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评估的部分进行得很顺利,不过,有个人……」知道彼此都有事要忙,所以费文立不再客套地切入主题。
「郭敬棠?」仿佛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陈志仁微笑地点点头。他相信费文立一早就看出来,若不是他大力帮忙,以郭敬棠的状况,根本不可能留在第二分局里继续当差。
「嗯,我并不是怀疑陈医师的专业判断,但是以郭敬棠的状态,他其实应该接受治疗,而不是回去执勤。他的脑伤情况并不稳定,对他的记忆有很大影响,甚至对他的行为也有……影响……」
「你是说他像个杀手多过像个警察?」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郭敬棠是个好警察。」
「你不用觉得避忌,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关于郭敬棠的事情,以及为什么留他继续在警队里执勤的来龙去脉……」
待在隔音其实不怎么好的小办公室里,听着外头此起彼落、嘈杂不休的电话铃声及交谈声,费文立除下细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他应该要花心思处理那些心理评估报告,可是他整个脑袋塞满了从陈志仁医师那里得来的资讯。
终于忍不住上网搜寻一番,郭敬棠那时发生的爆炸案其实非常轰动,造成五死一伤。而他,就是那个唯一存活着的伤患。
「喂!还在忙?那几个家伙说要去吃饭,一起去?」敲了敲门,郭敬棠一派悠闲地倚在门边,居高临下地睨着费文立,跟着十分讶异地欣赏着对方的容貌,原来除下那只样式古板的细框眼镜后,费文立反而显得不那么青涩、稚气,微拧起的俊眉让他看上去冷峻许多。
「不了,你们去吃吧!我还有很多报告没整理。」反射性似的微笑摇头,费文立连忙挂上眼镜,那就像是他的保护壳一样,离开了那副眼镜,费文立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报告又没长脚,不会偷跑啦!快,大家都在等你了。」不给费文立机会反驳,郭敬棠顺手地将人拖了出来关灯、关门,既无赖又霸道的行径意外的孩子气。
「喂!我真的还有工作要忙……」想挣扎,无奈体形、气力根本不是对手,费文立像只小鸡似的让郭敬棠拎着走。
「再忙也要吃饭啊!最多我再送你回来、陪你加班。拜托……你多少吃一点,跟只排骨精似的,你以为在拍神怪片吗?」完全不理会费文立的微弱反抗,郭敬棠轻而易举地将人押上车,轰的一声开往约定的原住民风味餐馆。
既然拗不过,费文立就随遇而安地坐在副驾驶席,听着郭敬棠兴高采烈地说着分局里发生了哪些事情。这一阵子似乎运势大好,没发生什么重大刑案,即使有事件也能快速解决,也难怪侦搜二课的成员们会不安分地吵着、闹着要聚餐。
「郭组长……」
「哇——就连达伦他们都没这么叫过我,你这么慎重,会让我很害怕。」
眼角余光瞄见郭敬棠佯装害怕的模样,费文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家伙基本上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越是摆出这种神态扮弱小,越是让人觉得他在嘲讽自己,费文立没什么威胁性地狠瞪他一眼。
「郭、敬、棠,我是想问你,你对执勤时受伤的事,记得多少?」紧握着从陈志仁医师那里取得的资料,费文立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想多了解郭敬棠的情况,才能制订出帮他恢复记忆的疗程。
「其实记不太清楚,很大一部分是我伤愈之后看新闻、看调查报告才知道发生些什么事。」耸了耸肩,郭敬棠伤愈归来之后,那个爆炸案已经结束,嫌犯在逃亡期间与警方发生激烈枪战,最后身中三十几枪后当场死亡。
「你那时隶属于维安特勤组,负责保护正在调查弊案的方大检察官?」
「看我的身手也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小警察啊!那个弊案牵连太广,方大检察官多次受到威胁,所以在起诉前夕,特别安排维安特勤组保护他。」
「结果?」
「结果在开庭前,遇上爆炸案。我不太记得详细情况,好像是方大检察官叫我去办件事,所以晚他们一步上车……」
