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他终于对冷热有了反应,轻道:“好些了么。”抬手将潘濯额角颊边粘成一绺一绺的湿发朝后捋了捋,又放回
他膝盖上暖着。潘濯垂目笑了一下,想着待会他问起缘由来,自己该说什么,可是思量了一路也没编出个什么说法。
景昭看他魂不守舍,却也一直没开口问。
马车进了王府直行到房门口才停下。潘濯来不及推拒,又被抱进门去,放在展开的锦被上。
婢女送了干燥的亵衣和布巾过来,景昭见潘濯偏头看了自己一眼,便离开几步,转过身去背对着床。彩袖玉钟凑上去
帮忙解了衣服,擦了身上、头发,又换上干衣,扶着潘濯躺下。景昭这才走过来,叫婢女将湿被换了,再去烧个卧褥
熏炉,放在被子里暖着。又叫彩袖玉钟也跟着去换换衣服。
等潘濯终于躺在热乎软和厚实的被窝里,缓过来闲下来了,才觉得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开始疼。正迷迷糊糊地牙关打
颤,久候的孟院判进来了。
孟孝顗给站着的躺着的二位行了礼,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手指搭上寸口,捻须闭目。切了一会脉又掀了被子,将潘
濯亵衣的裤腿卷上去,对着红紫的膝盖伸出两指按下。潘濯“嘶”地抽了口气,听得景昭眉头狠狠一紧。
一番问询折腾之后,又下了针,这才收拾家什起身去开方子。景昭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才跟了孟院判离开。彩袖
玉钟恰换了衣服进来,潘濯趁机愁眉苦脸拿口型对着两人叫痛,引得两个姑娘捂嘴直笑。
不多时景昭回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垂目看着潘濯道:“孟院判说你是久伤取冷,寒湿二气杂至成痹,所以四肢
缓纵不随,一身尽疼。待会还要发热,”忍不住伸手拂了拂潘濯的鬓发,“还说你原有气虚之症,心火独盛,又后天
失养……”
潘濯苦着脸笑道:“你直说要躺到几时便是。”景昭皱眉道:“劳则气耗,你没听过么!几时好了几时再起来。”
沉默了半响,潘濯叹气道:“你不去换身干衣裳么。”
12.心魔
日入时分,潘濯果然起了烧,灌了药又昏昏沉沉躺下。天黑透时下人将浴桶抬进来,倒进去一大包孟孝顗开的药材,
又调好了热水。彩袖玉钟扶着他起身更了衣,便泡进药汤里发汗。潘濯在水里坐稳妥了,便让两个丫头出去歇着,自
己倚着桶边揉捏关节,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一刻,有人敲了敲房门,道:“子渊。”潘濯道:“无妨,你进来便是。”
景昭推门进来,转身合了门,便走到桌旁的鼓腿圆椅上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药汤没到潘濯颈下,隔着氤氲的水汽
,人影有些朦胧。
满室都是药草的苦味,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
终于还是潘濯开了口:“你想问就问罢。”景昭微微一笑:“你不想说便不必说了。”一问一答都落在虚处,又是寂
静。
沉重的叹气声漫开在水汽里,潘濯把脖子仰在桶沿上,艰涩地再次开口:“……那我听你的,便不说了。”半晌又道
:“你账房里的人要细查一遍,让他们紧紧嘴巴,还有……各处都小心些罢,最近出门,多带几个人。”说罢闭了眼
,言尽于此,再不做声。
景昭静静看过去,正对着他的潘濯的侧脸,隔着薄纱似的白汽。眉眼好似哪个丹青圣手刚刚蘸了黛墨描上去的,笔锋
提落精湛,收尾处更带了绝妙的弧度;颊上被发热和药汤染了一抹缬晕,便多了一分沉静自持的醉态;从下颌到水面
是一条起伏有致带着光晕的线条,线条凸起处是喉结,下凹处是锁骨之间,再往下,就浸在水里了。
景昭开口道:“水凉了么?”
