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王府一趟罢。”
10.一刹
次日,景昭在宫中收到一字消息:慎。
回复亦一字:安。
入了秋,天高气爽风轻云淡。皇帝的病居然慢慢好了。两位皇子也重回各部监理政事。只是局中人心中都清楚,绷住
的弦仍然没有一分松弛。
有坤一朝,皇子王公皆居京中,却在京畿外各地留有虚封食邑,封地税赋皆经皇子王孙之手转交户部入库。
绮州地处西南,与西越隔山相接,地形崎岖,民风迥异中原,多产异兽、毒蛊、灵草等珍奇。绮州多年来便是景昭的
食邑之一,说是“食邑”,也不过是继承前朝遗制,州中财税也是近乎尽数交与户部。
近了八月便要开始准备中秋御宴,照例是皇帝与地方大员、朝中重臣同乐的日子,各地多有州官运送税赋来京,顺便
带上中秋贺礼,试着讨讨龙颜一悦。绮州知州巴单郗八月初一便抵达洛京。
头上繁星璀璨弯月如钩。侍从通报说巴知州前来拜访的时候,靖王府前庭里,景昭与潘濯二人正难得清闲地边吃葡萄
边商议事情。立刻擦手起身迎出去,就见巴单郗赶着脚步颠颠地跑过来,秋夜里居然顶着一头一脸的细汗,泛着铮亮
的油光。
巴知州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急急俯身拜道:“下官见过靖王殿下,”又看向靖王身后的年轻人,略一思忖道:“右侍
郎。”
潘濯微微挑眉,抬手还了礼。又听景昭道:“巴知州远道而来,不必多礼。”三人从府门处向内庭拐去。
走上回廊,廊下一侧假山繁树紧倚着园墙,虫声唧唧黑影幢幢。巴单郗垂首跟着,眼睛却不住地左右乱扫,好似只半
夜里出洞的肥耗子。
景昭停下脚步,转身缓声道:“巴大人为何如此慌张,可是有何顾虑?”巴单郗眼珠滴溜乱转将四下查看一番,面上
涌出惊惧之色,上前两步犹豫道:“……靖王殿下,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出绮入京,不知——”
话未说完,却见墙头上刹那间冷光一闪,一线银光破空而来——潘濯脱口道:“景昭!”伸臂猛推一把。手腕却立刻
被景昭攥住顺势向后一拽,潘濯踉跄着向前,一道疾风擦着后心“当”地钉在廊柱上。
一柄狭长的薄刃深深没入柱身,刃尾犹自嗡鸣震颤。伴着巴单郗一声惨嚎,又一枚利刃凌空激射而来!巴单郗仰面跌
倒抽搐着向后蠕动,第二枚暗器就锵啷打在他脚边,在墁地青石上激出一串赤金的火花。
侍卫的脚步震响,十数只弩箭呼啸着钉向院墙树丛,一个黑影迅疾地掠过墙头消失在视线中。几个侍卫轻捷跃上疾追
而去,手中兵刃在暗夜里划出道道寒光。
靖王府近卫常予溪大步走过来,单膝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潘濯这才发觉手腕仍然被紧攥着。刚想抽回来,左肩却被钳住向后一扳,后背被迅速转向了景昭。一只凉潮的手抚上
了后心。
潘濯转头,勉强微笑道:“我没事。”一只手拍向身侧钉着暗器的廊柱,低声道,“这里是你刚刚站着的地方。”
景昭松了手,看着他转过身来,眼中暗涛汹涌。沉声道:“你背后的外衫已经划破了,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你推过
来时晚了一瞬,或者我拽你时力气少了一分,又或者暗器甩出的角度偏了一点……
“以后别再这么冲动。”景昭神色缓和了一些,转过身对常予溪道:“起来吧。加强外围守卫,府内诸人严加看察。
”常予溪领命去了。
两人此时才看向巴知州。巴大人浑身发抖,汗出如浆,身下已湿了一片。
正厅内灯火通明。巴单郗换了裤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屁股只沾了一条椅子边;潘濯坐在他对面,垂目喝茶;景昭
坐在上首,道:“巴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巴单郗忙起身一揖到底,颤声道:“下官八日前在绮州府载上税银贺礼,启程赶往京城……谁知、谁知在途中屡遭刺
杀,护卫几被杀尽……”景昭缓道:“每次都是何种情景?”“就如今日一般,刺客出手狠辣,暗器上……还有毒!
”景昭皱起眉心。
“初次遭刺是在何地?上次呢?”潘濯放了茶盏问道。
“呃……刚出绮州地界不久,到了第一个驿馆。上次,上次是在快进洛京城的时候……”潘濯半真半假道:“巴大人
,你这位仇家从绮州追杀你到洛京,当真是锲而不舍。您在绮州任职,可有得罪当地的什么部族百姓、富商豪侠?”
