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去厨房再端些吃食来。”仲五当真是输的身无长物了,这才哀叹一声,找了个话起身掩掩脸上的尴尬。
没多久,只见仲五端来的托盘里,摆着五个白瓷小碟子,分别放着红枣,柿饼,杏仁,长生果,年糕五样,具是颜色鲜丽,那白瓷小碟再一衬煞是好看。大家都舍了麻将罢了猜拳,重又笑盈盈的聚回饭桌上。
话说这也是茶楼每年守岁的保留节目之一,年夜吃这些东西无非也是想讨个好口彩。枣,意为“春来早”;柿饼,意为“事事如意”;杏仁,意为“幸福人”;长生果,意为“长生不老”;年糕,意为“一年更比一年高”。众人几口果点就着几口酒,说几句吉利的话举杯谈笑,十分的其乐融融。
待众人都把酒又满上,年纪最长的齐叔率先举杯笑道:“守岁即是要把瘟神邪病赶走,但愿我们大家来年都能和和顺顺,吉祥如意!干一杯!”
“干杯!”
说罢,众人齐举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麻将猜拳了又进行了没几局,已是醉倒了一片。房内火盆生的很旺,温暖如春,也就浑然不忌的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靳徽虽还没完全醉倒,也是不远了。软趴趴的伏在麻将桌旁,一张脸有些酒后的晕红,竟自他本身的清逸里平添了一丝风流情态。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银钱来,晕乎乎的“哐当”一把砸在桌上,对着仲五笑道:“你数数,看少没少……”
仲五起初有点疑惑,后来将言一数,竟是自己刚才输在靳徽手里的银钱,分毫不差!仲五有些奇怪道:“这是……”
“胜之不武……胜之不武……”靳徽呵呵笑得有些傻气,却胜在醉态可掬,仲五也不由得笑起来。
“阿徽?”
“嗯……”懒懒的应了一声。
“……你睡吧。”
仲五看着眼前青年熟睡的脸,心想,若能年年如此,该多好。
第八章
江都的上元节一向有放灯的传统,灯会上,各式花灯争奇斗艳,异彩纷呈,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这天,天才蒙蒙黑,阿红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要好的吴霜阿喻去了放灯的菏泽坊。阿澈和齐叔也是爱热闹的人,没过多久也跟了去。楼里就剩了靳徽,仲五两个人。
自打除夕那天大醉,似乎是伤了脾胃,靳徽每天都吃的很少,还略略有些咳嗽。况且还在年关三九四九时节,外面也冷得很,便索性不去灯会留在楼里了。
仲五忙完厨房的事,也走来大堂。窗边的人一身素色的衣服洗得很旧了,一张脸轮廓分明,容色疏淡,映着窗外明明暗暗的烟火,寂寂的坐在那里,像是一幅静谧的画。那人没什么表情,却偏让他生出些疼惜和挽留的感觉,似是再不去抓住,就真的要隐去画中不见一般。
“阿徽,”仲五叫的有些急。
靳徽转过头,向他招招手:“过来坐吧。”
“怎么不去看灯?”靳徽问着,拿出点常喝的茶叶来,放了些进茶壶。
“你一个人在茶楼,怕是要嫌闷的,我就留下来了。”仲五笑道。
“这几年越发怕冷怕的厉害了,冬日里便不想出去。”靳徽敛眉从容道:“怕是没几年了。”
“新年之时,怎么能说这种话!”仲五皱眉打断,语气有些严厉。
“若江都还留得住的话,茶楼就过给你吧。”靳徽依旧平平淡淡的说着,一点也不为仲五所动的样子。
“你……”仲五不禁气结。
“久病成医,何况我家祖上本是行医的,我有数。”靳徽道:“年后你就跟吴霜成亲吧,是该有个妻室了。”
仲五听到这,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更是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道:“吴霜是大家千金出身,我怎敢高攀?何况我也并不喜欢她……”仲五说到这里,心下有些追悔莫及刚才不自禁就贸然出口的话。
果然,下一句靳徽就追问道:“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青年笑容柔和,还难得带了几分调笑意味:“这点主我还是做得了的,说出来明日就帮你去提亲。”