专注地看着苦笑中的郭敬棠,费文立下意识地抚了抚他手背上的伤疤。他没办法想像那个画面,伸出手想拉开车门,结果轰的一声被爆炸震飞老远。郭敬棠真的是够幸运才能捡回条小命,当时坐在车上的五人全被炸得支离破碎、身首异处。
用力握了握摆在大腿上的资料夹,费文立知道为什么郭敬棠会被调到第二分局,这根本是警界高层的特别安排。因为当方大检察官步出检察署时,监视器清楚拍到他将一个公文封交给郭敬棠,而他们在爆炸案现场并没有发现记载弊案资料的行动硬碟。
所以警界高层怀疑,方大检察官是将证据交给郭敬棠收藏。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弊案证据在哪的人,偏偏郭敬棠还失了片段的记忆,于是安排他到第二分局就近保护,顺便让陈志仁医师继续治疗他。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顺势转动方向盘,郭敬棠眼角余光瞄了瞄费文立,欣赏对方因为思考而些微皱起的俊眉。他不太记得有没有见过费文立『开怀大笑』,好像记忆中,那个男子总是温和、内向,情绪从来没有过分波动。
「今天陈志仁医师来找我,特别提到关于你的病情,要我多留心,并且想办法帮你恢复记忆。」
「陈医师就是古道热肠,这老家伙还挺有心的。」
望着郭敬棠既开心又得意的神情,费文立不忍心戳穿假相,事实上陈志仁会这么在乎,单纯是为了找回记录弊案证据的行动硬碟。不过,不排除他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跟郭敬棠也有深厚的交情,所以是真心诚意地希望他完全康复。
「好了!别理会那些事了,反正……」
「反正脑子长在那里,不会自己长脚跑了是吗?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那你能不能放松一点?下班啦!等等去吃原住民风味餐,你OK吧?」
「不会是……炸蝗虫、炸蟋蟀那一类吧?」
「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请动咱们的费医师,当然吃顿好的,是蜂蛹!」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要!放我下车——放我下车——」
不情不愿地被拖进餐馆里,费文立看见侦搜二课的同仁们全都等在那,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美意,只能认命地坐下,等着享用这顿『美食』。
一顿饭下来,倒不像郭敬棠形容的那么可怕,相反的,还十分美味;不过那些小米酒费文立是碰也不敢碰,闻起来香香甜甜,不过酒精浓度之高,以他那浅得让人见笑的酒量,保管一杯就醉倒。
「来,试试这一个,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蜂蛹,男性雄风就靠它啦!」有些恶作剧似的挖了一大匙酥炸蜂蛹摆进费文立的碗里,郭敬棠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挤眉弄眼地催促他尝试。
「男性雄风?……这么熟悉它的作用,常吃啊?」说话速度不急不缓,费文立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听在其他人耳朵里有着小小毒舌的犀利,纷纷嗷的一声,等待着郭敬棠的反击。
「是啦是啦!快吃,你到底有没有在进食呀?怎么都不长肉?」
「为什么急着把我喂肥?你当自己是糖果屋的老婆婆吗?」
「狗瘦主人羞啊!」
「神经……」
「这句话从精神科医师嘴里吐出来很严重啊!」
看着郭敬棠及费文立你一言、我一句小声地互相攻击,同桌的其余人面面相觑。虽然一直都知道郭敬棠有着侠客个性、气量大,平日里开点小玩笑无所谓,但是像这样眉开眼笑地任由费文立吐嘈倒是第一次。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总是笑脸迎人、说话声音不大的费医师,居然也会毒舌吐嘈别人,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两位是不是在打情骂俏啊?」灌下一大口小米酒,林达伦被呛得咳了好几声,脑袋晕陶陶地开始口无遮拦。
「这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懂什么?」经过这阵子的相处,赵玉桦已经将费文立当成自己人,很努力想帮助这名慢热、温吞的年轻男子融入他们的大家庭。