潘濯睁开眼转头看他,充了血丝的眼瞳里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不过仍是“嗯”了一声。
景昭起身走过来,试了试水温,伸手道:“我扶你出来。”潘濯身上穿的是件深衣式样的素纹软罗中衣,此时湿淋淋
缠裹在身上。被半扶半抱着从桶里跨出来时,就有些眩晕,被景昭架住走到床边的椅上坐下,方道:“不必叫人了,
我自己来罢。”景昭应声松了手,仍坐回桌边端起那杯茶来。
潘濯慢慢地解去衣袍,拿布巾擦了,再换上亵衣,一套动作下来已有些气喘。
景昭将手上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去,才走过去扶潘濯躺进被里,又拆散了发髻。然后便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道:“
你安心养着,不要多想,方才说的我明日便去办。”潘濯一躺下便昏沉了,此时也不睁眼,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景昭站起身来静立了片刻。见潘濯不再动弹,忽然弯下腰去,嘴唇在他烧得滚烫的额角轻轻碰了一下。恍然如春风飘
絮,蜻蜓点水。随即转身走出去。
门被合拢时轻微一声响,潘濯睁了眼,双目一片清湛澄明,眉头却慢慢拧起来。
门外,景昭久久立在檐下,吹着秋夜的冷风,慢慢平息了翻腾的心火。
第二日,潘濯虽还在发热,精神却好了些,拥着被子挤在床头。将屋里的器物摆设细细看了,问道:“这是你的卧房
?”景昭笑了一下,“占了这许久,才发现么。”潘濯又看着墙上的琵琶道:“别人家都挂个琴箫之类的装点门面,
你怎的放个琵琶。”“这东西却非装门面,聊以消遣而已。”
景昭起身取了琵琶,坐定道:“我母亲本是教坊歌伎,嫁入宁王府已是违理。我们母子二人一向无人理睬,她便教我
些丝竹消磨光阴。当时年纪小,最后能上手的只剩这个。当年她还交代我说,不可在人前弹奏,免得被人视为乐伎,
失了庄重。”景昭慢慢地说,言语间带着回忆的轻愁。
潘濯想起景昭从前所说的渡江之事,是他母亲求到了儿子的一条生路,自己却留在了死地。
景昭转言道:“旧事伤情,不提也罢。要听一曲解闷么?”潘濯惊了一霎,随即点头笑道:“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
景昭看他眼中闪动期待之色,便垂首抱了琵琶。
紫檀木背板,凤尾雕琴头,玉石作相,象牙为品。滚指拨弦,便是一串金石之音。
初时似冰泉泠然,雪水淙流;指间挑捺弹抚,弦声渐急,声转铿然;商风悲切化作碧涛翻涌,又转边塞金戈交撞,终
成一片刀枪厮杀铁骑鏖战。潘濯额上汗水急出,却又听声渐低缓,转眼已是珠落玉盘清音叮咚;化作缓声倾诉柔肠婉
转,一腔深情入骨,相思缠绵。
至此按弦停曲,唯留余音低徊耳畔。
潘濯闭目舒一口气,稳着心神。喘气道:“音为心魔,古人诚不我欺。哎,我方才当真被魇住了……”景昭搁琴,起
身坐到床边,帮他抚胸顺气,觉出掌下心脉猛撞。轻道:“是我不好,用神了些。”潘濯平复了些心绪,摇头苦笑道
:“听此一曲,此生无憾。”说着伸手摸了摸弦下凤颈,指尖犹在轻颤。
手还未收回便被蓦然握住,掌心相贴,血脉跳动。随即,手背被温软的唇烙上一记轻吻,引得胸中气血翻腾。景昭抬
眼看去,见潘濯朝内偏转了头,闭目蹙眉,神色疲惫不堪。心下终是不忍,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将那只手放回被里
,松了手。
潘濯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又听景昭道:“你先休息,我去叫人送药过来。”语毕起身离开,连琵琶也忘了收。
景昭,此情此地,我若再往前踏一步,今后又当如何?
