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平也很自责,他今天早上和韩浩源舒楠去过杨统领那里接人,听说李君鹤一个人在老札这里,便和舒楠赶过来,除
了想早点看到他,还是怕他会意外的。结果,李君鹤头发丝都没有掉一根的出现在他面前,却又被人当着他的面给伤
了。
李君鹤用没受伤的右手揉了揉阮平的头发,安慰着道:“没事。”
老札心疼地道:“还说没事,你看看这手,都成什么样子了。小王这两天就要过来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伤成这样子
,让我怎么跟他开口说?”
“我自己跟他说,不要紧的。”那人这次真的要气得跳脚了,不过这也是意外,怨不得谁。
“李大哥,你为什么要方纶交给杨统领不交给我们刑部,他伤了你就是以下犯上,刑部也可以治他的罪的。”
“只是小伤,治不了什么罪,交到刑部只能让你韩大哥跟方丞相多结份一怨,何必呢?有我的口喻,杨统领不会轻绕
了他,交至兵部,兵部的尚书对方家是惟命是从,方纶人还没进去就会被接回方府,这事就算结了。”
官场的磨砺已让阮平不再是三年少不更事的少年,这其中的道理他懂,打了一顿,也算是出了一口气,闹大了,方尧
难免为难。交至兵部就是给了方家一个台阶。
太阳从窗棂爬进房间,李君鹤迷迷糊糊的还在睡梦里,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脸上痒痒的,以为是蚊子,随手便挥了挥。
下一刻手腕就被人牢牢握住了。这下,李君鹤想不清醒都被难了,手腕被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一捏,牵动伤处,一阵一
阵地疼得钻心。
“怎么受的伤?”坐在床边的男人,长眉凤眼,英俊的面容轮廓坚毅,正是方尧,他微眯了眼,沉声问道。杨统领飞
鸽传书告诉他,李君鹤遣开两千精兵,他怕出事,便加快行程连夜赶了过来,果然,就出事了,看这样子还伤得不轻
,不由得又气又疼。
“方尧。”李君鹤伸臂勾住他的脖子,贴了上去,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带了黏黏的味道。方尧赶了夜路过来的,衣服湿
湿的,带着晨露的寒意,李君鹤也没觉得冷。
方尧难得不为所动,捏着他的手腕,追问着:“手怎么受伤了?”
李君鹤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皱了皱眉,说道:“你捏疼我了。”果然纱布上的血迹开始湿润起来。
“怎么伤得这么重,我才离开几天?叫你不要把杨统领遣开,你就是不听。”说着,方尧伸手要去解了纱布看看伤。
李君鹤缩回手道:“好了。你不要啰嗦了。你别动我的手,很疼的。是你弟弟打的。”
方尧愕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弟弟?哪个弟弟?”
“你有很多弟弟吗?他还杀了逸龙。”想到逸龙,李君鹤心里一阵发堵,不再搭理方尧,钻进被子蒙了头。
方尧默然,过了好一阵子,才哄劝着说道:“好了。好了。等我回了京,打断他的手。”
“你就是杀了他,逸龙也回不来了。”
“先起来我看看你的伤。”方尧连人带被子捞了起来,又从被子把他受伤的手拉出来护在手心里,吹着气:“还疼不
疼?”
