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嗯，其实我只是想记住这疼劲。”

乔青轻描淡写地道：“你是外伤，而伯父是内伤，他的重你十倍，你也是的，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被逼婚了。”

“你什么想法？带着徐小宁私奔？”

“暂时先工作着，然后让小宁去考研——”

“难道你不觉得你太过分？徐小宁正在沿着你安排的道路前进，你让他跟你到成都，他就来成都，你让他读书他就读书，你让他读大学他就去读大学，现在，你又让他去上研究生？我看他的人生里自己做主的只有一次，就是回成都上班吧！”乔青弹着茶碗，道：“川穹，你打算的好，也要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如果他不愿意，我愿意按他的想法活。”

“他喜欢你，所以很少跟你提出什么要求，他只敢偷偷摸摸地出去放纵一下再回到你身边。”乔青刻薄道：“实际上就是，你霸占了他的人生，他又霸占了你的人生，推推搡搡为对方好，结果谁也不痛快！”乔青瞧着川穹那缝了三针的又包了纱布的脑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们都去考，我知道是为了钱的事，我先帮你垫着——”

“你……”

“你最需要的恰恰是我最不需要的，于是我就顺手给你了，朋友么，就是这么回事，保不齐我也有落难的时候，就这么说定了吧！对了，你俩就这么身无长物的跑出来？”

“嗯。”

“那我送你的小提琴呢？”乔青追问道。

“啊！”川穹自责地说，“赶着回家，落到江边了，我去找找吧！”

“算了，没事，便宜东西落了就落了。”话落，乔青长身而起，推开门就看到徐小宁扶着墙站在门口，他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不再像乔青初次见到他时那般胆怯青涩俊秀，渐渐地，他长开了，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神色忧郁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他的眼睛里因为承载了太多情绪而变得忧伤外溢，衬着眉宇间的清俊，愈发显得凄楚。

徐小宁身为一个男人显然是因为太过秀气而缺少了男子气概，但身为一个人，他确实可以激发出旁人的保护欲，无论男女。

“他疼的没那么厉害了！”乔青笑了笑，交臂的时候，乔青低声冷道：“别再想着张其民，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张其民是谁？”徐小宁亦冷冷反问。

乔青顿时翘了下唇角，他点了点头，道：“忘记就好！”徐小宁的面上忽然绽出一丝暖意来，他从门缝里注视着川穹，轻声道：“现在，我只认识他而已。”

第二十四章

1.1

“我欠乔青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川穹和徐小宁并肩躺在床上，这天中午乔青带来了两人的考研结果，川穹进了教育系，而徐小宁则继续本专业水利的研究。为了庆祝他们的好成绩，乔青还亲自下厨做了顿饭，没想到他虽然是高干但生活上一点也不马虎，炒的菜令川穹忍不住夸了又夸，乔青也兴致颇高，挥着筷子挥斥方遒地笑道：“人嘛，富贵总是不久长，我小的时候虽然锦衣玉食的，但是总想着我家要是变穷了可怎么办？我这个人又挑嘴，就跟厨子学了几手，想着以后没厨子了也还能自己做，要是买不起菜，我就给饭店当厨子挣点钱买菜，然后自己做……”乔青叹道，“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吃，我不像你们，辛辛苦苦从小拼搏到大，我没大出息，就是为了享受——”

“我们能跟你比？我们在饥荒里挣扎的时候，你还在挑厨子做的好不好吃……乔青，你比我们幸福，就别在这炫耀了。”川穹哼哼道，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该扔，人有富贵低贱是正常的事，但乔青这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口吻却令川穹忍不住翻了白眼。

“你别瞪我，你这些年可没少对我翻白眼！”

“那倒是。”徐小宁给乔青添了碗饭递过去，虽然他对乔青心结难解，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乔青，他和川穹不可能能同时去读研究生，他不喜欢乔青，但是他却不能不感激他，“阿穹对上你确实挺沉不住气的。”

“徐小宁，你错了，最能让他沉不住气的是你。”乔青放了筷子，他用轻快的语调说：“当时我哥出事的时候，我头一次听说龙阳之好这回事，我经常去看他，见他日子过得很凄苦，我就想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呢？我本以为我对这种感情离得十万八千里，可是……川穹，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乔青放下碗筷端起茶杯，仿佛是在讨论学术话题一般，带着困惑的表情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发自肺腑的高兴，但一想到我要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或者像个女人似的爱你，我又觉得很困难，这是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我曾经试图用F=（Gm1m2）/r^2公式计算过，发现无论多么精确的数字还是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实际上我并不是想间离你和徐小宁或者是怎么样，我看戏看的挺有意思，但是我不喜欢对某个人产生一种没在身边就很可惜的感觉……”乔青耸耸肩：“It‘s all past belief……”