待到第三日,潘濯已能勉强起身,便执意辞了靖王府回到潘府。景昭不能强留,便抄了方子又亲自送他回去,离开时
掏出一块玉来搁在潘濯手里,微笑道:“你更下的湿衣里的,掖在怀里的东西怎忘了拿。”正是那枚河清佩。
景昭给潘濯留下两个侍卫,又到潘素问处谈了良久。如此一来,“回来时请罪”的话便暂时搁置下来。彩袖玉钟被潘
濯留在王府处,偷逃一出后,潘府里再容不下她们。
当日下午白琚便来看望,忧心忡忡里还不忘挖苦揶揄,这几天玉人楼便是他暗中接手打理。又有周未晞,尚书省诸人
等也来探病,来来往往颇为热闹。
还有八日便是中秋,景昭又回到宫中,再没来过府里探望。
中秋佳节,御宴隆恩,一席君臣相亲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永昌公潘素问,文昌公刘颐皆至,平昌公年迈体衰,由其子
白琚代席。满满一桌朝中一二品大员并封疆大吏,白琚便落座在最下首。
宴饮正酣,内监成列鱼贯而出,送上臣下的贺礼。
皇帝气色不好,精神却还不错,算是龙颜大悦。待看到了最后一个,却是领了一对美姬上来。内监回禀道:“绮州知
州巴单郗恭祝陛下万寿,献曼陀舞姬二,善异族奉酒之舞。”
皇帝兴致颇高,执杯道:“诸卿便饮了杯中酒,看这舞姬如何奉酒罢。”众人闻言纷纷倾杯,静待起舞。
此曼陀族二女形貌衣饰皆迥异中土,眉眼描翠,菱唇敷金,遍身金链银铃,满头银花步摇。穿着更是大胆,身形辗转
之间,简直衣不蔽体。
两姬提跨折腰而舞,步作天魔,须臾便从园中舞直桌前,正对着白琚之处。倏忽舞姿急转,换做柔蛇之势,白琚眼前
一花,便发觉面前空杯并右侧酒壶不见了,瞬间酒液满杯又送回了面前,杯身着案犹自旋转。座中击掌大笑,奉酒舞
舞姿妖娆艳丽,奉酒轻快如风,竟是让人难以察觉便斟了满杯。
离了白琚,两女各持一壶,亦舞亦斟,姿态各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多时转至上首,皇帝居中,景熙景
昭分列左右。舞姿愈发妖异魅人,灵蛇一般扭转腰肢,衣裾轻拂,杯中酒满。皇帝举杯开怀大笑,二姬舞姿未歇,依
旧左右辗转。
景昭猛然蹙紧眉头。是他看错了吗,这种事可能么。方才众人皆观舞姿美态,他却盯着舞姬五指,想看出些究竟。眼
见二姬一路舞来,瞬间取杯皆是侧掌托杯,偏偏到了皇帝这杯,是三指扣杯,食指指尖似乎在酒中点了一下?顿时冷
汗急出,内腑冰凉。
皇帝举杯祝词,眼看酒至唇间。景昭迅速看向景熙,只见景熙执杯缓举,眼神僵冷,竟也在看着自己。
瞬间明了。景昭骤然站起,急道:“父皇!”
这一声急唤却像极了摔杯之号,话音未落,左右两姬快如鬼魅折身扑至。涂丹纤指拔下髻上花钗反手刺来,钗身竟是
一柄狭刃!