李君鹤抿着嘴不吱声。纱布外面渗了来的血,被方尧低了头轻轻地一舔,堵在心底的悲伤被他温柔淹没,不再挣扎。
“老札把歇业的牌子挂出来了,我们可以好好聚两天了。他在给你包荠菜馅的饺子呢,说是早上在山上挖的。他还说
后面山上有锦鸡……”
“李大哥。”阮平尚不知道方尧已经回来了,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整个人就僵在了
那里,他看见方尧坐在床边,他的李大哥半坐半躺地靠在他怀里,喁喁私语般的说着话。顿时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他知道方尧跟李君鹤很好,但是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是这种好法。二十来的都没有经历一下子让他有些发懵,收回迈
进去那条腿,憋红了脸地说道:“王爷……我回去了。你来了……我……李大哥……我走了。”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
,也不管里面的人听明白了,就旋风般的冲了出去,头也不回的打马飞奔。
一口气奔出好远,脸还是热热的,他从来没见过李大哥那副样子,温顺像只猫。还有方尧,那种温柔似水的方尧。还
好舒楠昨天押送方纶去了杨统领那里就直接回城了,没看到刚才那个画面……
舒楠?阮平的心又一阵狂跳,莫名其妙地不敢再想。
等方尧走到窗前,阮平早已不见了人影,三年不见,这小子轻功出神入化了。
第3章:
三日后,方尧与李君鹤回京的当天,赵袆亲自在云锦亭设宴为方尧和李君鹤接风洗尘,为防李君鹤尴尬,陪坐的除了
韩浩源,都是当年李君鹤在礼部的同僚,以及一些跟方尧比较熟悉的武将,并没有方丞相和方纶。
这天正是风和日丽的大好春日,晴空碧净,大团大团的牡丹开在云锦亭前,灼灼百朵红,戋戋步束素。一朵朵绽苞怒
放,争奇斗艳。宽衣长袖的女乐袅袅于花间起舞,翩然之间轻盈婀娜。
李君鹤面前除了寻常菜肴,还有一罐芦笋炖鸡,是赵袆特意嘱咐御膳房做的。内侍端上的那一刻,方尧的脸便沉了下
示。
赵祎浑然不觉地还在那里殷殷切切地说道:“边关地苦风寒,爱卿苦熬四载,实属不易。”
方尧脸色阴得都快要滴下水,什么意思?他全力去呵护的人他能让他受委屈吗?这不是存心向他示威吗?
李君鹤躬身答道:“皇上言重了,臣蒙圣恩以来,常恐辜负,益增臣罪,唯殚精竭虑方能略减我朝北顾之忧,然此三
载边关肃靖,乃边关数万将士之功。”
赵祎瞟见方尧脸色不善,脸上笑意更浓:“爱卿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皇上英明天纵,乃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爱卿居功至伟,且不骄不躁,堪称群臣典范。赐酒。”赵祎微一示意,王思恩立即心领神会,俯身拿过赵祎桌上天
青色暗龙酒壶,领着内侍给李君鹤送了过去。
李君鹤忙离座谢恩,心里却暗暗叫苦,这皇上赐下他自己喝的酒,先不说他喝不喝得了这么一大壶,单是方尧那个醋
坛子,还不知道会酸成什么模样。
映月池的垂柳之处,隐隐传来女子和小孩子的嘻笑声。赵祎眼风溜了过去,王思恩忙低声道:“是大殿下。”
赵袆对方贵妃所生的长子十分喜爱,吩咐道:“领晖儿过来与众卿见礼。”
人说外甥多像舅。赵晖跟方尧十分酷似,活脱脱就是缩小了好几号的方尧,那五官在方尧脸是英俊帅气,在赵晖脸上
是粉雕玉砌般可爱,园溜溜的眼睛十分灵活,粉嘟嘟的脸上笑开了花,莲藕样的胳膊呀呀的挥舞着。李君鹤忍不住多
看了几眼,又望向坐在对面的方尧,也在注意孩子的方尧心有感应般的回过头,飞过一道眼风。蓦地想到他跟赵祎一
问一答十分和谐视自己如无物,吡着牙,做了个凶狠的表情,李君鹤不屑地一撇嘴,回了他一眼冽厉的眼神。
三岁的赵晖十分活泼,还没有学会君臣父子之礼。看见赵祎就十分高兴,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万岁!