“我……没有。”扪心自问,那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浅显明白到根本不用犹豫支吾,但是仲五还是摇了摇头,随即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从茶楼的窗子望得到不远处菏泽巷一片灯海,自街头亮到巷尾,如一条长龙横卧在江都城中。看着看着,耳边不由自主就会响起人们的喧闹欢笑,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来,仿佛自己也在那赏灯的人群里穿梭一般。
“大概今年的人,不如往年多了吧。”靳徽自语般的低声道。
于是仲五自然而然的,就忆起往昔的上元灯会。
“公子,我们走吧,灯会已经开始了!”年纪最小的小镜穿着过年的新衣,拽了拽靳徽的手。
“是啊,我们走吧。”齐叔呵呵笑道,身后跟着吴霜,仲五等等茶楼的一大群人。
“好。”靳徽也笑了笑,任由小镜拉着向灯火绚烂处走去。
待众人到了菏泽坊之时,本来就不算宽的街道已然挤得水泄不通。人群里推推挤挤,却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一路有常见的日月灯,诗牌灯,牡丹芍药灯,此外还有八仙过海,嫦娥奔月……各式各样的灯直把这来江都还不到一年的小镜看花了眼,一双眼睛睁得溜圆,生拍错过什么似的。路边还有卖糖画的,龙兔蛇鼠具是栩栩如生;那边厢的藕粉圆子,梅花糕更是香的一路都闻得到。
“公子,我要吃这个!”
“公子,快看那个!”
“公子……”
对于咋咋呼呼的小镜,靳徽几乎是有求必应,凡是想吃想要的统统买给她。小镜原先不过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儿,多半时候倒是以顺顺别人钱袋来填肚子。正巧一日随手顺走了靳徽的钱袋,追上后问了情况加上小镜人又机灵,便被靳徽带回了茶楼,从此这十一岁的小女孩就一直喜欢粘着靳徽了。
“你这样,怕是要惯坏她的。”仲五看着小女孩满足的表情,无奈的叹气。
“人好多啊……公子抱吧……”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伸出两条胳膊,眨眨眼睛撒娇道。
灯会的人,哪年不多?众人几乎都是人挤着人过去的,摩肩接踵不必说了,就是那踩掉鞋子,挤掉发簪的事也常有发生。挤来挤去茶楼的人早就被挤散了,此时只有小镜,仲五,阿澈,齐叔还跟在靳徽身边。看着小镜苦着的一张小脸,靳徽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终还是温柔地把女孩子抱起来。
“小镜最喜欢公子了!”女孩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转眼就在靳徽脸上“吧嗒”亲了一大口。靳徽愣了一下,随即竟有些羞赧似的转过头摸了摸小镜的脑袋。
走在后面的三人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齐叔和阿澈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齐叔笑了一会,打趣道:“小镜年纪太小,不然嫁给公子正合适!哈哈……”
“再过几年我长大了就可以嫁给公子了,公子也喜欢小镜的吧?”小镜一双眼睛亮亮的,满怀期待地望向靳徽。
“小镜,还是自己下来走吧,公子也会累的。”仲五道。
“呜,好吧……不过才一会儿嘛……”小镜嘟嘴哀戚戚的看了一眼仲五,满是不舍地从靳徽怀里蹭下来。
说着话几人已经走到菏泽坊最热闹的三牌巷了,说是巷,但街道比刚才走过的曲莲街宽了何止一倍,视野更是开阔了不少。除了花灯小吃,这里更是设了彩棚,铁索独行,击丸蹴鞠,杂耍百戏,俱汇于此。处处都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喝彩阵阵,热闹非凡。正瞧着西边又搭了个棚子要表演,人群也是一阵骚动,刚从曲莲街走过来的人都要争先恐后抢过去占个好位子看个究竟。推搡之下,靳徽身材本就单薄,此时更是站不稳脚,眼看着离齐叔小镜他们越来越远了。混乱中,很快连小镜的呼喊声也完全淹没在人潮的喧闹中,已经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靳徽感觉自己如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漂浮辗转,耳边的人声嘈杂,轰轰隆隆,似乎是万金齐鸣的沙场中扬着冲天长嘶的马鸣,再也寻不到山河万顷心乡何处;眼前人影乱叠,飘飘忽忽,仿佛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下着纷纷乱乱的红雨,再也瞧不见长路迢迢来路几程。他索性安静下来,随波逐流着去了,反正,总回得到那一方静候自己归家的屋檐的。