「你们两个,话怎么那么多啊?吃饭啦!」各挖了一匙蜂蛹堵住林达伦、赵玉桦的嘴,郭敬棠佯装生气似的威胁着,不过二课的成员们没人认真当一回事,继续说说笑笑地玩乐着。
随意地扒了几口饭,费文立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注视着郭敬棠。他要有多坚强的个性,才能从爆炸案中挣扎着存活下来,还能克服零乱的记忆,依旧这么开朗的生活。费文立低下头浅浅的微笑,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郭敬棠的身影,那个男人有他所没有的乐观向上,像颗太阳般被众人围绕着,毫不吝惜自身的温暖照顾着周遭的朋友。
费文立真的很希望自己也能这么乐观、开朗,只是不知为何,他就好像被施了魔法,围困在高耸的象牙塔里,只能偷偷地观察着、羡慕着,永远跨不进那个有阳光的世界。
「喂!老费,你干嘛傻愣愣盯着我看?太帅了喔……你电话响了,还不接?」伸手在费文立眼前晃了晃,郭敬棠见他没有反应,粗鲁地推了他一把,差点将那个身形消瘦的男人掀翻。
狠瞪了郭敬棠一眼,费文立连忙接起电话。本打算用眼神警告那个动手动脚的男人,谁知道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哭声,费文立的神情立变,因为太过严肃、认真,连带影响了郭敬棠,随即比了比手势,喝止那些有说有笑的小组成员,全都识相的噤声让费文立能专注去接听电话。
「安安?……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最近好吗?」刻意地让自己语气听来像闲话家常般自然,费文立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此刻紧张万分的心情。离他最近的郭敬棠都跟着严肃起来,因为隐隐约约能听见电话那头又是尖叫、又是呜咽的哭声,打电话来的女子情绪肯定十分不稳定。
『费医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语意不清地又哭又喊,电话那头的凄厉哭声让费文立及郭敬棠紧张不已,深怕她会突然想不开。
「安安,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们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在哪里?我立刻过去,带你最爱的波士顿派还有摩卡,我们一起品尝。」不断诱导病患说出她的所在地,费文立翻出纸笔抄写地址,郭敬棠机警地抢过,顺势将费文立拖起。这种情况还是继续跟那个女子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由他开车送费文立过去。
「小妹,结帐!我们也过去帮忙。」听见电话那头的哭泣声后,林达伦觉得不能置身事外,紧跟在郭敬棠身后,召集二课的小组成员,立即出动救人。
「现在?……可是,我们已经下班了……」
「人命关天,我们是警察!」
闪着警示灯,车子高速飚向雄威商务大楼,郭敬棠及费文立才跃下车,就瞧见黎安安坐在最顶楼私人招待所的栏杆外。她情绪仍旧十分激动,电话里不断传出失控地尖叫及哭喊,费文立深怕她一个不小心,重心不稳地坠楼惨死。
「达伦,联络消防队,还有将这四周拉起封锁线,不要让路人、行车靠近!」
「明白了!」
简短地交代任务,郭敬棠随时紧盯顶楼的状况,一边马不停蹄地拉着费文立冲进大楼里。当务之急,就是要先劝下那个女孩。
「先生,大楼并不对外开放,请出示证件。」两人才刚冲进大厅,就让值班的警卫拦了下来,礼貌但强势地阻止他们进入。这一类科技公司的商务大楼,里头多半设有机密的档案室,一般而言都不对外开放。尤其是像这种时候,警卫尽忠职守地请郭敬棠及费文立离开。
「警察。我们要上顶楼!」面色一沉,郭敬棠亮出警徽,他并不是刻意为难这些警卫,只不过人命关天、分秒必争,他实在没办法好言好气地说话。
「抱歉,顶楼是私人招待所。」面带微笑地拒绝。警卫的意思十分明白,即使是警察,他也不能放行,除了握有邀请函的政商名流之外,没有人能出入雄威建设的私人招待所。
「有人要跳楼!拜托!」一边继续与黎安安交谈,一边恳求着警卫放行,费文立听得出黎安安语气中的低落。她患有重度的忧郁症,原本不应该离开启光疗养院,不过她的身世背景似乎大有来头,所以转至私人的疗养院休养。彼此之间断了连系,费文立一直很关心她,没想到再听见黎安安的声音,会是这种情景。