”方贵妃把他放在红毡上,要他拜,他就拜,因为腿软,在红毡上跌了一跤。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礼节,只当做玩耍,
所以在跌跤时还格格地笑着。赵袆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亲了一下他的粉团样的胖脸颊。
赵坐在父亲身上也不老实,左右扭动不停。看见阮平,伸出肉嫩嫩的手,眉开眼笑地说:“官(阮)……平,抱,抱
。”
方贵妃低声对赵袆耳语了几句,赵袆便对李君鹤说道:“晖儿前两日有些不肯吃东西。爱卿帮晖儿把下脉,可有大碍
?”
李君鹤依言离席,替赵袆把脉,赵晖空着的那只手,去抓他头上的官帽上的长翅,胳膊太短,抓了几次没抓到,扁了
扁嘴,像是要哭的样子,一抬头,就又看见阮平,冲着阮平甜甜地笑了起来,扭着身子往阮平那边探。
李君鹤很快把完脉说道:“殿下脉息平和,并无大碍,想是饮食过于精细引起胃气不和。无妨,叫御膳房间给殿下做
点粗粮。”
赵袆笑道:“整个太医院都没有一个人敢说让殿下吃点粗粮的。朕欣赏的就是你这个敢直言直谏的性子。”
赵晖听不懂大人的玄虚,虚抓着手往阮平那里挥,见阮平不为所动,眼圈一红,咬住自己的拳头开始呜咽。赵袆示意
阮平带了赵晖去玩。赵晖一扑到阮平身上,就笑得崩崩直响。
一直等赵晖走远了,赵祎才回过目光来,对李君鹤说道:“当日皇儿尚未出生,朕就有意任你为太傅,结果爱卿远走
边关,一去就是四年,现在皇儿已经三岁,正是启蒙年龄,这太傅之职,爱卿可有诚意?”
李君鹤心里一紧,忙躬身答道:“臣惶恐,臣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赵祎似笑非笑地道:“爱卿于边关疏河道以防洪患、垦荒田以安民心、整吏治以正法纪、这才疏学浅四字自评,实有
欺君之嫌。”
“微臣不敢。疏河道垦荒田整吏治,乃上承皇上洪恩,下顺万众民心,非臣一人之功。臣本无治疆之才,平日只是愚
心任事,不避艰难而已,但太傅一职,关系我朝固本,臣实不敢当。”
“爱卿以弱官之年殿前夺魁,此等才学,开我朝先例,这无才二字,爱卿休再出言。”
方尧忍无可忍,站起来说道:“皇上,李大人乃豫州封地之官吏,升迁谪贬,理应朝廷与臣先行议定。”
在座的文武百官早已停止了饮酒,齐刷刷地看过来,他们都以为赵祎必定动怒,哪知赵祎只是微微一笑,举杯说道:
“这太傅之职,就改日再议吧。来,李爱卿饮了此杯,今日只叙旧情,不谈朝政。”
李君鹤无法,只得饮了,内侍又拎壶过来满上,李君鹤推辞着道:“微臣不胜酒力,皇上见谅。”
“无防,留爱卿在宫内歇息便是。”赵祎此言一出,无疑下了圣旨。众大臣如奉纶音,轮着番的上来给李君鹤敬酒。
李君鹤不胜酒力,方尧又隔得远,纵有韩浩源护着,也被罐得七晕八素。等宴席结束,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
赵祎关切地说道:“爱卿如有不适就留宿宫内吧。”
方尧不顾众目睽睽,把人打横抱起,冲赵祎说道:“皇上不必费心了,臣自会料理。”说罢,踩青石条的甬道,一路
把人抱出皇宫,宽阔的背影,如天神般高大威猛,挡住了来来往往的颜色各异的目光。
宫门口,巍峨高耸的宫墙下面,一个身形容长的男人孤身在一片阴影中袖手而立,见方尧出来,便迎了上去,恭恭敬
敬地说道:“大哥,父亲大人请您回府一叙。”
“方纶?”
