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侍卫就怔怔地看着少年带着周身伤痕,拖着沉重的镣铐慢慢走来。
少年的腰背,挺直如标枪。神态不像个死囚,反似个驰骋疆场的大元帅,来检阅他的千军万马。
有一个人的脚步悄然后退了,无言的敬畏很快传染开去,侍卫们不知不觉地向两边后退,空出中间一条路。
殿上众人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呼吸此起彼伏。雷海城的脚镣声因而响得分外刺耳,令众人紧张得无法移开目光。
在距离白虎丈余的地方,雷海城停了下来。
匕首从囚衣上割了副布条,将匕首横咬口中,雷海城双手拢起满头长及背心的黑发,用布条在头顶束成一把。
他每个动作都十分缓慢,但又流畅得无懈可击。黑眸始终牢盯白虎,用气势压制住它的蠢蠢欲动。
斗兽,不光要靠技巧和实力,还要拼气魄。
越是凶猛的野兽,对人的心理变化也越敏感。人如果在猛兽面前流露出胆怯,下场就是被猛兽扑杀。只有表现出比猛
兽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气势,才能让猛兽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雷海城从前训练最凶残的狼犬,一条拥有一半野狼血统的巨型犬时,从资深教官处得到的告诫。后来,他也用自
己的血和伤疤证实了这条真理。
现在的他,更需要最大限度地运用气势来削弱白虎的暴戾再一举搏杀。因为雷海城知道,凭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绝
不适宜跟白虎缠斗。
撇开身上数不清的大小伤口不提,光是持续数日不退的高烧,已经让他虚弱到两眼时不时发黑,后背流满冷汗。
即使最简单的站立,他都几乎花了所有的力气来维持身板笔挺,不给人发现他其实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
任何微小的疏漏,他都将葬身虎腹。
一人,一虎,就在数百人的屏息注视中,无声对峙。
忽然,又一阵昏眩袭来,SHIT!他暗中咒骂。
白虎在雷海城强大的无形压力下不敢动弹,一直虎目圆睁,挫着虎身在等待时机。
倏地,雷海城身体微微抖了下,原本坚若金汤的气势出现丝裂缝。身为万兽之王,白虎狂吼着,抓住猎物的空隙凌空
飞扑上去。
雷海城仿佛被白虎凌厉的攻势吓呆了,动也不动。
雷海城!明周完全不顾冷玄正瞪着他,尖叫起来。
眼看白虎的前爪就要碰上雷海城,许多胆小的官员都闭上眼睛。雷海城陡然往后一仰,柔软的腰肢弯到不可思议的程
度,整个人几乎跟地面成一直线。白虎庞大的身躯就从雷海城身上掠了过去。
白虎落地,没扑中猎物更加凶性狂发,掉转虎身,咆哮着又扑向雷海城。
飞快站直腰,雷海城在众人惊呼中不退反进,迎着白虎的血盆大口冲上前。瞄准白虎咬落的瞬间,把手上铁链送进白
虎嘴里,翻身一跃骑跨在白虎身上。双臂一缠,竟用手镣将虎嘴勒住,似给白虎上了副口嚼子。双脚也奋力下压,以
脚镣把白虎上半身牢牢按在地面。
一副妨碍他正常行动的粗重镣铐,居然被他变成了绝好的武器。
白虎后肢狂跳,想将骑在它背上的人掀落,突然间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围观的侍卫们和人群却欢声雷动--
黑黝黝的匕首,已有大半插入白虎颅颈衔接处。
雷海城双腿狠命夹紧了虎身,一手揪住虎头皮毛,匕首沿着白虎脖颈一路用力切,割下了虎头才跳下虎背。
无头的虎身脖子中鲜血狂涌,还向前冲出几步方轰然倒地。
四肢抽搐了数下,腹部自胸口至肚脐也开始渗出血,哗啦爆开条长长的口子,流出了肠子。
侍卫们的喝彩声转瞬被惊恐替代,他们都记起来了,白虎最初从雷海城身上飞过那一扑--
原来那弹指间,雷海城已用匕首划过了虎腹,给予白虎致命一击。
这过程中,需要多大胆略、多精确的计算和速度,才能当机立断,将白虎的突袭转变成自己最有利的进攻契机?
