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作者:顾白蛋  录入:11-12

去川穹家过年,屋小人多,但过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第一次感受到。

1980年2月16日

又去了,因为很快乐,屋子太大也不好,太冷清了。

1980年2月23日

返回武大,为了不想再惹徐小宁不开心,所以我去了另外一节车厢,遇见张其民,一路无话,快下车时,张其民说:不要骚扰我姐,我离开徐小宁就是。我没答应,他还欠川穹一个耳光,不过迟早他会回来找我。

我讨厌涉及家人,但是张其民是例外,头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

徐小宁日记

1980年2月1日

阿穹忽然犯肠炎了,我第一次才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慌乱感。阿穹很少生病,他虽然瘦,但身体很好,可是肠胃炎不是一个长期病么?我竟然毫无觉察,在自惭的时候,我忽然有点难受,阿穹有什么事从来都不愿告诉我的,他宁可告诉乔青,他和乔青之间有那么多秘密,他们一起抽烟,一起聊天,一起赚钱,可是我呢?阿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些沉默,而且他一直没有对我说过他爱我。阿穹,你知道么?你心事太多了,我觉得你一直都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只能远观不可触摸,无论你我多么近,我都无法贴近你的心,我甚至不知道下一秒钟你是否会离开我,所以我只想一遍遍的确定,可是你偏不肯说,纵然你说你不离开我,但是我还是怕。

阿穹,你告诉我的太少了,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为什么你就不告诉我呢?行为不能代表一切,要我怎么说你才懂?

乔青站在窗口抽了一夜烟,我觉得我很幸福,我可以坐在床边,抚摸着阿穹的脸,他的面部线条太硬朗,太冷了,但是他对我那么温柔,这些都是乔青不能感受的,他们再好,也不过是朋友。

我总是这么矛盾,为了阿穹而矛盾,整日活在爱或不爱的幻想中。

我讨厌乔青,但是,我更厌恶自己,因为面对乔青,我总会做出没有分寸的事来。

1980年2月14日

和景哥哥一起复习,其实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我的底子是最差的,所幸的是可以推荐上大学,不过我更愿意让阿穹为我补习,我想我会看的痴了吧——呸,没脸没皮的徐小宁!

1980年2月15日

除夕夜,乔青来了,是座上客,大家都对他很客气,他和川穹勾肩搭背喝酒到半夜,聊的事情我都听不懂,说是要从北京搞一批什么什么的……我感觉我又被排斥了,又有点鄙视自己,难道真的像其民说的,我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还有点像女人!

1980年2月22日

今天陪妈一起去买些东西,妈买的太多,打发我先送回来,站在门口却看到爸打了阿穹一耳光,刚想进去,就听到他说:小宁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离不弃,你怎么能让他走上邪路?他跟那个张什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五雷轰顶。

原以为,爸什么事都会顺着我和阿穹的,本以为他们不会反对的,现在想来,阿穹到底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连我和其民的事情都无法容忍,又怎么会允许我和阿穹?他们一定会恨我的,是我引诱阿穹的。最后,我和阿穹还是会分开的。

我真自私,阿穹应该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再找一个好姑娘,生一个胖宝宝,这不才是他的生活吗?

我算什么?我是年轻时候随便玩玩的小玩意吧?

可是,我真舍不得离开他,我离不开他。

我爱他,我愿意默默爱他一辈子,我愿意看着他结婚生子,我不妨碍他,但求老天爷别让我离开他。

1980年2月23日

这几天寝食难安,一下瘦了几斤,阿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只好推说可能是吃坏东西了,然后一趟趟跑厕所,虽是臭,却有半刻平静,但一静下来又觉得心痛,反反复复受煎熬,总算是要回武汉了,可是,我已经毕业上班又不能天天守着他,恋爱中的人真是容不下半刻分离,只是……

爸在站台上跟阿穹说着话,我知道是在说我的事情,因为气氛很凝重。爸老了,农场的生活压垮了他的身体,伤残的脚令他行走不便,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和阿穹并肩走着,我眼眶酸了,我怎么能这样?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爸对我那么好,我却拉着川穹做出这种事,我还是人么?

乔青说:徐小宁,你这个人太蠢了,我劝你不要擅作主张!

为什么乔青会这么聪明?我讨厌这样的人,我讨厌被别人看透!如果我聪明,我就应该会想到爸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痛苦的!

这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如果我自甘堕落,爸也没办法去怪阿穹吧?反正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爸亲生的,就让我逃开这一切吧!

