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无妨……咳咳……”靳徽在少年的搀扶下回到舱内的木床上,喝下少年端来的温水,方才慢慢止住了咳,这才有空去看少年的脸。
靳徽刚才就觉得少年人的侧影有些面熟,却愣是没想得起来。这下细看了眉目,顿时心下一亮,恍然道:“你是……楼门前的小乞丐小乙?”
“先生竟还认得出我,倒叫小乙有些受宠若惊了。”少年抓抓头发,一笑露出颗小虎牙来,可爱的紧:“是仲五大哥托我照顾先生的。小乙从小就是孤儿,在江都长了这么大多亏仲五哥和先生好心施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答应仲五哥来送先生出关了。”
“出关?”靳徽讶道:“那他人呢?”
“嗯,仲五哥说关外有好大夫治得好先生的病,叫我一路服侍先生。”随即少年也露出点疑惑的神情,道:“仲五哥说,做完最后几件事,就来找先生,叫先生好好养病。曾经相约,绝不相负,叫先生放心。”
“至于仲五哥去做什么,小乙也不知。”面对靳徽询问的眼神,少年露出几分歉意来。
“多谢小乙。”靳徽拍拍小乙的肩膀。
小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连忙转开话题道:“先生饿了吧?都快中午了,小乙这就去找刘爷爷生火造饭煎药。仲五哥说先生身子不舒服,该多躺着歇息才是。”
少年说完就一溜烟走了,靳徽回想着刚才少年转达的那句“身子不舒服”,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自己就是一副沉疴病体,还经过昨夜那番折腾,如今连走路咳嗽都有力不从心之感,枉论舒舒服服的喝茶弹琴晒太阳?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他这一生,还能够这样随心肆意而为几回?但愿,但愿那人能够遵守诺言,早日归来吧。
一路上水路转陆路,乌篷船转马车,虽就两人,行李却是极多,着实让搬行李的小乙累出好几身大汗来。原因无他,皆是因为仲五此番有些“过于周密”之嫌。不仅打上了药物衣物等旅途必需品,还将原先阁楼里挂着的十张琴统统打了随行,连阁楼的大部分典籍也没有放过。几乎是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名琴古玩,一股脑全都装进行囊,恨不得把整栋茶楼都挪出关似的。靳徽除了对小乙偶尔冒出的嘟嘟囔囔的抱怨报之一笑外,心里也有些明白仲五的良苦用心。他怕自己不习惯塞外风物,便想着多带些旧物过来,聊以解闷也是好的;另一方面也怕曾经的国手季家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藏品毁于战火,说来确实是十成十的细致体贴。
自转陆路后,一路向西北行进,沿途风光也越发地雄奇。无垠的草原,荒芜的戈壁,孤泉冷月,琵琶羌笛,的确是令靳徽见识到了世间另一番天地。虽一路行程颇为辛苦,但好在有药镇着,靳徽尽管体虚易疲,病情好歹不好不坏的挨着没有加重,也算是让随行照顾的小乙松了一口气。
待出了玉门关,到了关外第一座小镇闲凉时,两人赶路的脚步终于停下。小乙将马车赶到镇子里唯一一家客栈前,吩咐好伙计照看马匹的事宜,这才对车里的靳徽说:“先生,仲五哥说的大夫,就住在这个镇上。我们先回客栈安顿一下,明日再去找他可好?”
靳徽拨开车帘走下来,只见路边行人来往颇为热闹,穿衣打扮也是西域中原交相混杂,耳边是当地小贩带点口音的吆喝叫卖声,民风淳朴,不由得让人露出笑容来。
“好。”靳徽笑着答道。
第二天,小乙和靳徽起了个大早,吃过饭打理停当就出了门。
“先生,按仲五哥说的地方,就是这一家了。”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走边问人,终于是找到了镇子边上的一家小院。小院看起来平淡无奇,跟周围的民居没有任何不同。
靳徽上前敲敲门,很快门便开了。应门的是个小童模样的少年,看上去跟小乙一般年纪,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打量两人几眼,便道:“两位不是镇上的人吧,有什么事吗?”