「不可能,顶楼的招待所根本没有人,这阵子没有登记使用的记录。」
「不要再多废话了!快开门,不然我就告你妨碍公务!」
石破天惊地暴喝一声,大约是让郭敬棠的气势吓了好大一跳,那名警卫下意识地就想打开直达招待所的电梯门;不过另一名顽固不已的警卫则连忙阻止,口口声声说要先询问业主的意思,雄威建设的私人招待所不同于其他楼层,他们不能做主。
「安安,我现在就上来找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品尝咖啡及甜点……」不安地拼命用眼神求救,费文立感觉得出来,电话那头的黎安安情绪瞬间低落,就连哭声都变得虚弱不已,他担心会来不及拯救这条生命。
「混蛋!让开!」轰的一声,一把火冲向脑子,郭敬棠怒气不息地拔枪,那两名警卫急忙闪躲到一旁,碰碰、碰碰的一连开了好几枪,警卫室的玻璃碎裂一地,郭敬棠用眼神追问是哪几个按钮,顺利地启动那架直达招待所的电梯。
「老费,你继续和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去,找机会将她捉下来。」在狭小的电梯里,郭敬棠与费文立制订着『作战计划』,后者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他知道此时此刻应该专注在黎安安身上,可是他仍旧无法控制自己,那种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情绪在心底不断拉扯。
「我知道了,你自己要小心。」
听着费文立温柔的嗓音,一句又一句地引诱着黎安安回话,也许是他的说话语气、又或者是他的诚恳态度,郭敬棠觉得那名年轻女孩似乎不那么低落,注意力逐渐让费文立拉了回来。
从另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潜近,望着黎安安纤瘦的背影,比费文立更加夸张的骨瘦如柴,郭敬棠忍不住替她感到难过。究竟是什么困扰,能让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被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逮到一个空档,趁着黎安安的所有注意力全在费文立身上时,郭敬棠蹭的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拦腰一搂就地一滚地将人拽了下来,费文立连忙上前去紧紧拥着受到惊吓失声尖叫的黎安安,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抚着。
将人抱下楼时,雄威建设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探头探脑的路人,原本还没什么人发现异状,一旦拉起封锁线,消防车及救护车全都来了,好奇心大起的闲杂人等岂有不围观的道理。
「大侠!」夸张地挥着手,林达伦帮忙将担架推了过来,救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检查黎安安的状况,闪灯、警笛还有嘈杂声,让那名稍微稳定些的女孩,又一次情绪失控地尖叫起来。
「安安!安安,我在这里,不要紧张,我一直都在这里。」握紧黎安安的手,费文立望了郭敬棠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费文立片刻不停窜进救护车里。
「又开枪?大侠,报告又有得写了……」情义相挺地拍了拍郭敬棠肩膀,林达伦看了看四周的大阵仗,可以想像明天副局长的脸色会有多难看了。
「一份报告换一条人命,值得!」
盯着手中的报告直皱眉,联合侦查会议开了这么多次,还是没有任何头绪,看来短期内根本捉不到那个灭门血案的凶手。交往单纯、没有与人结怨、找不到任何动机,一家八口突然在一夜之间惨死,现场也没留下任何有帮助破案证据,真的是抓破郭敬棠的脑袋,也想不到突破口来让案情有所进展。
「大侠,昨天那个黎安安后来怎么样了?」刚处理完例行公事,林达伦习惯性地滑动椅子蹭到郭敬棠身旁。他们二课属于支援单位,老是分派到无关紧要的工作,一开始很高兴是个爽缺,不过时间久了也挺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