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说:“我来找川穹说点事,正好跟你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你想三想四。”
徐小宁唯唯诺诺地说:“我不会……”说完他又有点恨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乔青面前矮上三分。
乔青哼了一声,然后蹲在徐小宁身边抽烟,在武大纯净的环境中,乔青的举止和气质显然是个异类,他太玩世不恭了,因此显得异常扎眼,徐小宁感受着来来往往诧异的目光,有心想一走了之,又觉得太过明显,犹犹豫豫好半天就等来了川穹。
川穹见到徐小宁是非常开心的,他的眼角甚至飞扬了起来,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和笔,对徐小宁说:“你等等我,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说完话就冲上了楼,甚至没看乔青一眼。
乔青咂咂嘴,上下打量着徐小宁,好奇地说:“小宁,你哪好了?瞧川穹不要命的样子。”
徐小宁猛地就飞红了脸,乔青嘴巴毒,但这句话却让他无比开心。
没两分钟,川穹气喘吁吁地下了楼,他把一兜东西往徐小宁怀里一塞,问道:“你那有热得快没?烧点水泡开了吃。”
乔青好奇地扫了一眼,打趣道:“你可真能省,这几年棉纺厂发的木耳都省给徐小宁了。”
川穹白了乔青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多嘴。”因为棉纺厂有飞花,所以棉纺工人们会定期发一些少的可怜的“劳保用具”:木耳,用来清肺,当时算是稀罕东西,川穹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本来打算一到武大就交给徐小宁的,左右耽误下来这才得空。
徐小宁坦然地拿了过去,因为他对棉纺厂的工作状态并不了解,只单纯地以为这是川穹吃不完省给他的,所以他无所谓地拎在手里,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这几天怎么样?”川穹问。
“嗯,挺好的,就是系里忽然说给调了宿舍,挺奇怪的,不过好的是跟你一栋楼,我明天就搬过来,所以提前来跟你说一声。”
川穹笑了笑,“那就好,我明天上午要上课,中午给你搬东西去。”
“嗯。”徐小宁应了,尔后对川穹说:“那我先回去了,乔……乔哥说有事找你。”
“行,走路小心点。”川穹叮嘱了一句,徐小宁孩子气的笑了笑,走的时候轻轻捏了一把川穹的手,接着就迅速跑了,看着徐小宁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川穹忽然感到一股热浪翻上了胸口,虽然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感人至深的话语,但这轻轻的一捏,却让川穹失了魂,直到乔青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
“啧——眼睛都直了——”乔青撇着嘴鄙夷地说,“再看眼睛珠子就掉下来了。”
川穹听到这句话,立即把视线调转过来,投在了乔青脸上,不耐烦地问:“这么晚了你干嘛来了?”
乔青有些不乐意,“你瞧你这副嘴脸,怎么我还不能来找你了?”
“有话赶紧说,我赶着上去写作文呢!”川穹是真的不耐烦,他还沉迷在徐小宁临走前一捏的美好状态中,对乔青这个不速之客当然感到相当不快。
瞬间,乔青的眼神暗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数秒,快得令川穹以为自己看错了。
乔青笑道:“我也换了宿舍,跟你门对门,明天搬,不过不需要你来帮忙,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你也调了?”川穹异常警觉,“小宁的也是你帮忙给调的?”
乔青点点头,“武大这么大,忙起来难见面,免得你俩跟牛郎织女似的,何况张其民那小子也不死心,徐小宁搬过来之后,你也方便照看他,免得又跟张其民勾搭上了。”
虽然是实话,听起来却异常刺耳。
川穹很冷淡地说:“哦,那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川穹竟然习惯了乔青的帮忙,甚至连拒绝的念头都没有。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会在分分秒秒中积累习惯,当习惯了一切的时候,也就没有所谓的愧疚或感动,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对了,你跟张其民打架那事——”
“新生刚入校,乱哄哄的,谁有空去管这个,何况我是把他拖进树林子才动的手。”
“没打伤吧?”川穹追问道,乔青手黑他早就知道,当初在铁路局把一个小子揍得半个月都没办法下床,但凡他要是发了怒,谁也别想在他跟前讨了好。
乔青咂了下烟,问:“你是关心张其民呢?还是关心我?”
