“公子为何不让我杀了他们?”
江怀柔淡淡道:“杀了他们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公道自在人心,无聊的话语随他们说去吧。”
纪宁偏头打量他,“公子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
“如果是以前,公子肯定会很生气,然后让他们后悔说过今天的话。”
江怀柔道:“人总是会变的,如今我忙碌的很,也懒得计较这种小事了,出来一趟不要让这种人败了兴致,走,去前面转转。”
秦江海却突然贴近江怀柔,“公子,后面有人跟踪……是方才茶楼大放厥词的小子,鬼头鬼脑的不像是好东西。”
江怀柔想起他方才的目光,便皱眉道:“带他去巷子里,要给他些教训。”
三人以眼神示意一起拐入小巷,那人果然很快尾随跟入。
秦江海一个后翻身,便将那人踢趴在地,牙齿重重磕在石板上,抬起来是已经满嘴鲜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江怀柔蹲下身问他,“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人吱吱唔唔道:“路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说我在跟着你们。”
他长的并不丑,甚至还可以称得上俊秀,只是目光太过露骨下流,直勾勾跟瞅着一具裸体一样冒着邪欲。
秦江海重重在他头上踩一脚,“你这狗东西往哪里看?”
那人虽然弱不经风,嘴上倒硬气的很,“看看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谁让他长的好看来着……”
“啪!”纪宁也看的手痒甩他一个耳光,“死淫贼!”
那人吐着血水反驳,“我,我淫什么了?我做什么了?凭什么,这么对我?”
江怀柔忍不住笑起来,对纪宁两人道:“他其实说的也对,算了。”
那人看到他笑,眼珠愈发转不动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江怀柔道:“我的名字?方才你不是在茶楼破口大骂过么?”
“你,你就是江汝靖!”
江怀柔笑了笑便走开。
那人冲他背景喊,“喂,我叫金飞波,你一定要记住!”
金飞波?江怀柔脑海迅速筛选出这个名字,莫非是瑶兰的金世子?看他衣着打扮,想必应该是了。
金家是瑶兰最大的望族,无论权势、金钱、地位都可以与皇族媲美。
不过老天是公平的,据说他们世代单传且都有些痴傻,金飞波话语也有些不似常人,看来想必是误会他了。
不过江怀柔也没有拐回去道歉的打算,这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生活小插曲,而且他不认为两人日后会有任何交际。
出了小巷后,纪宁道:“公子,接下来您想去哪里?”
江怀柔沉吟了片刻,“燕君楼。”
纪宁脸刷的青了,“公子!那种地方……皇上要是知道了,非剥我的皮不可。”
江怀柔垂下眼皮道:“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而且他不会知道。”
秦江海不知道宴君楼是什么地方,进去之后脸也变得铁青,两人一左一右夹着江怀柔,就连待客丫头都不敢轻易上前招呼。
老鸨从楼上扭下来,看到江怀柔眼睛一亮,“今天吹的什么风,怎么公子都大驾光临了!”
江怀柔道:“莫贫,劳烦在下面照顾好这两位,我上楼去坐坐。”
“公子!”纪宁叫住他,圆眼睛瞪的鼓鼓的,“您不能做这种事啊!”
江怀柔敲他额头,“乱想什么呢,我只不过上去看看而已,你们在这儿等着。”
说罢自己上去了,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那个房间,只见里面收拾的一尘不染,跟一年多前没什么差别。
在房间转了一圈,仔细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个遍,甚至连墙壁上的春宫图都觉得无比可爱,再想起南烛初次带他来的情形,想笑却笑不出来。
江怀柔在房间呆了很久,待下楼时,见纪宁跟秦江海两旁都侍候着相貌俊美的少年,而他们本人已都已近石化状了。
纪宁曾经饱经风月,如今却碍于身体有心无力,秦江海则是老大光棍一根,绝情寡欲的自然不知其中滋味。
看到他下来,纪宁几乎快要哭出来,“公子您总是出来了!”
江怀柔道:“怎么,你还怕被他们吃了不成?”
两个少年识趣乖乖让开,老鸨还未出来送客,楼上此刻却走下一个剑眉乌眼的青衣少年,看到江怀柔眼睛一亮,“乖乖,楼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好的……客人。”
他识趣的很,也算是有些眼光,话说到一半从江怀柔服饰跟几人神情中看出些名堂来,随即改口把美人称作客人。
这少年长的英气勃勃,眸中带着顽皮淘气,与一般柔弱小倌很不相同,走到江怀柔跟前嘻笑道:“这位客人贵姓?”
因为有方才巷中的登徒子在前,纪宁抢先一步把江怀柔拉开,趾高气昂道:“你还不配知道我家公子身份。”
“哗,这么大架子,在燕君楼里少爷我什么官儿没见过,他难不成是当今皇上?”少年开玩笑说完,却见对面几人都没有丝毫笑意,便立刻正色道:“开个玩笑,几位不必当真。”
楼下正僵持着,老鸨走出来,看到这少年便满脸怒气道:“你又在这里捣乱,还不给我滚出去!”
少年道:“妈妈这话说的,我这还不是在帮你赚钱揽客……”
“闭嘴!”老鸨瞪他一眼,忙对江怀柔赔笑,“这孩子才来不久,还没管教好,顽皮的很,公子千万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江怀柔心不在焉的轻嗯一声,却听那少年插话道:“妈妈,今天您让我侍侯这位公子好不好?”
江怀柔眼眼波扫了他一眼,少年便借机冲他抛了个媚眼,确实白净可爱,诱人的很。
老鸨气呼呼的将那少年推到一边,跟江怀柔道:“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怀柔道:“没有,我正准备跟您告辞,谢谢招待。”
老鸨立刻诚惶诚恐,“能为公子效劳本是小人荣幸,不敢言谢。”
江怀柔微微点头,“我们走罢。”
几人走到门口时,那少年却执意跟了出来,语气生硬的对江怀柔道:“我是不是哪里长的惹人讨厌?你为什么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江怀柔头也不回道:“你很好,可我不喜欢。”
回宫路上纪宁郁闷道:“公子好多烂桃花,一天就碰到了俩,改天我托人去寺里请把桃木剑回来。”
见江怀柔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便道:“怎,怎么了?”
江怀柔道:“我觉得你最近越来越爱操心,话也越来越多了。”
“公子这就开始嫌弃我了,”纪宁一脸委屈,“哪里是我话多,分明是公子话越来越少……还居然嫌我聒噪。”
江怀柔低头道:“是么,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说,可是一开口就不知道要说什么。”
“公子!”
“没事,走吧。”
这夜,江怀柔又严重失眠,他坐起来轻轻推开门,想一个人到园中走一走。
天空悬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这让江怀柔想起南烛背着他走在花园的那个夜晚。
月有阴晴圆缺,总缺却总能圆。
人有悲欢离合,离了还能再合么?
没有人能告诉他。
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望着天空思索发呆,突然感觉腿上一凉,竟是那个小蛇也一并溜了出来。
因为它身上带着剧毒,江怀柔很少放他出来,不过总挡不住一时疏忽,就像现在一样让它溜出来。
小蛇如今已有手腕粗细,展开约有五六尺长,全身碧绿通透,月光下每个鳞片都散发着锐利的冷光,盘起来一团威风凛凛,不过也极吓人。因为自出世便跟人在一起,它对寻常人都没什么恶意,同江怀柔也格外亲昵,常吐着信子吻他的手跟脸。
江怀柔摸着它头道:“你又调皮了,以后不能随便跑出来,会吓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