右边一女瞬间扑至景熙身前,握钗疾划,景熙躲闪不及,肩上顿时血涌,却是反手一掌将那舞姬击开数步,滚到地上
,被禁卫擒住,略一挣扎,便没了动静,只口里涌出黑血来。左侧舞姬本在景昭身侧,却闪身避过景昭,寒光直刺天
子,园中禁卫合身扑至,一把腰刀隔开花钗,下一刀划开了舞姬的脖子。
鲜血激射十数尺,满座王公尽染腥红,呆若木鸡。
13.争机
亥时将至,潘濯倚在床头闭目揉额,莫名有些心绪不平。
忽听门外侍卫道:“大人,容在下通报。”白琚的声音冷然回道:“不必。”话音未落已推了门,满面寒霜走向床边
。
潘濯盯住他双目不语。白琚直截了当道:“宫内有变,景昭已入宗正寺。”潘濯顿时心脏好似被捏住猛拽了一把。
三言两语道清始末,又道:“一女当场毙命,一女被擒自尽,已是死无对证。医官当场验酒,只有陛下与景熙杯中有
毒。景熙一口咬定有人弑君篡位,陛下惊怒以致昏厥,景昭难脱干系。”
潘濯默然道:“其余诸人呢。”“座上王公多留宿宫中以求安妥,光禄寺卿已下大理寺。景熙扣住景昭,当即令龙城
卫入靖王府缉拿巴单郗,现下怕是已将靖王府翻遍了。”
龙城卫是京畿三卫之一,卫尉首领一向听命景熙,几可算作他的私卫。
潘濯朝门外道:“赵远、李祁连!速去整装备马。”门外两侍卫是景昭留下的靖王府近卫,拔自三卫之一的凤阙卫,
机警忠勇,闻言立刻喏声去了。潘濯掀被起身,一下床就被白琚一把按住,怒道:“你不要冲动。”潘濯喘了一口,
笑道:“我哪里冲动。”挣开白琚转身穿衣挽髻。
潘濯回身掀开床褥,抽出一把短匕置在袖中,低道:“君瑜,玉人楼那边你去一趟,让他们设法联络靖王府内,还有
宫中与宗正寺。”白琚沉声应了,又加一句:“你要小心。”潘濯应一声跨出门去,翻身上马,三匹良驹扬蹄长嘶,
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是夜,都察院左都御史府有客悄然而至。
中夜,巴单郗遭逮,片刻于大理寺天牢遗书一封曰:自知罪极,甘愿供认。书称靖王欲弑父杀兄觊觎大宝,绮州税银
年缴五十余万两,交由户部者三十万,私扣者二十余万两,供党羽瓜分养官铸器,积年如此。巴跟从靖王图谋多年,
贪墨税银无数,遂自绝谢罪。系服毒而死,毒物与御宴杯中无异。
靖王景昭随即由宗正寺转入刑部大牢候审。
泰王府夜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官员数名,张亭柳、陆含章皆在列,其余人等按下不表。
夜半甫过,潘濯得信再访礼部尚书府,周未晞执手相送至府门。
归府遇常予溪,将靖王府中诸事尽告:龙城卫已将绮州府税银带走,府中侍卫皆被缴了兵器,仆婢被拘,账房走水账
目尽毁,殿下交代,如遇异变,悉听大人派遣。四人遂至玉人楼密会白琚、刘逢春,后陆含章至,告以泰王府事。
子丑之交,户部一名小吏院门被拍响。不久,一行五人夜出至户部,开侧门入库房。
残灯昏暗风影摇曳,潘濯翻看手中账目,良久道:“小常,你可有胆量随我走一趟。”
户部九品检校宋云安将日前所司账目查校整夜,鸡鸣时分以疑有拼接涂篡为由,越级上递户部右侍郎,得批,直送大
理寺少卿处,旋被封存,以作佐证。
平旦,洛京城西门提前开启。来人持永昌公“百无禁忌”铁券勒令开门,此券乃太祖皇帝所赐,上至皇城禁宫下至州
县府衙皆可直行无阻。快马四骑出西门,取官道,直投西南而去。
一夜之间,瞬息万变。
刑部重狱里是没有窗户的,里面的人昼夜颠倒不见天日。
狱卒打开最里面的一间,三面石壁,还算干净,毕竟皇族的体面还是要的。墙上三个气孔,隔墙有耳。景昭端坐在石
床上,闭目静思,见到有人进来,便沉默着睁开眼。
狱卒背对着牢门走到桌边,拨了拨昏暗的油灯,开始拿出食盒中的早饭。他低垂的脸上嘴唇飞快张盍,如同吃了一口
烫人的烤红薯。景昭注目看着,读取着他的唇语:御史台处已办妥;玉人楼、靖王府、三法司已联系上;潘濯带常予
溪并两近卫,昨夜由西门离城,不知去向。
景昭等了一会,见狱卒闭上了嘴,便起身背对着牢门也张口开始唇语。狱卒挪动着碗盘用余光盯住他的嘴唇:近卫十
人速赴绮州,分作两队出发;三日后,六日后,再各派十人。见潘濯诸人,听从调遣,护其周全,沿途有同出洛京奔
赴绮州者,杀。
目前可做的,唯有这个了。
狱卒转身出去了,铸铁牢栏轰声关闭,景昭又闭上了眼睛。如今境况,你与我人事已尽,余下的只有静听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