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比较多,人们穿着也比北平的人时髦些。小姐太太们穿的薄棉旗袍的花色艳丽妖娆,两侧的开叉都很高,一走一动就能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来。脸上都画着精致的妆,脚上穿的都是从洋人那里传来的高跟皮鞋,手里拿着小皮包坐在洋车或铮亮的汽车里招摇过市。一个个神情优雅冷傲,看的洛辰兀自轻笑,想着这些太太小姐如此细心装扮,还是比不上贤知的三分样貌。
男人们都形色匆匆,洋服在身忙忙碌碌,有个别身穿长衫的走过,倒是看似风清云淡从容不迫的。初冬的上海白天的温度还是很暖和,街边的树木也还郁郁葱葱,相比起北平的街道上黄叶飘零,冷风嗖嗖要繁华几许。一路走一路观察着,洛辰进了旅馆,老板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见他回来,热心的问他要不要给贤知定些病号餐,他会让他太太给每天做好。
洛辰一听忙谢过应下来,给了他一些饭钱和工钱,又向他打听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从老板口中知道,原来这里靠近英租界,住的都是上海市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和非富即贵的有钱人,所以这条街也被带的相对别的街区要繁华些。听完他的话,洛辰这才明白,心中自嘲了一番,暗笑他和贤知一来就住进上海滩的黄金区,难怪见到的人都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了。
洛辰侧面向他打听了一下上海滩用工情况,老板说的和昨晚小伙计如出一辙,在这上海滩上,没钱没地位没后台没文化,就只能去出苦力,除了出力没别的活路。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和整齐的穿戴,还有一身贵气,老板试探着问道,“先生,你原是做哪一行的?是做生意的还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来上海看行情?怎么打听这些苦力活啊?”
“呵呵……就是刚来这儿比较好奇而已,想了解一下儿这儿的行情,谢谢您啊,我先上楼了,我弟弟还跟屋等我呢,您先忙,回见啊您呐。”
上了楼,洛辰走到门口,深深呼口气,笑着轻轻推开门进房。屋里这会暖和了,正午的阳光从小小的窗口照进来,撒在有些潮湿的屋里,有了一丝阳光的味道,炉子上的水冒着热气,比起昨晚的阴冷倒是有些像是住人的地方了。洛辰慢慢走近床边,看看贤知,见他睡得沉沉的,脸色好了很多,也许是睡热了,净白的脸颊上有了浅浅的红晕。
脱了外套坐下,洛辰伸手轻抚上他的额头试试温度,感觉有些汗湿,是正常的温度,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帮他拿掉一床被子,动作虽轻,可还把贤知惊醒了,睁眼一看是他,笑着拉起他的手问道,“吃饱了吗?吃了点儿什么啊?”
“饱了,馄饨,味儿正馅儿大,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啊,这几天就先吃些个清淡的吧,好点儿没?肚子还疼不疼?”
“好多了,也怎么不疼了,这洋鬼子的西药还真行啊,烧也退了,你就甭担心了,来,这一天一宿你也让我折腾的够呛,上来躺着歇会儿吧?”