徐小宁沉默地吃着饭，他每一夜都在幻想乔青用怎样的手段去争夺川穹，威逼利诱，柔情蜜意，痴情专注，但是他没有料到乔青会当着他的面去和川穹谈感情的事情，所以他本能地低下头，回避了。

“怪不得你前阵子总是打听我的身高体重，是算质量么？”川穹依旧在盘子里翻翻捡捡，宛如闲话家常。

“嗯，偶尔还换个解法也算算密度。”乔青品了口茶说：“我从来没被这么困扰过，因为这超越了我的认知度，我想去一探究竟所以那天在武昌楼才跟你那么说，但后来我又觉得那毫无意义，这毕竟是件精神上的事。”

“那你想怎么求证你的感情？”川穹问。

“我打算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乔青淡然地道：“我大哥是不行了，我姐也嫁人了，老爷子想要延续乔家香火的愿望就只能靠我去完成，这样也好，我想去试试看我是不是也会对别人产生难以遏制的好奇心，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就释然了。”

“嗯。”川穹应了，然后拍拍乔青的肩膀，“到时候带来让我给你把把关。”

“你的眼光？算了吧！我看的人还能有错？”

“什么时候？”

“就先这么找着吧——”乔青和川穹脸对脸的望着，虽然话说开了，却觉得生分了。

陡然，川穹有些心酸。

……

“阿穹，我知道乔青喜欢你，他只是看不透自己的感情而已。”徐小宁卧在川穹怀里，轻声道。

“喜欢？乔青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从来无从揣测他的思想，他玩世不恭，一切都不在乎，洒脱的很，就论喜欢与否，一个人会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风花雪月吗？”川穹反问。

徐小宁笑笑，“乔青不就是。”

“我只是想说乔青并不是喜欢我。”

徐小宁古怪地看了一眼川穹，翻身而眠，低声道：“阿穹，我很难过。”

“嗯？”

“你在逃避，你在否认，这说明你和乔青之间……”

“够了！”川穹一把揽过徐小宁，“小宁，不要给我找任何罪名，我生怕你会因为这些罪名而离开我，你如果觉得不开心，我们立即搬出这房子，我可以再也不联系乔青。”

耳语在边，徐小宁忽然流出了眼泪，他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川穹的话令他倍感甜蜜，但在这爱意融融的时间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内心传来的一阵惶恐，那惶恐就在于川穹并没有直接地去面对乔青的情感，至少他没有拒绝。

1.2

10月，徐小宁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对屋子里的乔青和川穹说：“川大打算办讲习班，我们去报名吧？”

“等等！”乔青制止了了徐小宁说话，他严肃地盯着川穹说：“这一把，我不会让你占了先机。”川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摊手道：“我认输，我认输行不行？”

“啧啧，真没劲。”乔青一扫棋盘，道：“对了，那个针对群众的讲习班，我已经确定去讲历史了，那班是一群研究生自发组织的，现在还很缺人，你们可以去试试。”说完乔青推了下桌子，指着川穹的鼻尖道：“今天放你一马，你等着我明天来收拾你。”

“行！乔大爷，我等着。”川穹拍拍手，道：“对了，研究生宿舍批下来了，我和小宁打算搬到学校去住。”

乔青闻言顿时脸一黑，冷笑道：“怎么？想跟我划清界限了？”

川穹一愣，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青嘲讽道：“别以为你那点心眼我不清楚，再说了，你和徐小宁这种关系，搬进宿舍方便么？怎么着？还要出去打游击？”

“你——”川穹立即气结。

“还想说我说话难听是吧？”乔青反问一句，而后对徐小宁道：“既然你们见不得我，那也行，以后两不相见就是，至于这房子，算是我最后送给你们的礼物，想住多久住多久吧！”话落，乔青一脚踢开椅子扬长而去，川穹下意识地迈了一步，但又犹犹豫豫收住了脚。

徐小宁瞧着川穹微微挪动的脚，萧索地道：“阿穹，你这是何必？”

川穹默默地转过身看着那副棋，乔青的单车全士象对自己的净双车，单车受肋，本是和局，但被自己抢先破象——和局不是不好，他只怕害了乔青和徐小宁。

……

讲习班是10月底开始的，由于川穹是武大中文系出身，所以被分去讲写作，而徐小宁是理工专业，暂时不需要此类课程，所以就在讲习班里负责一些招生工作。直到进入工作开始，川穹和徐小宁才知道这个讲习班竟然是乔青牵头组织的，川穹和徐小宁商量着要退出，徐小宁却道：“你的举动实在太反常了。”一句话立即令川穹如坐针毡。