小乙作揖微笑道:“烦请通报下,我们是来找方先生求医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偏偏这小童傲慢的很,瞥了一眼两人,不耐道:“先生不随便给镇外面来的人看病。”
“为什么?”小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为什么,二位请回吧。”小童转身就要关上门。
“你……喂!”小乙一把攀住门框,上前揪住了小童的衣领。
忽然门内传出箫声来,箫声清雅幽然,宛若惊鸿,塞外蛮夷之地听来惊艳非常。后曲调转高亢却又不失婉转,隐隐见青鸟啼魂,凌云戛玉之象,高潮部分过后,又渐趋悠扬,余音袅袅。佳乐入耳,令人不觉魂飞。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靳徽驻足听罢,低叹道。
“你……你懂先生的箫声?”方才还与小乙争执不下的小童讶道,语气与刚才傲慢无礼大是不同。
“那又怎么样?我家靳先生的琴比你家先生的箫还好听一万倍!”小乙对着小童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
“小乙,”靳徽拦住小乙,谦恭道:“方先生的曲子,足见功力,在下佩服。”
“公子请稍等,待我去通报我家先生。”小童行了一礼退下,片刻就返了回来,毕恭毕敬道:“方才怠慢了公子是小荇的错,我家先生有请。”
“阁下就是梅君的朋友吧?”小屋中,约莫三十出头的青年人道。
“请问先生怎知……”靳徽不禁疑惑,又有些欲言又止。
“梅君曾救过在下,我答应过他,帮他救他的一个朋友。他前些日子托人来信说,他要我救的人近些日子就要到了。他说他的朋友精通乐律,在下不才,便想出了奏箫试探的法子,让公子见笑了。”
“先生过谦了,方才的一曲《梅花引》,颇有当年桓野王的气韵。”靳徽真心赞道。
“过奖了,”青年人揖道:“在下方乘兴,请教公子名讳。”
“在下靳徽。”
方乘兴笑道:“靳公子若不嫌弃,今日就留下吃顿便饭可好?故人相托,不敢怠慢,中饭过后,就与公子诊病。”
青年笑容旷达,语气诚恳,盛情之下,靳徽只好应了。席间二人交谈之下,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自不在话下。
第十二章
“方先生,我家先生的病……治得好吗?”方乘兴静静的给靳徽把脉,容色沉肃,看不出深浅,半个时辰过去也不发一言。坐在一旁的小乙等的心如火烧,不禁问了出来。
“公子的病,可是沉疴?”方乘兴肃容问道。
“是,我娘怀胎时患着肺痨,自小我身子就比常人差些。”
“我若说公子若再晚些来,用不了多久也会因患肺病病逝,公子信么?”
靳徽神情有些黯淡,道:“我少年时,就有大夫断言,活不过而立。要是这些年没有各种各样的药吊着,此时恐怕早已入了冥府。”
“公子莫要灰心,”方乘兴道:“公子多年常咳难止且易染恙,乃是本脏虚损,肺气不足所致,想来这些年多是以保元汤,玉屏风散作调理。然保元汤中人参大补气血,易助热上火,常食易引发咯血,故而公子近些年咳嗽日重也是此因。若任此下去,用不着几年,公子无论是发肺痨还是其他病症,当是药石难医,在下亦是回天乏术。”靳徽听罢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他话语一转,安慰道:“不过,既是眼下被在下碰上了,当是全力救治,汤药食疗相加之下,定会使得公子转好起来。”
“真的……能医好?”闻得早就下了定论的自己居然还有救,靳徽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莫非往常遇见的所有大夫包括自己都是庸医?早被下了断言的靳徽有些心神激荡。
“在下虽无十成把握,至少也有七分,至少能担保公子活过半百不是难事。”方乘兴笑得颇有成竹在胸之感。
“多谢方先生,靳某惭愧……无以为报。”靳徽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方乘兴托住靳徽手臂,笑道:“为方便治疗,公子今日就着手从客栈搬过来吧。故人之约,不必言谢,若是有幸能与公子合奏一曲,在下便心满意足了。”
自此,靳徽便是在方宅中住了下来,除服药静养之外,时常也与方乘兴切磋音律,兴致来时便合奏一曲,十分有知音之感。尽管如此,靳徽在每日闲坐屋中之时,不论是在研读乐谱典籍,还是抚琴自娱,总是不自觉的就望着宅院门口,有时发呆就能发掉一个时辰。后来索性就将桌案调整到正对院门口的位置,支起窗子就能看见门口的光景。
这样每天等,等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等得病一点点见好了,却还没将人等来。
这天,靳徽依然像往常一样,天色暗了,便弹琴,总觉得这样弹着弹着,或许哪一日那人便会站在身后,像这十年来的很多日子一样,温声叫一声:“阿徽?”
他过去从来没体会过,等一个人竟是这样熬人的一件事。像是将一颗心放到药罐里去煨,火候不温不火,数着日子慢慢的炖烂,只将鲜活的想念思恋渐渐的熬做散碎的残渣,沾起一点去尝,那苦涩能渗进五脏六腑中,随着血液生生不息。那么,仲五竟是等了十年,等着寒凉的一颗心被他捂热,该是有多难挨呢?
“故人千里同明月,尽夕无言空倚楼。”一声慨叹后,只听得来人轻笑道:“公子这样日日等,日日弹着《忆故人》,公子与梅君……并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靳徽一惊,琴声便断了。回过头,是方乘兴。虽然相处了半年,靳徽却始终有种摸不透这个人的感觉。有时闲聊起来,方乘兴的许多见闻看法让人心惊,洞察力又格外地敏锐。提起他自己的时候,又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有时甚至会神思恍惚起来。
而这个本是只属于自己和仲五之间的秘密,现下就被这么半遮半掩地说了出来。
“那……方先生以为呢”靳徽压下心神,不动声色道。
“公子是南夏人吧?梅君为北秦效劳多年,手上沾满了南夏人的血,公子心里难道从没有过怨怼吗?”