“我不累,不睡了。”
“来嘛……你不在我睡不着,反正也没事儿做,咱就躺着唠嗑儿呗,上来,坐着多累啊,又没个靠的地儿,来来,快上来,被窝儿热乎乎儿的。”
贤知拉着洛辰硬让他上床躺着,还掀开被子等着他。看着小小的床,洛辰微红着脸犹豫着不想上,耐不住他的祈求的眼神和固执,又怕他刚好点再着凉,只好脱了外裤上床。贤知往里使劲靠了靠,伸手搂着他躺好,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暖暖的被窝和暖暖的怀抱,让洛辰这一天一夜的疲乏涌上全身,渐渐有了困意,双眼也发涩的缓缓闭上。贤知见他乏的紧,拍着他轻声唱起《穆柯寨》的招亲选段来,“扬鞭策马上山岗,奉父帅严命索军粮,见山寨峰峦巍峨势磅礴,壁垒森严耀日光,营帐整齐无声息,唯见旌旗迎风扬,穆柯寨果然是名不虚传。”
窝在他怀里刚刚有了睡意的洛辰,一听他在浅吟低唱着他俩的成角儿之作,恍惚间觉得又回到北平的大戏院里,人头攒动掌声雷鸣,锣鼓喧天,他和贤知正在戏台上眉目传情,电光火石,不由勾起唇角,张开迷蒙的双眼轻声依依呀呀的接道,“穆柯寨闪出了穆氏桂英,细观看军阵中何人带兵,帅旗下并不是三关元帅,却是个英英俊俊傲气凌人小后生。”
贤知低头看着他迷离的黑眸和轻颤的睫羽,心底的柔情溢了满眼。见他接上戏词,听着他那清脆婉转的吟唱声,似缓缓流水般轻柔拂过他的心口,搂紧他浅笑着又接道,“见女寇八宝金冠抖雉翎,连环锁甲护心镜,胯下胭脂桃花马,拿枪攒弓两颊飞红云。”
洛辰静静听着他唱完这句,轻轻笑起来,想起他俩也许再没机会穿上的华丽戏服,心里有些难过,转过身往他怀里钻了钻,闭了眼不再出声。贤知揽着他轻拍,嘴里却还是低声唱着,优美暗哑的浅吟低唱声,渗出这间小小的房里,在门外长长的走廊上回荡着,久久不曾散去。
三天后,贤知的痢疾腹泻已经完全好了,就是身体有点虚。这三天,洛辰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他,让他觉得这场大病倒得的值了,让他这么紧张和心疼,虽说钱也快花光了,可以后的路还长,他知道他俩一定会有机会赚再回来的。就在病好了的第二天,贤知一早就起床,趁着洛辰还在沉睡,悄悄出门了。
在街边的一家早点铺子里给他买了热乎乎的小笼包和白粥,贤知送到老板的登记室里,嘱咐着让他给想办法温着,等洛辰睡醒了就让他吃,再转告他说他出去转转,一会就回来。老板今天才算是真正仔细看清他的模样,一时惊为天人愣起神来。站在他面前的贤知一袭深灰色暗纹洋装,头戴一顶同色窄沿小礼帽,白色衬衣的衣领上系着一条黑色条纹领带,身材高挑,一张绝色的脸上露着淡淡的笑意。虽然笑着,却让人感觉到他冷漠的令人有些胆怯的气息,和洛辰俊美温和正好相反。见老板只顾盯着他看却不回答,贤知心里有些不快,隐去唇边的那丝笑意,冷下脸来问道,“老板,我的话儿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就赶紧的去办,还愣在这儿干嘛?!”
“哎哎,这就去,这就去,您走好啊,我一定给您把话带到。”
老板在他的冷喝声中回神,忙不迭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早点,连声应着往厨房方向跑去,态度恭敬的竟然连称呼都变了。贤知见状不禁冷哼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沿着街边慢慢走着,想着今后到底要做些什么,不知不觉就走到租界里面的街道上了。经过一家豪华的戏院时,贤知脚下生钉停住脚步,站在戏院的大门口,涌上满心酸楚。
唱了十几年的戏,可到现在毫无用处,其实要是只想解决一下温饱,以他俩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这里找家戏院继续唱下去,可洛辰既然不愿继续再当这下九流的戏子,那他就更不愿再忍受那些猥琐变态,达官贵人们的轻薄和侮辱了。他现在只想找个能赚大钱的事来做,最好能一夜间暴富成爷,在这上海滩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好让洛辰享享福才是正事。
一想到洛辰,贤知就心情好了不少,唇角微勾,缓缓抬脚走上戏院的台阶,看到门口的花牌上竟然写着他和洛辰的名字,还有今晚的戏名《穆柯寨》,不由好奇的紧。转头看向墙上贴的巨幅海报,上面的剧照竟然就是他和洛辰在北平时常用的那几张,看着上面他俩风华绝代的扮相,贤知瞬间红了眼角,伸手轻轻摸上海报上的人,心里诧异不已。
他和洛辰刚来,跟本就没再唱戏了,为什么这里竟然贴着他俩的海报,放着他俩的花牌?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贤知最后决定今晚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他俩在北平的名声来假冒也未可知,要是那样的话,要该如何是好?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贤知极快的伸手将一张小点的海报揭下来,仔细摺好放进洋服内兜里。刚刚下台阶准备走,就碰上前来开门的戏院经理,这人已经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了他好久。
刚才来时一看到他的样貌,心里就暗自惊叹着,这上海滩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尤物,他怎么从没见过,眼生的紧,又见他揭下海报仔细摺好装进衣兜,阅人无数的他就知道他一定也会唱戏了,就算不是戏子,也定是个戏迷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想来给海报上的人捧场,陪着笑脸迎上去问道,“先生请留步,我是这里的经理,您有什么话可以问我。”
“您是这儿的经理?呵、那我就问问吧,在这儿唱戏的当真是那在北平红透半边天儿的金贤知和洛辰俩名角儿?他俩什么时候儿到了这儿了?不是在北平吗?”