10月28日，讲习班开始招生，报名者挤爆了报名站，仅仅上个小时设立的五百个招生名额就招足了人，当徐小宁等人准备撤桌子时却被那些从成都各郊县赶来的人们围住了，那些手持一封封介绍信的待业青年、农民、工人、解放军战士、干部、技术员……热情洋溢地恳求加入这座“没有围墙的大学”，甚至还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及坐着摇车的残疾人要求自带板凳，宁愿站在走廊过道上也要听课，一时间人潮涌涌，挤得徐小宁等人无法脱身。

正在胶着之际，就听到门口有人喊：“哎哎哎哎，别挤别挤！到我这来，我收我收！”瞬间，人潮调转了方向，徐小宁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就见乔青穿着常年不改的白衬衣站在一个大高台上灿烂地笑着对底下的人说：“同志们！我是这次讲习班的负责人，在建设精神文明的岁月里，一个小小的讲习班也容纳不了千千万万不甘屈志的人们，一座座书山也满足不了大家如此炽热的求知欲，我们这个讲习班本是一个短期的学习班，但是看到大家有这么大的热情，我愿意向学校反应将讲习班设置成一个长期的学习班，这次的名额确实已经满了，但我希望大家不要气馁，这次没有报上名还有下一次！我们可以扩招！续招！毕竟一个讲习班的力量太小！为了我们的民族崛起，为了我们的事业中兴，让我们把整个社会的教育力量都动员起来吧！向在困难中坚持自学的人们伸出热情的双手！现在我宣布，明天扩招两百人，请赶早报名！此次讲习班一月结束后，我们将继续办下去！”一席话落，人们纷纷鼓掌，继而陆续散去。

见局面已控，乔青便从高台上跳下来冲大家挥了挥手疾步而走，徐小宁听身旁几人讨论道：“乔师兄可真有大将风范！”

“可不是么，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对了，乔师兄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没呢！乔师兄眼界高，据说很多人给介绍了，但是他都推掉了，不过最近听说乔师兄托人介绍朋友呢，怎么？你有兴趣？”

“哪能轮得到我啊！”

乔青，徐小宁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敬佩又恐惧。

……

乔青是在招生点门外看到坐在树下的川穹，他似乎是专门在等他的一般，看到他出来，川穹立即站起来身来，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我找你有点事。”川穹说。

乔青冷笑一声，本打算讽刺川穹几句，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忍住了，只是笑着问：“什么事？”

“乔青，太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注定是要欠你的，无论你对我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我能回报给你的就只有友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是你的好朋友。”川穹真挚地说，他反思了很久，在关于乔青的问题处理上，他确实是像徐小宁说的一样有些反常，后来川穹想开了，人世间的事，你越是把他它当回事它就越是个事，不当回事也就不算个事，不就是个朋友么！

乔青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黄鹤楼来点上，在阳光和烟雾中半眯着眼打量着川穹，悠然道：“我说，你怎么老这么看得起自己呢？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这是我的事，跟你没点关系，你爱咋活咋活，没必要给我来报备！”说着话乔青搭住了川穹的肩膀：“来来，跟你商量个事，感情都先靠边站，说正事。广东的夜校开始复校了，既然这次讲习班这么多人来报名，我就打算着把这个讲习班也办成个夜校，这需要跟学校谈场地，而且涉及一个分成问题，学校这次支持我们办讲习班因为只是短期的，但如果是长期的话，要向学校怎么缴纳费用这还得两说，我俩商量商量，你老师是川大的宝，校长都要卖他情面……”乔青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川穹忽然释然了，这才是乔青，一个从来不以他人为中心的乔青，一个有着自我世界的乔青。

五日后，讲习班开班，招生一千人，开班典礼由川大校长主持并发言，其间宣布讲习班将作为夜校长期存在。

那一年，在一个月工资平均三十元，每人听课费五元的八十年代初，三次讲习班共收入一万两千元，除添置器材用具，缴纳场地费用，讲师工资酬劳外，乔青和川穹每人赚入两千元。

一年后，成人教育学院成立。

第二十五章

1.1

乔青恋爱了。

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在一天之内传遍了川大，而川穹听到这个消息却并不是乔青亲口告诉他的，而是他的导师在课余推了推眼镜说：“那个乔青恋爱了。”

川穹呆了一下，想起那日乔青说要结婚生孩子的事就随即轻哦一下，老师只感叹了一声：“哎。”

“怎么了？老师？”川穹好奇地问。他的老师是国内著名的教育学家，三十年代留学海外，文革期间得人庇护依旧笔耕不辍，至今着作等身，只读圣贤之书不论窗外之事，更不会在背后非议他人，只此一叹，川穹便觉得蹊跷。

“因课题的关系，川之曾要他与我交流过数月。”川穹看着自己的老师，他知道川之是乔青导师的字，而两个老头又是相交甚密，想来乔青必是在那几个月中给老头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然也不会惦念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