巴单郗张嘴思索,打不出话来。
景昭又道:“税银、贺礼都安顿在何处?”“回禀王爷,税银数目之前已派人去户部报过帐,银两我已运来王府,被
门房处收好了……贺礼,贺礼也安置在客栈里了……”“……客栈?”两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巴单郗呵呵一笑,俯首道:“今年送给陛下的中秋贺礼非比寻常!乃是两位绮州曼陀族舞姬——舞姿曼妙,中原难见
啊!不如我先带来给王爷献上一曲……”
景昭冷了脸色声道:“不必了。王府内安全些,这些天巴大人暂且住下便是。巴知州连日奔波,先去歇了吧。”又吩
咐下人领巴大人去厢房。
巴单郗点头哈腰地去了,常予溪通报一声跨进门来。一个抱拳,站定道:“禀殿下,方才已将暗器请铁师傅看过了,
不像是中原的款型,倒是西南一带常见。刃上淬了毒,好在王府中备有此种解药。”又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利,虽
是困住了刺客,却让他趁乱自尽了。”
景昭垂目道:“不怪你。事有蹊跷,还须从长计议。先下去吧。”常予溪起身行礼,箭步离开。
灯火闪了一闪,门外树枝簌簌地响。景昭起身走道潘濯身旁,柔声道:“今晚你也不必回去。夜路多险,谨防有变。
”
潘濯抬头一笑,眼中光影闪烁,“好,我这便去歇着了。哎,方才吓出我一身冷汗。”起了身又道:“你更须小心些
,今日这支暗器方向来得蹊跷。明日出门让小常多带几种解药。”说罢向后院厢房走去。
景昭看着他转过回廊,便仰头看檐外的夜空,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无论多么幽暗沉重的夜,总能找到那么一丝光亮,或近或远地伴着你在黑暗中继续迈步前行。
本以为刺杀一事后会继续异变迭出,不料自从巴单郗在靖王府里住下,事情便消停了。或许是刺客慑于王府守卫森严
,又或者所谓刺客便只是当日自尽的那个。只是这些推测只能算作侥幸情况,守卫却是丝毫不能松懈的。
近两日天气陡变,整天都是阴惨惨的,抬头就见天上重云压着,秋雨都水洇洇地裹在里头,就是下不下来。
时近正午,天色仍不怎么明朗。
潘濯在书房里与景昭对桌坐着,此时将书本合好,纸张一一夹进去,起身到了走到对面。桌上一对影青瓷盏,提起茶
壶给景昭的那只续了水,道:“歇会儿?”
景昭抬头看他,将茶接过去,又伸手去够对桌潘濯的那只。“哎,不用了。我立时便走了。”“怎么?”
潘濯咧嘴一笑:“我爹昨天交代的,说是这些天没回去过了,要我晌午早些回家呢。”景昭叹一口气,挽留道:“横
竖快要用午膳,不如吃了再走罢。”
潘濯果然推脱掉了,说着便告别出了门,跨出院门的时候,忽又转身道:“今晚若有空,我便捎信与你,许久不曾到
玉人楼吃过了。”景昭笑着点头说“好”,又加一句:“夜里出来披件斗篷,坐马车去吧。”
潘濯刚走不过一刻,乌云里便炸出一道紫蓝的闪来,积压了许多天的雨水也开始哗哗地往下淋。这样的天气里潘濯的
信自然没有来。
瓢泼似的雨居然下了一整夜。
11.秋阴
第二日雨便小了些,倒是真正有了些秋雨缠绵的模样,淅淅沥沥牵扯不断。一夜间,夏去秋来,寒气逼人。
时近隅中,白琚到景昭处请示些批文,临走时突然转身问道:“殿下,昨日潘濯可有病恙。”景昭愣了一下,皱眉道
:“怎么了。”白琚道:“也无大事。只是今日他未到,也未告假。大约是身体不适罢。”
“是么,我正要回王府处理些事情,顺道去看看他便是。户部现下可有闲置车辆?”这天气里轿子要走到几时。
白琚犹豫道:“殿下恕罪,卑职府中的马车恰好在,只是殿下恐免纡尊降贵……”
“无妨,你对子渊也担忧得很,我替你问个好便是。”景昭笑笑,起身出去。
马车出了御街,常予溪骑马在一旁护着。景昭开门对披着蓑衣的车夫道:“先去潘府,稍快些。”
但听扬鞭轻喝一声,马便加快了些脚程。刚行了一晌,马车突然猛地顿住,带得车内狠狠一晃。两匹黄骝顿地扬蹄,
嘶声跃起,伴着一声女子的尖叫。
车夫迅速控住了马,景昭正欲开门询问,却听有人扑到了车辕子上,一个女声哭喊道:“白少爷!白少爷!”又听常
予溪怒喝“什么人!”
景昭推开车门看去,见一个姑娘满身泥水跪在地上,已被常予溪拔刀架在脖子上制住。脸上脂粉横流,混着雨水往下
淌。虽是如此,还是认得出来。
景昭皱眉道:“彩袖!”
彩袖也呆住了。半晌道:“不、不是白少爷……”便要起身挣脱,挣了一下又突然回神似的,转头怯声道:“……王
爷?”