靳徽这样想着,反倒安然了。忽然一惊之下,冰凉的手被人温热的手心一把握住,带进一个和煦的怀抱里。他一脸讶然地转过头,那人收起前一刻还在脸上的惶恐紧张,若无其事的笑道:“还好,找到你了。”
仲五的表情诚恳地有些过分,笑道:“走吧,今年还没去芙蕖塘呢。”
靳徽看看周围景致,的确是快到芙蕖塘了。还没来得及点头,手就被不由分说地被身旁的人拉起,耳边的声音带些温柔笑意:“人太多,别再走散了。”
所谓芙蕖塘,不过是小小的一方池子,引了护城河的水,开凿在城中而已。夏日里,池中开满了品种繁多的莲花。而此刻,则是满池的莲花花灯,花蕊处点着一支火光飘摇的蜡烛,随着水波悠悠摇摆着。池边围满了许愿的人,握一枚铜板在合十的手心里,默念完来年的期冀祝愿,再将铜板扔进池里。不知是何时传下来的习俗,也没人管到底灵不灵验,人活在世上总有个念想不是?江都人们也就通过这种方式聊寄所愿了,但求个吉利而已。
仲五递一枚铜板给靳徽,月影灯影下,人人脸上都是一片虔诚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两人许完愿之后,双双把铜板抛进池里。
回去的街道人已清了许多,仲五又待牵起靳徽的手时,青年有些僵硬的躲开,低声道:“人已不多了。”
“好吧,回去吧。”他走在前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仲五哥,你这些年的上元节都许的什么愿啊?”阿红嗑着瓜子,歪着头问。
“没什么,不过是些身体健康,茶楼生意顺利之类的罢了。”仲五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人说,须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方对得起这良辰美景团圆夜——
而他十年一愿,只愿人间佳节,与卿共度。痼疾不宜酒,便改为饮茶吧。
第九章
年十五一过,茶楼又恢复了经营。虽远比不上过去,但比起年前已相当不错了,因战乱而变得如惊弓之鸟的人们似乎由年关的喜悦气氛中恢复过来些了,也有了些闲情逸致。对茶楼众人来说,另一件喜事便是阿红和阿喻终于修成正果,喜结连理。那天满堂大红的装饰,请了附近的街坊邻居,人人脸上都是抑不住的喜色。举杯畅饮,敬这一对新人,敬这上天恩泽,成就这一段胜却人间无数的金玉良缘。
那天宾客散尽,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只有仲五提着酒壶坐在廊下,一夜未眠。
可惜好景不长,待天气转暖了些,北边传来消息,北秦军再次发动了进攻。这次的攻势比之以前更为凶猛,加之先前积威,南夏军民几乎是闻风丧胆。有的郡守甚至直接开门献城,只求保住城内百姓不受屠戮。因而这一路攻城略地,竟是比先前快了不止一倍,眼看着就要打到灵,锦二州的交界江都来了。
此时的江都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城中也调来了更多的守卫军,一为加强治安,二为屯粮驯马以求一战。从北边逃来的难民源源不断,城里物资供不应求也更加严重,物价暴涨,偷抢事件时有发生。因为流动人口过多,难以管理,杀人越货的事件也越演越烈。晚上出行者多有被抢走银钱,甚至死于非命的事,后来演变到几乎每日天光亮起,都会有尸体被发现横死于街头。官府干脆发布了宵禁令,勉强维系着江都的摇摇欲坠的治安。
“梅君,老头子已有些催了。年也过完了,尽快下手吧。”
“知道了。”他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要平定南夏,要我们做的事还多着呢。”看着身旁男人怅然若失的脸,紫竹的语气竟难得有些软下来:“实在喜欢的话,就跟他做一次吧,权当留个念想也好。”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这次你去西域,见着人了吗?”