人群中,我看到了其民,其民,原谅我的任/性吧!我没办法爱上你,也没办法拒绝你的庇护。

我愿意无私地站在阿穹的背后,但也自私地奢望有人会站在我的背后。

第二十二章

1.1

徐小宁终于还是走了,能留在武汉两年,也算是运气,但是运气毕竟有用到头的时候,这一次,徐小宁不走不行。

为了这件事,川穹专门约乔青去了一趟武昌酒楼,两个人点了四十块钱的菜,乔青冷冷瞧着,没做声,川穹也沉默着,彼此心知肚明,可就不愿意率先捅破窗户纸。

乔青点着根烟,从袅绕的烟雾中望过去,川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坐着,他清瘦,冷峻,沉稳,不骄不躁,乔青叹了口气,川穹遇上徐小宁,算是他的命!可是自己呢?乔青掐灭了烟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拥有了一切,在改革开放的春天,他大有作为,一切都是这么风光顺利,信手拈来,人生简直毫无兴致。曲高和寡,乔青轻轻叹了口气,在他看来,川穹算是他生活中的仅有的兴趣,至少不会让他太无聊。

看热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啊!乔青笑了笑说。

还有办法吗?川穹问。

乔青坚决地摇了摇头,徐小宁是75届的,79年7月份就开始分配,徐小宁先是因为拒绝在表上填写“坚决服从国家分配”的字样而被暂缓,后来则直接划入了艰苦地区的分配指标,川穹打听后才知道徐小宁是要被分到四川应县的一家中学教书,而该县比清坝还要闭塞。那一夜,川穹也是请乔青到武昌酒楼吃的饭,乔青没动筷子,只是淡淡地说:我想想办法。三天后,武汉市内一家杂志社以暂聘的名义接收了徐小宁,然而二年过去后,杂志社领导换人,这才又提及此事,按照处理结果,徐小宁还是要回到应县去做教师。

乔青摊摊手,“川穹,你要说你想留在武汉,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但是徐小宁不行了,我托人跑了两年了,他都没办法正式入编,这次是真留不下……何况,我们也要分配了,你打算怎么办?”

川穹毫无心情地搅动了一下筷子,前几天公布了方案,中央部门具体到了部委,而地方名额只公布了数量,每个人都要填四个志愿,还有一个是偏远地区。川穹想的很明白,如果说不能改变徐小宁的分配结果,那么他就主动要求和徐小宁去同一个地方,他问过了,因为那地方太穷太苦,连续两年没有人去而造成指标作废。

“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不过那地方也太委屈人了……”乔青扬了下唇道:“我指条明路给你——”

“什么?”

“你家去年不是把户口全部迁回了成都么?你和徐小宁可以直接回成都市人事局报到……到了成都,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川穹顿时恍然大悟,但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冷静,他直勾勾看着乔青,说:“我不能总是欠你的。”

乔青吹吹眼前的烟雾,笑道:“你当我乐善好施。”

“但我受之有愧。”

“你别让我求你受——”

“你这么做,我会有压力的。”

乔青促狭道:“那你把徐小宁的工作给安排了,我屁都不放一个了,我又不是闲的非得找事做。”

川穹白他一眼,“你简直是——”话音未落就听乔青哼哼两声,鄙夷道:“我告诉你,我可是收拾了张其民了,可是徐小宁愿意贴上去的,这我没办法,我特别想问问徐小宁,他这么两头跑累么?我还想问问你,你这么装聋作哑地看着他出去卖疯,你快乐么?”

川穹不做声,他沉默地端着五十多度的白酒,状如饮水,一连数杯,乔青翘着腿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也不制止。不一会,川穹重重地放下杯子,一拍桌子,大吼道:“那你要我怎么做?小宁他最是脸皮薄,我要是戳破这件事,他说不定就不回来了,我只能对他加倍的好,我不闻不问等着他回心转意的一天!乔青!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宁是什么用意么?他这两年总是不愿回家,偶尔回去也是躲着爸,他一定知道爸妈反对这样的感情,所以他为了不拖累我而拼命地想要离开我!可是我放不下,乔青,我真放不下,我舍不得他,我六岁认识他——”乔青安静地看着满面通红絮絮叨叨的川穹,川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不爱表达的人,他所有的心事全部积压在心底,有时候乔青真觉得川穹长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个黑洞,不然那个拳头大的地方怎么能吸纳那么多的负面情绪。

本质上,川穹和自己是一样的吧!乔青这么想着,忽然无限悲凉,真是寂寞!

“你要还债么?”乔青长身而起,搭住川穹的肩膀,调侃中略带嘲讽地问:“是不是你为了徐小宁,什么都肯做?”

川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乔青缓慢而清晰地说:“那么,和我做你每天晚上都和徐小宁做的事吧!”

骤然,川穹酒劲去了一半,只觉得遍体生寒,他看着郑重严肃的乔青,那双细长的眼睛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疯了么?川穹问。

你不是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乔青答。

不,这不行,我不能背叛徐小宁,我可以背叛任何人,但唯独不能背叛他。

乔青凝视着川穹,抬手,推门,决然而去。

……

徐小宁怅然地盘腿坐在床上抽烟,他今天没有去找张其民,从去年过年回到武汉之后,他就开始了两头跑,一三五七在家里等川穹,二四六跑到汉口去会张其民,而搪塞川穹和张其民两人的理由也很简单,一个是二四六值班,一个是一三五七值班,整整一年半,他如鱼得水地过着。徐小宁觉得自己越来越毫无节操,起初还有愧疚,时间一长也就沉溺在双重宠爱中了,他不仅无法自拔,甚至还有些享受,只是在面对川穹的时候,偶尔会迸发出再也不见张其民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瞬间就被打消,他要从川穹身边抽身,他需要张其民去填补感情空白。