那经理一听贤知竟然也是一口地道的京腔,以为他也是他俩的戏迷,笑着极有耐心的给他讲起来。听他说,这俩冒牌货是在三个月前就来了上海滩,一来就找到这里,报了他们的名号,又给经理试唱了一场,他竟就信了。原本想先试用几天,不行再打发他们走,没想到一开场就赢得了满堂红,租界的那些太太小姐达官贵人们都来看戏。
经理还说,这两人还有个规矩,从不卸了戏妆见客,谁要想见他们,必须前一天预约,等第二天下了场之后就去后台见,见完就走,谁送东西都来者不拒收下,就是不答应白天的便装约会和饭局。经理一直以为那是戏子们的规矩,也就顺着他俩了。
其实在他们第一天扮上相上台之后,他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贤知和洛辰的样貌和气质原就是人尖了,上了油彩的海报上的扮相又岂非他人能比。上台唱了第一唱戏,他就看出他俩和海报上的扮相相差十万八千里了,无奈为了戏院的生意和自己的饭碗,也就没有点破他俩,毕竟在上海滩上混口饭吃也是不容易的。
今天见了贤知,那经理越看他越像这海报里的杨宗保,所以就故意说了这里的情况和火爆人气,试探着他会不会生气和激动,要是那样的话,那他就是真正的角儿了。没想到贤知听完他的话,竟面沉如水只是微微颔首,笑的风清云淡的问道,“哦,原来如此,那这儿的收入能有不少吧,呵呵,这么红的角儿,过不了多久就能发财了啊。”
“哪里有可能发财啊,您说笑了,这里的人虽多,可都是老板说了算,我们都是拿工钱的人,别看他俩红,除去给老板的抽头,还有戏班的开销,也就能混个温饱而已,再说了,这下九流的行当,也没人能瞧得起啊,还不是要受那些身份高的大爷们轻薄,几年前李玉楼和他的大徒弟不就是被……”
经理的话没说完,就被贤知两道犀利的目光震的噤声,见他唇角噙笑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往下说了。贤知笑着冲他微微点头,转身下了戏院最后一级台阶,往前走了。看着他一身傲骨强势霸气的背影,经理松了一口气,也上去开门准备营业了,对他却有了极大的好奇心。
贤知辞别那个经理继续往前逛,刚才的笑意早已隐去,眼中的阴狠渐渐溢出。刚才听到他提起李玉楼的死,压制了几年的恨意又涌上心头。本想着要是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做,就先在戏院唱戏等机会,听了他的话,才知道这里和北平相比也好不到哪去,戏子还是下九流的行当,还是只能混个温饱而已,要想摆脱这下九流的身份,真的就不能再唱戏了。边走边想的贤知转遍整条街,最后在一家门头上挂着霓虹灯牌,名叫《夜上海》的歌舞厅门前驻足,扬起头看了半饷门上那豪华的装潢,慢慢挑起唇,眼中闪着欲望的光,转身往旅馆快步走了。
洛辰醒了就不见贤知,知道他一定是心急出去打听找活计做了。慢慢起床洗漱完毕,小伙计就端着早点给他送来,见他疑惑的接过,笑着告诉他这是贤知给他买好的早点,还告诉他的去向。洛辰谢过他,正在吃着还有些温度的小笼包,贤知就回来了,一进门见他正在吃包子,笑着摘下头上的帽子,脱了外套,站在身后抱着亲了亲他的耳垂问道,“睡得好吗?这小笼包的味儿怎么样儿啊,爱吃吗?”