靳徽愣了片刻,从来未曾恨过吗?他再大度,身上毕竟流的也是南夏男儿的血。尽管主上昏聩,官吏贪污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可南夏的一草一木却是从来不会变的,他也从来不愿见到秀丽山河被人蹂躏践踏,同胞死伤受辱。可是,以他的一副病体,于家于国,也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他也知道,眼下的南夏,已不是话本上一人力挽狂澜就可以救得起来的,多年的歌舞升平,骄奢淫逸,已经使曾经一片太平盛景的南夏从骨子里开始腐坏了。北秦进攻,也不过是往驴子身上加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想想死在皇室倾轧祸事里的亲人,靳徽的一颗心更是冷了下来。
梅君是梅君,他心里,只有那个温和笑意,细致入微的仲五。
“我是个自私的人,也只记得他的好。”靳徽低声道,像是对着方乘兴,又像是对着自己。
“哈哈……公子说得好!不错,管他是谁,只记得他的好便够了!”方乘兴大笑出了门,靳徽听着却总感到有些许悲意。或许,这个人曾经也经历过一些事,来小镇隐居,也只是逃避而已吧。逃避着,连镇外来的人都不愿多瞧一眼,怕不小心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可是盛名在外,不能一辈子遇人就做缩头乌龟吧?
靳徽摇摇头,不愿再多问。
“先生,晚上天凉,关上窗早些睡吧。”小乙走过来,对着看着窗外发呆的靳徽道。他们一路从江南行来,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来闲凉镇,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两厢加起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仲五的消息,还是一点没有。他有时都会忍不住想,仲五是不是不会再来了?或许被接二连三的事缠住脱不开身,忙着忙着淡忘了;或许另外碰到心仪之人,不会再来理会昔日旧爱;或许……或许在死在了某次失败的刺杀中,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小乙每当想到这里,就强令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在这待了半年,小乙也逐渐懂了些事,虽然靳先生和仲五哥两个男人在一块是于礼不容,但是若本是真心相待,又在边陲小镇,谁去管那么多呢?只要,只要有那份情意在,就够了。
如今已经是来年的五月了,西北早晚温差大,晚上太阳落了山,还是有些凉意的。
“嗯,小乙你也去歇息吧。”靳徽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不见结果的等待。
待小乙走了,关上门,又是他一个人,屋子静得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黄昏时分,他勒马停在荒滩上的一座矮小的驿站旁,远远看见出关的城门在沉沉的夕阳下缓缓阖上。他下了马,心内笑道:眼看已经近在眼前了,何须再汲汲营营地赶?待歇息一晚,明日便能到闲凉了。
“老板,住店!”仲五笑着吆喝道。
“哎!”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有些发福,笑容里是恰到好处的热情。
他吃过饭,洗去满身的风尘仆仆,躺在床上看满天的星辉。塞外的天总比中原来的高远,看久了让人不禁觉得自己何其渺小。他应该是这么多年第一个能从“寒衣组”的清洗中活下来的人了,一路以来不断的追杀奔逃,一路上大伤小伤不断。他想象得到老头子得知自己叛逃时的表情,毕竟自己可是他一手培养出的最得意的学生。然而他却辜负了恩师——他不愿再活在暗无天日染满血色的黑暗里,关外还有人等着他实现承诺。以后的日子,他只是想同最普通的人一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守一辈子。
所幸,自打进了凉州地界,“寒衣组”就失了他的踪迹,再没有派人来。更何况闲凉近在眼前,他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天才刚亮,他就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吃了早饭就起程。驿站大堂里的人很少,只有老板跟伙计在忙活着。伙计拿着抹布一张接一张的擦着桌子,塞外风沙大,桌子没多久就蒙一层灰,像是永远揩不干净似的。老板对着账目,偶尔打个大大的呵欠,像是还没睡醒。
“这位客官起得真早啊,是要出关吧?再等上一会儿吧,待吃了饭,玉门关的城门差不多也该开了。”老板笑着招呼道。
“嗯。”仲五也笑着回答,外面亮起来的阳光给他的笑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
伙计端上的早点也很简单,他吃完后,就背起包袱跟老板结账了。
“客官要走了?路上小心,关外的蛮子可悍得很。”老板笑着叮嘱道。
仲五点点头,接过老板递来找零的碎银。
忽然,他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像是卷裹着万千的风雪,从身后深深地袭入胸腔。再后来,仿佛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块,碎成了一地的青霜。
血从嘴角不断不断地涌出来,不过短短几个瞬霎间的事情,于他却像是跋涉过了千万座穷山恶水,眼前的驿站老板却连笑容都没有变过。
他转过身,晕眩里似乎眼前闪过刚才老老实实在擦桌子的伙计灰黑色的衣角,但他已经来不及去计较那么多了。他只想,只想快些,再快些去闲凉。他挥出袖袋中迷人眼的粉末,慌乱中跌跌撞撞冲出了驿站,跨上马就向关外冲去。耳边马蹄嘚嘚,城门却似一下倒退了百里一般。怎么,怎么还没到?他捂着伤口,塞外舞着黄沙的风猎猎地吹得他面颊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