方尧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酡红的醉颜,没有应答,李君鹤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热,伸手去扯
自己的衣领,那只包扎着纱布的左手让方尧不再犹豫,这人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的,他回一趟方府也无防。
李君鹤在京中有座宅弟是从前赵袆所赐,李君鹤离开后,那座宅弟也不曾收回,留了个老仆日日打扫整理。这次回来
,李君鹤跟方尧便是商量好了住在那宅子里的。方尧还怕他住着不舒服,连奴仆都是从延州城里的豫王府里带过来的
。
酒醒过来,已是深夜。方尧还没有回来,李君鹤有些掂念,素性翻身下了床,他离京去边送做监军之前,在这院里住
了四年,那时候,他跟韩浩源各有各的宅子,但是他们俩个连同阮平总是凑在一块。同吃同住,韩浩源和阮平都不擅
整理,总把他气得直跳脚。只是那些岁月,都一去不返了。
这宅子里一切都还是四年前的模样,藕荷色的帐顶,梨花木的书案,刻着孟母三迁的雕花窗,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虫子
在漆黑寂静的黑暗里喧嚣地叫着。仿佛这四年,他从来都不曾这里,边关的金戈铁马,方尧的浓情密意仿佛只是一场
梦。
屋前的庭院是他四年前花费心血最多的地方,除了那株绿菊被送到了边关,婆娑的凤尾竹,弯曲碎石道,怪石嶙峋的
假山,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右边的角落还有一个茶豆架,下边放着一张藤桌,四把藤椅,一道疏篱将茶豆架同花
园隔开,柴门半掩。柴门上绕着缠松。竹篱上爬着牵牛花。李君鹤最喜欢那里煮茶品茶,可惜韩浩源不爱此道,阮平
喝茶如饮牛。
现在茶豆架下吊了两明晃晃的灯笼,那里坐了一不速之客在喝茶。
方如海方丞相。
曾经在朝中他们是政敌,再后来,他抢走了他最优秀的儿子。男人对于自己的敌人,其实都有欲说还休的味道。
方如海皱摺的手抚摸着光滑的茶杯,喧宾夺主地招呼道:“坐。老夫只想来跟你聊聊。”
聊聊,真的只是聊聊。从豫王府开得如火如荼的芙蓉三变,到边关这几年新增加的一种射程可以达到千米的连弩。还
有他们现在喝的茶,映竹。
“下官今日初回京,力疲体倦,怕是要怠慢大人了。”李君鹤觉得这聊天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父子俩一个人德性,花
那么多的钱收集情报,有用的没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当宝贝。
方丞相终于谈到了正题:“今日赐宴,皇上有意留李大人于京中出任太傅一职,为何一再推辞?”
“兹事体大,我需要考虑。”
“再加一个枢密院副使之职呢。”
“……容我考虑。”
方如海不嗔不怒地望过来,对上李君鹤那双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单是这双眼睛就有了迷住自己儿子的本钱吧,他
淡淡地说道:“皇帝的近臣,未来太子的辅弼,恰能与李大人一身才学相得益张。”
“容我考虑。”依然是淡淡地口气,高悬的灯笼下,他面容清朗,眼睛里有种骄傲的自信。
“老夫以寒门布衣之身挤身朝堂已是惊世骇俗,哪知这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虽说是儿大不由爷。但是老夫年老体弱,
尧儿乃我方家嫡出长子,哪有任他一人飘泊在外的理。”方如海给自己续了杯茶,又接着说道:“人老了,连觉都睡
不着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夫只想在这几天跟犬子好好聚聚。”
李君鹤不再加答,大半夜溜进别人院子里喝茶的人,精神能差到哪里去?
“这几日市井之间,流言蜚语一时汹汹,都说太子一立太傅之职非李大人莫属。”
“容我考虑。”
方如海冷哼了声,口不择言的说道:“李大人用才疏学浅来塞搪皇上,在老夫这里连塞搪的虚套都省了,老夫也不必
虚与委蛇了,你舍不得只怕是我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要不成器天地之间到哪里再去找成器的人。李君鹤揉了揉眉心,这一次真是没法再拿容我考虑来塞搪了,只得看着
方如海,平静地应了一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