景昭沉声急道:“是不是你家少爷出了事?同我说也是一样,先上车!”见彩袖迅速爬起来,伸手拽了一把,让她借
力上了车。又吩咐道“去潘府,快。”
从前景昭去过潘府,在院里坐着与潘濯喝茶时见过这个丫鬟。后来彩袖还与玉钟躲在廊后,两个姑娘红着脸叽叽咕咕
地看他。
彩袖哆哆嗦嗦跪在景昭脚边,边说边哭,语无伦次,景昭听了半天才听出是潘濯不知何故气着了他爹,被潘素问罚了
。彩袖瞅了空偷跑出来,想去白府找白琚帮忙求情,正好看见了白琚的马车,便不管不顾扑了过来。
景昭叹口气,温言道:“罚了什么?你莫哭,我与潘相说情便是。”彩袖哽咽道:“罚、罚跪……”
景昭松了口气。只是罚跪的话,情况应该还不算太坏。却又听彩袖哭到:“……少爷昨天午时回府就去了老爷房里,
不多时便跪在庭下了……老爷、老爷在屋里说,等他反省好了,就起来去屋里见他……谁知少爷一直不肯松口……就
、就一直跪到现在!呜呜……”
从昨日午时。
昨夜的滚滚雷声又在耳畔炸响,景昭心下猛沉。霎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朝车外咬牙道:“常予溪!你去太医院
请孟院判,叫他到靖王府诊病。”常予溪得令,立刻调转马头疾驰去了。
景昭下了车径直往里走,这一段走过来衣服已经湿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前面早有仆役急急跑去通报了潘素问。
过了回廊,转个弯,就是家主卧房的院门。玉钟瘫软在地上,扒着门口抽噎,也是妆泪满脸,见了他只张着嘴呆呆看
着。景昭抬脚跨进去。
房门紧闭,雨水顺着檐下淌到庭中,又顺着排水的低处淌走。
潘濯紧绷着脊背,直挺挺跪在庭下,湿衣贴身滴水,膝盖衣摆都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石雕铜铸。
景昭走到他身侧,看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却不摇不动,身上也丝毫不抖。僵硬地抬头看了景昭一眼,似乎连
张嘴的力气都没了。景昭闭了闭眼,朝房门行礼道:“太傅,王府里积了些公务亟待潘侍郎处理,本王亦有事相商,
不知太傅可否放行。”
房里有声音道:“靖王殿下,老夫身染恶疾,需避风养病,不能开门远迎,殿下恕罪。”停了半晌,又听:“逆子既
还有些用处,老夫自不能阻拦,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臣下本分。老夫难以起身相送,殿下海涵。”
景昭道:“太傅大人哪里的话。太傅乃是朝中砥柱,定要安心养病。学生改日再来看望太傅。”说罢转身朝潘濯俯下
身去,压着嗓子轻声问:“起得来么。”
潘濯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却晃了晃,万分吃力地弯下身去,在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声音嘶哑道:“待
儿子回来,再与父亲请罪。”雨水流过他的额头,说罢又慢慢直起腰来。景昭转了半步,伸臂架住他,另一只手揽到
腰间扣住,两人慢慢起身。
潘濯全身都僵冷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膝盖,便转腕攥住了景昭架着自己的那只手撑住身形。景昭反手回握住,两人慢
慢往院门挪。
捱到了门口,潘濯咬了咬牙,哑声道:“玉钟,过来扶我一把。”随即拔出与景昭交握的那只手,向丫鬟伸过去。玉
钟从地上爬起来,朝景昭一福,哭着走过来扶住潘濯,“呜……少爷……”潘濯扯出个笑来:“傻丫头,哭什么……
”
景昭没说什么,只换了个姿势,两人扶住潘濯往外走,速度也没快多少。过了回廊,身后送客的小厮转身离开,复命
去了。
景昭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俯身将潘濯打横抱起来。潘濯惊了一下,急道:“……不用”脸上立刻现出些浅绯的血色。
景昭看着他温言道:“这样快些。”潘濯身形瘦削,如此也并不如何吃力。潘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再挣扎。
玉钟破涕为笑快步跟着。
不多时便到了门口,常予溪已牵马候在车子一旁,见潘濯被抱出来,惊得愣了愣,忙上前想帮一把手。景昭却避了一
下绕过他,问道:“来了么。”径直将人抱上了马车。常予溪又愣了一下,收回手来,转身道:“孟大人已在王府候
着了。”
彩袖蜷在车里,见两人回来,擦着泪欢喜道:“少爷!”潘濯对她一笑算是安慰,又朝外面道:“玉钟,你也上来。
”玉钟缩手缩脚爬上来,同彩袖跪在一处,两人拉着手紧贴着取暖。
景昭倚在车壁上,将潘濯往怀里紧了紧。
怀里的简直是个冰坨子。潘濯往外倾了一下,突然有些僵硬,“小心冰着你……”这句话毫无用处且适得其反,手臂
收得更紧,连人也贴过来,温暖的体温透过水淋淋的布料印上冰凉的后背。衣摆被撩起来,一只手覆上左边的膝盖,
缓缓地抚揉活血,一会又移向另一边。
潘濯不再躲闪,静默下来。知觉在暖意的感召下慢慢恢复,腿上锐痛刺骨,身体也开始发起抖来。景昭从侧后探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