没有人知道。
但所有侍卫看向雷海城的眼神已经变了。震惊、钦佩、惭愧......各种表情都有,最多的还是后怕。毕竟他们中不少
人都曾在少年纤瘦的身子上发泄过欲望。
雷海城根本没看他们,一手握匕首,一手提虎头,昂首走向冷玄。
原本就血迹斑驳的囚衣溅满虎血,几成血衣。连脸颊和头发上也沾了几点,他也不擦拭,噙着笑穿过两边畏惧退缩的
人群,笔直前进。
周身浴血的英姿,比血光更耀眼的笑容,令殿上灯火黯淡,众人寂然,也让冷玄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能端坐着看雷
海城的身影越走越近,走过整个金殿,走上通往他宝座的白玉丹犀台阶......
很久很长的岁月里,那一个张狂笑容就清晰地映在了冷玄脑海中,怎么也磨灭不掉......
第五章
明周看着雷海城,他想扑到雷海城身上大叫大笑,可雷海城浑身上下散逸出来的狂烈气息令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这,
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雷海城!
......大,大胆!
当雷海城已经挺立在冷玄面前,天靖群臣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曾经意图谋刺皇帝的少年竟已堂而皇之地
走上主位,距冷玄不足半尺,不由面如土色。
侍卫们疾奔过来,围在台阶下,却谁也不敢再踏上半步,没有人愿意跟白虎一样下场。
......你......不是尘烟......
跟雷海城对视良久,冷玄艰难地开口。无论他怎么不愿意承认借尸还魂这种荒诞不经的事,他都无法再将雷海城和尘
烟视为同一人。
你现在,终于肯相信了?雷海城笑了,笑容背后的恨意强烈得令冷玄如坐针毡。
太迟了,冷玄。将还在滴血的虎头扔到冷玄脚边,雷海城用只有冷玄父子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冷玄,你记住,你给
我的耻辱,我一定会跟你讨回来。
不过不是此时此地。虽然现在一刀就可以宰了冷玄,但以他的伤势,逃不出侍卫包围。
他才不会为了冷玄把自己的命赔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雷海城冷笑一声,转身走下台阶。
冷玄的脸色由铁青变苍白。现在,雷海城说什么,他都不会怀疑。
望着雷海城背影,冷玄眼中蓦然闪过丝阴狠,抬起了手--只要一声令下让侍卫将雷海城乱刀砍死,就可以高枕无忧。
他已经顾不上理会之前的赌约,纵然被群臣笑话他身为帝王言而无信,也总比留个心腹大患强上百倍。
刚要下令,一个清朗的笑声及时响起,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天靖有如此人物,青凤不枉此行。
符青凤夸着雷海城,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儿却直望冷玄,折扇轻摇,嘴角含着不屑冷笑,显然已看破了冷玄杀机。
冷玄一窒,倒想到了被杀的白虎。他原是认定雷海城无法杀死白虎才放心与雷海城打赌,不想雷海城竟真的取了白虎
性命,却要他如何向风陵交代?
瞧见符青凤眼里满是得色算计,冷玄连苦笑也笑不出。真不该一时冲动,跟雷海城打那个该死的赌。
长吐了口气,看到雷海城和其他七个死囚走向殿外,他打个手势,示意侍卫放行。
他现在该做的,是如何应对符青凤,阻止风陵和天靖之间可能爆发的战事。至于雷海城,已无暇顾及。
何况,他看看澜王,后者正对雷海城的背影望得入神。如果他现在下令截杀雷海城,别说金殿上文武百官会腹诽他出
尔反尔,单是澜王就不会让他如愿。
登基以来第一次,冷玄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雷海城一行人在一名侍卫带领下绕过鳞次栉比的宫殿,走了大半时辰,终于出得宫城。
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天空繁星万点,寒风呼啸,刮得宫城脚门哨楼上悬挂的风灯乱晃,火光忽明忽暗。
众人身上只有单薄囚衣蔽体,被冬夜里寒气一袭,着实打了几个哆嗦。
雷海城却敞开了衣襟,仰天深呼吸。
凉爽、干净的空气,真舒服......