“我去了,但是他不愿见我。那家伙的脾气跟传闻里一样古怪,简直是不可理喻,也不知道他雪域神医的称号是不是徒有虚名。”紫竹有些骂骂咧咧。
“多谢了。”
早春的梅花已星星点点的开了,黯香湖也被岸边梅树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缀满了。这天正是靳徽的生辰,茶楼里也是很早就忙起来。尽管生意已经萧条了不短的时间,眼前物资匮乏,茶楼钱账也有些周转不济,但是生辰还是要办起来的。一大早仲五就叫着阿喻阿澈上街张罗了鲜鱼活鸡,时令的春笋,回来就去厨房开始忙活。靳徽也在众人的催促下换了年前新做的衣裳。虽说茶楼过去一向生意兴旺,日进斗金,实际上靳徽却相当节俭,平日里从来就是一身粗布旧衣,只那言谈举止的气韵看得出是门风严谨的少爷公子。
黄昏时分一切就绪,众人忍着馋虫只待仲五宣布入席时,一向细谨的仲五才发现一个问题——没酒了。
衡一琴茶虽是以茶为名,但是不代表就没有酒窖,茶楼的酒窖存的那也都是上台面的佳酿。好说靳先生一家原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酒茶必定都是细中选细,百里挑一,梨花白,洞庭春色,女儿红都不在话下。但是存的再好再多也有喝完的时候,今年不同往年,可以花银子叫伙计从各地运好酒来,无奈之下,只有现买一道了。
阿澈阿喻跟齐叔还要招呼大堂的客人,厨房有仲五在忙,剩下的人选就只剩阿红跟吴霜了。
“阿红霜姐路上小心,快些回来!”阿喻向着已走去好段距离的自家媳妇喊道。
“知道了!”阿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嗔怪间尽露小女儿的情态:“他今天不知怎地话这么多,刚才就唠叨半天了……不过是去隔两条街的胡家打两坛梨花白,眨眼就能回来的事儿……”
“毕竟现在外面不太平,的确是要小心为上。”吴霜温婉的笑着劝慰。
“嗯嗯……霜姐你听说了没,公子有意将你许配给仲五哥呢。”阿红放低了声音,眨了眨眼睛,一脸揶揄的表情。
“公子他……真这么说了?”吴霜的脸上没有一点阿红所想的甜蜜羞涩,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意外和震惊。
“是啊,那天他跟阿喻讲的,叫他着手准备银子,说过不多久就要请人来观礼呢。”阿红一副疑惑的神情:“这不是好事吗?仲五哥虽年纪大了点,但是人长得一点都不显老,而且最重要的是心肠脾气都好啊。”仲五已二十九了,但对于二十二的吴霜来说,也算年纪合适,并说不上大到哪去。
吴霜此刻心里乱的如同是绞缠在一起打了千百个绳结的丝线,听着阿红的话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靳徽那张永远神清似水的脸。她记得年少时娘亲故去那日他递给自己揩泪的手帕,她记得端午时他弹弦写意满目风华,她记得他夕阳下遥望湖畔那片香雪海的侧影,她记得那天在廊下他释然却悲戚的笑容——她都记得,包括她十六岁时听见他对好心想帮他们做媒的玉嫂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