“睡得好,这包子也好吃,就是有点淡,要是再咸点儿就好了,一大早儿的你去哪儿了?”
被他这个亲昵举动弄的两颊飞红,洛辰微微低头说道。贤知见他又害羞了,心里喜欢的恨不得再使劲亲一口,怕他脸皮薄,不敢造次,只是伸手摸摸他的头坐下,看他吃着说道,“我就是躺了几天太闷了,今儿也好利索了,就想让你好好儿睡会儿,出去逛了逛,辰儿,我给你看样儿东西啊。”
说完从兜里掏出那张海报,慢慢在桌上铺开,洛辰一看是他俩《穆柯寨》的海报,惊讶的瞪大双眼看着他问道,“你还带这来了?带它有什么用啊?还想继续唱戏?”
“呵呵……你先听说啊,今儿晚上我带你去个地儿开开眼,保管你看了直叫娘……”
洛辰听着贤知将刚才的事情一一道来,不觉也有些生气和好奇了,吃完剩下的包子,转身看着他问道,“那你说他就这么冒充咱俩,咱要怎么办?我就不想让他们再骗下去了,咱的名号要是让他俩给唱砸了,那可是给师父丢脸啊,今儿我倒要见识见识,到底是俩什么货色在冒充咱。”“哈哈……就等你这句话儿呢,好,咱就去见识见识这上海滩的夜生活吧……”
“好,去见识见识……呵呵呵……”
第二十四章
刚入夜,洛辰贤知就收拾停当,贤知换了套黑色窄条纹洋服,黑色衬衣,暗紫色领带,头上戴了一顶同色的小礼帽,帽檐稍稍压低,刚好遮住头上那圈白色纱布。洛辰则是一套浅灰色洋服,黑色衬衣,系一条灰色领带,也是一顶同色小礼帽。穿好后贤知抬手给他整整衣领,让他带上看完病剩下所有的钱,洛辰不解的问道,“都带上?你还想都花了啊?!就去看场戏能要多少钱,还都带上,这儿人生地不熟儿的,要是让人给抢了怎么办?不带!”
“带上吧?嗯?要是万一有什么好玩儿的,咱也见识一下不成吗?再者说了,咱俩的身手还怕遇上强盗啊,我还想抢呢,嗯?求你了,哥哥,都带上吧,花光了我再给你赚回来还不成吗?”
贤知拉着洛辰的胳膊哄着,大大的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他,小嘴微微嘟起连撒娇带耍赖的。一看他这样的眼神和表情,洛辰就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无奈的笑着从衣柜里拿出剩的为数不多的那点钞票,装在洋服的内兜里。贤知见他真的都带上了,乐的一时忘了他脸皮薄,抱着他的脸就亲了一口,亲的洛辰面如赤布,伸手推开他低着头高高勾起唇角笑了,转身就走。
见他羞得满面通红,贤知爱极了这样的他,从小一起长大,天天睡在一张床上,还动不动就脸红,真让他爱到心坎里。咧嘴傻笑着跟上,开门出去,洛辰又仔细看看门上的锁,确定锁好,这才慢慢往楼下走。贤知跟在他身后下楼,正好碰上老板和老板娘也要出门,一看见他俩,竟然都看直了眼。
贤知不悦的微微蹙眉,冷淡的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洛辰却温和的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才出去了。一出门,站在华灯初上的街边上,两人看着这条繁华的街道,往前面的租界走去。一路上感受着上海滩上微凉的夜风,和渐渐清晰的霓虹,心底的欲望在不断攀升。
洛辰乌黑的眸子在路灯的映射下,闪着流光溢彩,如水波流动,露出些许兴奋和欲望。贤知看着这霓虹铺满的一条街,暗自感叹着身份权势金钱的强大,心中的欲望在逐渐膨大,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在这条街上有自己的洋房,还有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两人各怀心思观赏夜景,都有些沉默少言,贤知试着想拉洛辰的手一起走,可拉了几次都被他轻笑着甩掉,不禁有些泄气的问道,“辰儿,你是不是烦我啊?”
“呵呵……不让你拉手就是烦你了?俩大老爷们儿,成天拉着手像什么样儿啊,真幼稚,快走吧,一会儿该迟了,我还急着瞧那俩冒牌儿货呢,别去迟了买不到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