自从灵魂来到这异世时空,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和屈辱中挣扎求生。直至眼下,才得以摆脱冷玄的桎梏,可以呼吸到一
口自由空气,也才觉得自己是真正重新活了过来,再世为人。
再度深深吸气,他睁开双眼。漫天星光下,对面的齐大正了然地含笑看着他,两人对望片刻,不约而同放声大笑,声
飘四野。
另几个犯人始终惊魂未定,出了宫才意识到自己从白虎口中捡回性命,对雷海城感激万分,在雷海城脚边跪了一圈叩
谢他救命大恩。
各位快起来吧!雷海城忙着拉他们起身。本来只不过打算救齐大一个而已,但想想一个是救,七个也是救,不如一起
救。反正天牢里的都是跟冷玄作对的钦犯,放走他们也能让冷玄头疼上好一阵子。
快刀王站在最外面,对雷海城打量了半天,忽然走上前也扑通一跪,双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两边脸颊顿
时肿得老高。
雷少侠,我王如峰的嘴巴向来贱,喜欢胡说八道,之前有得罪的地方,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雷海城一呆,心想这人倒是条爽直汉子,微笑着去扶王如峰,只是几句玩笑,又不会掉块肉,王兄不必介意。
王如峰却又连磕三个响头,谢过救命之恩,才肯起身,道:雷少侠只管叫我名字就是,千万别再叫我什么王兄,折煞
小人了。姓王的这条贱命都是你救的,上刀山,下油锅,但凭少侠吩咐。
真像武侠剧里的情节对白,雷海城有点好笑。齐大在旁咳嗽一声道:大家有什么以后再说吧。咱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
来,换掉囚衣,把手脚上的镣铐除掉。不然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刚越狱的江洋大盗。
说得是。经齐大一提醒,雷海城也觉衣服上血腥刺鼻,呛了几下,忽然间天旋地转,晕眩连波侵袭。
身体强自支撑到现在,早已超负荷,他眼前骤黑,终于昏厥倒地。
小心!众人都叫了起来。
齐大反应最快,抢在王如峰之前托住了雷海城。摸摸他热炭似的额头,皱起了眉头。烧得太厉害了,得找大夫。
将雷海城轻松地打横抱起,他抬头,望着夜空星辰辨了方向,迈开大步。
清幽的花香在微风中流动......耳畔叽叽喳喳,鸟雀啁啾......
雷海城翻了个身,从睡梦中醒来。
很雅致的房间,阳光将古味十足的木制家私罩上层柔和的淡红色。书桌上陈列文房四宝,墙面挂着几幅泼墨山水字画
还有柄长剑。透过半卷的细竹窗帘望出去,屋外是花园半角,假山绿荫,曲径流水,十分幽静。
雷海城收回巡视的目光,摸了摸自己额头,烧已经退了许多。手脚镣铐也不见了。囚衣换成了宽松的袍子,质地很柔
软,袖子只到手肘以下,估计是这个时代的睡衣。
长发披在雪白的枕头上,闻着有皂角香味。雷海城并不打算浪费无谓的脑细胞去想是谁在他昏迷时候帮他洗澡洗头换
衣服的,只是打个呵欠,裹紧了棉被闭起眼。
很久,没这么舒服地睡个好觉了......
再次睁眼,是被明显的饥饿感唤醒的。他一把掀开棉被坐起身,低头在床脚边找鞋子。
找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人声。
雷海城全身肌肉猛地绷紧,顷刻又放松,是齐大的嗓音。
我鞋子到哪里去了?他笑着抬头问齐大,倏地愣住--
面前人一身天青色织锦衫子,外罩墨黑滚金边长袍,腰系金色缎带,将高大的身躯衬托得越发伟岸。头发黑如檀木,
在头顶梳了个发髻,束着同样的金色缎带,极是飘逸潇洒。
男人的脸线条英俊硬朗,剑眉飞扬,鼻挺唇薄。如果披下头发,把衣服换成西装,再拿副墨镜,像极了雷海城以前看
的男士时尚杂志上那些封面西方男模,放到黄金档电视剧场,绝对能当上偶像明星。
雷海城知道齐大不丑,可是也不要刮掉胡子后帅成这个样子,叫他忍不住嫉妒。
从前的他当然不会有这种情绪,因为他也有着跟齐大相似的身高和充满成熟男人味的阳刚长相,但偏偏进了尘烟的躯
壳,足足比他原来矮了近一个头。
尘烟的容貌,以雷海城的标准来衡量,也过于俊美,不够MAN!