徐小宁掐了烟,看着自己的手,所有的情爱尽在掌握之中,他认为自己是个可耻的骗子,但又无法改变自己的轨道。

“小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徐小宁的心忽然膨胀起来,纵然川穹叫了他许多年,他还是难掩激动。

徐小宁拉开门,本能地退了一步,川穹身上的酒味实在太刺鼻了。

“你怎么喝成这样?”徐小宁伸手去拉川穹,却被他一把甩开,七月的闷热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令人愈发难以容忍,川穹暴躁地一拉前襟,落了一地的衬衣扣子,露出他虽瘦却结实的胸膛来,看的徐小宁心跳声如擂鼓般大作。

“砰——”川穹摔上门,一把把徐小宁按在门上,他像一只充满力量的野兽般把徐小宁圈在了怀中令他动弹不得,带着侵略的气息掐住了徐小宁的脸,川穹冷笑道:“怎么?今天没去汉口找张其民?”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徐小宁腿软了一下,惶恐得无所适从,但狡辩的话语却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他已经习惯了说谎。

“你骗谁?”川穹拧着徐小宁的肩膀把他拖进房间,重重推倒在床上,“怎么?被cao得太爽,所以舍不得离开么?”说着话,川穹开始解裤带,他扯过徐小宁的双手,然后将他捆在床头的铁架子上,没头没脑地给了徐小宁一个耳光,凶狠地说:“老子那么爱你,生怕你离开我,你他妈的先是去找冯建国,然后再找张其民,你他妈的欠操是不是?我今天让你舒服个够!”

陡然,徐小宁泪流满面。面对这样癫狂的川穹,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隐隐欢喜,但欢喜过后又觉得心酸,为什么这些话川穹从不肯告诉他呢?如果他早点说,他也会开心地过几年快乐时光,可现在已经太晚了,爸妈那么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样的恋爱,就算他爱他又能怎么样?他还不是要离开他!

在这样复杂的心态中,徐小宁迎来了第一次如此蛮横地进入,川穹就伏在他背后,他前身弧度贴着他的后身,在汗水的粘合下,他们之间毫无间隙。

“小宁,我主动要求去应县,我说过我会替你遮风避雨,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也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你会一直跟着我的,暂时的走错路,分了神,我都会等着你——”川穹的动作越来越缓,他抱住徐小宁的腰逐渐停了下来,自责而羞愧的徐小宁试图转身却被川穹按住了,他把脸贴在徐小宁的背上,微微有些颤抖,似乎刚才的激烈的动作和表白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川穹用手指滑过徐小宁的背,轻轻落下一滴泪来,“小宁,我太傻了,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会欢喜,我只想让你什么都不想,站在我身后就行,天塌了也有我顶着,小宁,别试图对我好,因为只要你快乐了,我就很幸福了,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来面对吧——”

“阿穹。”

“别去找张其民了,算我求你。”

“我……”

“我们一起去应县好不好?虽然很苦,但是我会把你照顾的很好,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那个学校没人去教书,只有两个本地教师,他们都不住校,再也没人能打扰我们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小宁,你说话啊……”

“阿穹,我……我不想再过穷日子了……”

川穹沉默了,他和徐小宁保持着欢好的姿势,一个昂首而立,一个屈膝弯腰,然而,川穹是知道的,在感情世界中,徐小宁永远都是强者,他只有顺从的份。

川穹轻轻叹了口气,抽身而出,帮徐小宁解开了一直捆绑着双手的皮带,他细致地摸着徐小宁的脸庞,耳语道:“那我们一起回成都人事局报到吧,我再想想办法……”

“嗯。”徐小宁点点头,在双手被解开的一霎那,他抱住了川穹的脖子,一遍遍地哭着说,对不起。

川穹摸着他布满疤痕的皮肤,低声哄道:没关系。

1.2

1981年8月6日,武大公布了分配方案,川穹和乔青留校,但是两人双双要求回成都人事局报到,了结最后手续后,川穹在行政楼遇见了乔青,因为前些日子生出的尴尬,川穹一直躲着乔青,如今面对面碰上,只得勉强地笑了笑,“你也要回成都?”

乔青轻轻一瞥,嗯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往行政楼走去,擦肩而过时,忽然被川穹拉住了胳膊,乔青好奇地停下脚步,只见他蹙眉道:“这么久了,我除了跟你说声谢谢再无以为报。”

乔青忽然乐了,他转过身来重重拍了下川穹的肩膀,笑道:“你他妈的也忒不是个男人,多大点事情还放心上——我告诉你,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若干政策性规定》,明确承认个体经济存在的必要性,所以我回成都不是为了你,而是觉得做个小生意人挺不错,还有……川穹,你也还是我的朋友。”说完,乔青扬了扬手中的表格,“我着急,回头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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