川穹一时语塞,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当然是关心你。”
乔青乐了,他用烟屁股对着川穹,神采飞扬地说:“关心我就省了,谁还能占了我的便宜……”
川穹又白了他一眼,语速极快地道:“废话,我是怕你打坏了张其民被开除了。”
“嘁!”乔青不屑道:“那他得有开除我的本事,老爷子是神通广大啊,战友处处,自打右派一平反,老爷子一算,原来各省高官都是熟人啊——”
川穹默然,乔青就是有这么好命,谁都觉得他失势了,可他依旧这么显赫。
“行了,不啰嗦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找你——”说完乔青从兜里掏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布包塞进了川穹怀里,“这钱算我借你的,虽然学校有补助,但加上你那点积蓄也撑不了多久,本来车上就给你的,结果今天才想起来了……你别忙着推给我,过几日我出去转转,看有什么能做的,我这人闲不住,你也别觉得拿了我的手短,我人生地不熟干不成事,回头还得来找你帮忙,这钱算是我邀你入伙的,你心安理得地拿着,以后麻烦事少不了……”乔青说着话推了川穹一把,“行了,上去吧,我也睡觉去了,晚了就睡不着了——”连个说话的时间都没留给川穹,乔青就转身走了,他大步流星地融进了夜色,白色的的确良衬衣起伏波动着,令川穹觉得乔青好像踩在他心上一般。
布包里有七百块钱,除以十二,恰好是他以前的工资数。
一时间,川穹心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乔青细致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得,可乔青图什么啊!难道乔青真的再没有遇到过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了吗?
第二十章
1.1
03年末,林芳默默拎着箱子站在她和川穹以前居住的屋子里,前些天的一场大火使得这栋川穹亲手设计的房屋变成了一堆废墟。
真没想到,原来爱情这东西才是最无奈的,它因情绪而生,却从不为情绪改变轨道。
然后,隔壁大门两分,开出了一辆跑车来,林芳一愣,这分明是乔青的车,于是她急忙带起墨镜闪避,但还是没能快过乔青,一眨眼,乔青就把车倒回了林芳身前,然后对坐在旁边的川穹说:“怎么?不打个招呼?”
川穹僵硬地回了下头,他整张脸透着灰败,嘴唇苍白,因为昨天才出院的关系,显得非常虚弱。川穹牢牢盯着林芳,微微地叹了口气,“林芳,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有理由恨我,但是我没有办法补偿你,除了钱,我一无所有。”
林芳的眼睛霎时感到一阵酸涨,舌尖绽出苦意,她是要强的人,只身到美国,以布衣身份跻身名流之列,她靠的是手段,靠的是学识,她像一个穿梭在纽约的女金刚,冷暖自知,所以当她和川穹结婚之后,面对冷漠的川穹,再苦再难,她也没掉下一滴泪来,她本以为他是个不会爱的人,可是他却是个最会爱人的人,只不过是分对着谁。
林芳别过了脸,努力不让起伏的胸口出卖她的情绪,她勉强地扬了下嘴唇,说:“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从你主动吃下那把安眠药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林芳心酸地笑了一下,“徐小宁呢?怎么还没回来?”
“他的交流时间还没有满,还要两个月吧。”川穹淡淡地说。
“哦。”林芳应了,随即问乔青:“出去旅游?”
乔青拍着方向盘说:“今天是去看医生,旅游明天去。”
“总算有这个机会了。”林芳似有所指道。
乔青冷笑了一下,“有没有机会都无所谓,结果不是已经可以预见了?”
林芳盯着乔青,许久,她点点头,毫无情感地祝福着:“一路顺风,我走了。”转过头的时候,林芳忽然觉得可笑,命运之神的安排有时就是这么不合理,连乔青都输了,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2003年12月底,乔青带着川穹来到艾奥瓦州东部的一座小城,乔青在城郊河边建了一栋木屋,自从三年前建好,还是头一次跟川穹一起来度假,然而这度假无非也就是聊聊天,钓钓鱼。
川穹哆嗦着大叹:“这么冷的天来钓鱼,真是活受罪。”
乔青嗤之以鼻道:“你是好日子过久了,这点罪搁以前哪叫罪啊!”说着话,乔青从车里提出个“饭盒子”出来,然后放了一盘磁带在里面,一个舒缓的女声沉沉流泻而出: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
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
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
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
川穹知道这是乔青最喜欢的一首歌,也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还是怎么,总觉得这首歌里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虽然有如诗的画面感,但因着某种原因,他虽然上了心,却不愿去仔细去琢磨。川穹刻意避开了话题,他半眯着眼睛说:“三洋的?你竟然还有这东西,还能用,那就更稀奇了。”
乔青聚精会神地抚摸着录音机,一寸一寸,像是抚摸爱人一般轻柔,他说:“这台单卡录音机是发给无线电商店的那批货,后来又卖给了一个教师,这几年也不知是老了还是怎么了,总喜欢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上次有朋友回国,我托他又去跟那老师买了回来……”
“那是,那一年在汉正街,你可是赚了不少钱啊……”
“是的,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赚小钱没有用,要转就赚大的,同样是辛苦,产出就不同——”
川穹忍不住笑起来,他忽然觉的这首歌的名字倒也应景:似是故人来。
1.2
5月15号一早,武大组织全校听由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主讲的报告,大部分人都呆在宿舍里听广播大会。徐小宁在凳子上坐的端端正正,那个时候的人们对战场上荣归的英雄有着一种本能的尊敬,然而门边一闪而过的人影却牵住了他的视线,徐小宁匆匆跑出去问:“你去做什么?”