幸好尘烟的身体够年轻,四肢修长,应该还有长高的趋势,而且雷海城前世看某本健康杂志上也说过男性的骨胳发育
会持续到三十岁,他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练出副跟以前一样的好体魄来。
不认识我了?齐大好笑地看着发呆的雷海城,递了双崭新的软布鞋给他。
你要是把个头缩小个几寸,也许我真的认不出来了。
雷海城揶揄着穿上鞋,肚子已经开始大声抗议。看到书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粥点酱菜,当是他睡觉时齐大端来的,便
不客气地坐下大吃起来。
你睡了两天,多吃点。齐大坐在雷海城对面,笑看他狼吞虎咽。本来想叫厨子准备些鸡鸭鱼肉,不过大夫说你如今还
只能吃清淡点的东西,等你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再开荤吧。
雷海城没意见,喝完最后一口粥,抬头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在京城。我的别院。
哦?雷海城挑高一边眉毛。
齐大笑了笑,端过手边的清茶给雷海城漱口用,缓缓道:既然已经出了天牢,我也不再瞒你。我叫湛飞阳,飞翔的飞
,太阳的阳,是西岐人,官拜西岐狼营主帅。天牢里人多耳杂,不便明说,雷兄弟莫见怪。
雷海城早料到齐大非池中物,听他吐露身份,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也不知道狼营主帅到底在西岐算什么官职有多大
权势,只点点头,笑道:我就觉得你长相不太像天靖国的人,原来是西岐人。
也怪不得齐大一直对越狱胸有成竹,想必暗中早安排了人手择时机进天牢营救,只不过冷玄突然将众死囚提出去喂老
虎,打破了齐大的原定计划。
湛飞阳原以为表明身份后,雷海城多少会露出敌意,毕竟两国刚交过战,不料雷海城毫不在意,他反而愣了下,随即
朗声大笑,雷兄弟,你果真非常人。我是西岐大帅,潜入天靖京城,你就不问我来意,不怕我对天靖不利吗?
我不是天靖人。雷海城淡淡道:天靖存亡,根本与我无关。
湛飞阳只当雷海城是因为在冷玄手底受尽折磨才这么说,微微颔首,不错,天靖皇帝对雷兄弟你肆意折辱,这种国君
,不值得雷兄弟为他尽忠。
他瞧了雷海城一眼,诚恳之至地道:雷兄弟,湛某虽与你相识无多,但也算同生死共患难,想跟你结为金兰兄弟,雷
兄弟意下如何?
雷海城微愕,吃不透湛飞阳用心,不知道该不该应承。正在踌躇间,便见一抹失望神情从湛飞阳眼底掠过,确是装作
不来的难受。
想起湛飞阳在天牢里对他照顾周到,关怀发乎内心,雷海城不禁为自己揣测湛飞阳的用意汗颜。学着古装剧里的古人
抱拳道:湛大哥见爱,海城求之不得。
说实话,一个人掉到这乱七八糟举目无亲的异世,多个朋友也不坏。
湛飞阳转忧为喜,一伸长臂,捶在雷海城胸口,这才是好兄弟。见雷海城皱眉,忙道:我高兴糊涂了,忘了你身上有
伤。
无妨!雷海城早习惯了湛飞阳的粗犷性子,一笑置之。
两个都是豪爽之人,说要结拜,也不讲究什么采办三牲烧香祷告的繁文缛节,斟上两杯茶水敬过天地,便算礼成,叙
起年岁,湛飞阳刚刚二十有六。
那我二十八,快叫我雷大哥。
湛飞阳刚端起茶盅喝了口,闻言喷了自己一袖子,上下端详雷海城,笑道:雷兄弟你莫开玩笑,你若有二十八岁,我
岂非要变成半老头子了,哈哈......
我说的全是事实。我其实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人,死后灵魂不灭,进入现在这个身体。而这身体原来的主人尘烟,
已经死了。
既已跟湛飞阳义结金兰,雷海城不打算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当下将自己灵魂穿越到天靖宫中后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