川穹神色有些黯淡地说:“体育馆有刘先生和席先生的追悼会——”
徐小宁虽然没听过这两个人,但还是说:“我陪你去吧?”
“好。”川穹点点头,率先走了。
其实川穹也没有听过刘永济、席鲁思先生的授课,但是两位先生都是武大“五老”,地位超然,然而在1966年10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封建遗老”,70残年而终……川穹鞠了躬,猛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若不是他痛下决心砸断了自己的脚,多年之后,恐已被人遗忘在寂寂黄土之间了。
川穹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徐小宁耳语道。
“好。”
追悼会结束后,一路慢行至珞珈山北坡,川穹抓住徐小宁问:“你到底带我去哪啊?”
徐小宁故作神秘地说:“当然是好地方!”
西行数十步,川穹猛然看到一栋建筑,青砖墨瓦,用色简拙,与下午时分的珞珈山苍秀山势溶为一体,低调的壮美。
“这是哪里?”
“这里叫半山庐,是蒋介石和宋美龄以前的寓所。”徐小宁牵住川穹的手说:“这种‘人民公敌’住过的地方,学校巴不得没有才好,所以没有人知道,更少人来。”说着话,徐小宁抓住了川穹的手,说:“我很想你。”
川穹仿佛听到一声炸雷在身体中爆响,然后他抱住了徐小宁。
然而,时光就静止在这个拥抱中,许久,川穹挺直了脊背,说:“今天我心情不好……回去吧……”
徐小宁抿了抿唇,他有些失落,但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徐小宁低眉顺目地说:“好!”话落,就跟着川穹一前一后走了,手牵着手的两人都没有看到墙后那一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
……
川穹本来是约了徐小宁饭后去半山庐散步的,结果刚回到寝室放下饭盒就被身后一人一膀子勒住了脖子,川穹左右难逃,一时间急了眼,忍不住骂:“乔青,我日——”话没说完,乔青就松了手,他火烧火燎地说:“赶紧,忙着呢,你快点跟我走。”
“什么事啊?”川穹被他那一脑门急汗给唬住了,“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有点急事,你要陪我去一趟,我没跟你张过嘴,是朋友就这种时候跟我去一趟。”乔青抖着脚说,有些焦躁。
“好!”川穹回过身,干脆地说:“走吧,我下楼跟徐小宁说一声……”话音未成残响,乔青就架住了川穹,“还说个屁啊!哪有那功夫!”
就这样,川穹直到坐在了东湖宾馆的房间中,和两个中年男人吃着饭的时候还不知道乔青到底是有什么事,他只记得乔青说:“多吃,少说,临了的时候来一句,青子,没意思,哪赚不到这个钱,费劲。”于是,川穹破衣烂衫地在斯文的乔青和高深莫测的两个中山装男子面前一刻不停地吃了一个半小时。
最后,乔青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说:“如果你们觉得无法接受,那再去找。”在一片沉默中,川穹放下了筷子,他一改先前的贪吃面目,用桌上的桌布拭着嘴角,闲散轻蔑地对乔青说:“Qing,so boring.earned the money everywhere……much trouble……”。
面无表情的乔青听到这句话,左脸忽然无法抑制地抽抽了两下,然后颤抖着把茶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翘一下左腿,不舒服,再翘一下右腿,这才翻了一眼坐在原位的川穹,微笑道:“OK~!”
然后,川穹气吞山河地站起来,一把甩掉了手巾,豪情万状地拉开房门出去了,宴上二人面面相觑,迟疑一下问道:“这位是?”他们是真的没把川穹看在眼里的,他穿着一件有破洞的白色圆领小衫和蓝布裤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身份的人。
乔青淡淡笑了笑,摸棱两可地说:“他是我爸爸战友的儿子,不过没关系,他说武汉的财政跟省上是分开的,就是来混个饭而已——”说完,乔青步伐轻盈地疾步而去。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川穹问,乔青不说话,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只顾着埋头笑,川穹不由推了他一把,恼怒道:“笑什么笑?!”乔青退了一步,川穹仿佛戳中了他的笑穴,令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川穹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原地跳脚的乔青,他时而抱着肚子捶着身旁的山壁,时而用指头戳着川穹的胸膛,时而蹲在地上抖个不停,足足笑够了半个小时,最后,乔青摇摇晃晃站起来,擦掉了眼角上的泪水,阴阳怪气地说:“Qing,so boring.earned the money everywhere……much trouble……你听听你这英语,还一口的澳大利亚味,我就奇了怪了,别人说的不是美式就是英式,你怎么就泛着一股羊毛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