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作者:顾白蛋  录入:11-12

秦娥闻言猛然回头,她盯着川素山看了半晌,最终无奈地笑了笑,哆嗦了一下嘴唇说:“我……我去给你收拾下东西……”

无力抗衡,在大环境下人都是渺小的,神州大地处处有不公,在这偏远的地方,没有被拯救,只有逆来顺受地等待。

川素山叹了口气,“不用了,带什么都是没用的。”秦娥知道他的意思,拿再多东西也会被他们扣下来,不如不拿,命运是看得到的,那就是被批斗和挨打,不会再有一线生机。

川家顿时陷入死一般沉寂。罗森手足无措,他说:“那我,先走了。”没有人回应,罗森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望着灿烂的星空,他小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成分地位他并不非常明白,但是他直觉地知道,他们并不是坏人。在这一瞬间,罗森忽然厌恶起自己的父亲来。

第九章

1.1

川素山站在高台上眺望远山,入秋了,林子里换了色,日头走了光,耀了半片金,那金色斑斑点点撒过去也就成了黄。秋天,太萧瑟了,秋叶翻飞,秋草枯零。

人又何尝不是?如逢无情之季,未到凋零,自便歇落。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川素山平视前方,喃喃自语道。“你还敢说话?”他面前的一个如罗森般大的少年忽然冲他面上狠狠一挥,留了五个巴掌印,接着,对方嫌脏似的将手在川素山的衣衫上擦了擦。

原因无他,川素山满头满脸都是尿,造反派的几个孩子用装了尿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

“曲木匠揭发你指使你的儿子们偷了工段的木材?说!承认不承认!”

川素山平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少年不过是十六七岁,跟川红、川景一般大,他年轻,热血,英武,正气十足,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想到凭什么自己认定的就是对的,凭什么自己有资格去批斗面前的这个人?底下叫好的声音令他飘然,女孩们的目光令他受用,这一刻,他是英雄,既然是英雄,就要有人去成全。

川素山挺了挺背,不,他不是奸角,他不想认。

“不承认!我的孩子,他们不会偷东西!那些木材是他们砍……”话没说完,川素山被打倒在地,喉头一阵犯甜,牙关一松,血和两颗牙一起落了下来。

“你认不认?你认不认……”没完没了的拳脚相加,川素山趴在地上,任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下去,他的眼里只有一片青山。1961年川素山进入高山林区的时候也是秋天,群山之间有怡静之美,恰逢黄昏,万物镀了金光,色彩斑斓,变幻无尽,是闲适的,懒洋洋的,间或有惊起的鸟群,振翅声也不响亮,灰扑扑地合着瀑布的奔腾声。川素山提马而立,对身边的秦娥说:“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用在这里倒也挺合适。”秦娥微微蹙眉,一路行来被高原反应折磨不说,地险难行,实在令她难以提起兴致,于是秦娥接了一句:“飞湍瀑流争喧虺,砰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哉!”。

为什么呢?不外乎,为家,为国,可事到如今……川素山忽然觉得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在黑暗中,他听到有人恨意满满地道:“你不承认?那好,我带着曲木匠去找你爱人评评理!”川素山身上泛起一阵凉意,他艰难地举起手,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承认!”

然后,嬉笑怒骂声四起,声声入耳,声声入心,刺伤了五脏,川素山很想就此晕倒,被血染红的视线穿越了崇山峻岭停在了白云乡的那座川家大宅的大门上,那里刻了四个力道千钧的大字:清白传家!

清白传家,清白川家。黑白混淆,乾坤颠倒,世事错乱,他再也没有清白了,他是贼,他的孩子们也是贼,他将一世背负着贼的骂名,他身为贡生的曾祖,他身为团练局长的父亲,他那些治家严格,高风亮节的祖辈们都将以他为耻。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何况是偷!

那一刻,川素山灰心了。他今天可以是贼,明天他可以变成贪污犯,变成强奸犯,变成一切罪恶的代表。

人格已灭,偷生无意。

1.2

“阿穹,小宁,路上小心点!”秦娥紧了紧川穹身上的包袱,叮嘱道。

“行了,妈,你放心吧!”川穹一转身,拉起徐小宁的手走了,边走还边回头招了招手让她进去。秦娥鼻子酸了一下,自从川素山被带到局本部去蹲黑棚后,家里就全靠她一个月四十元的工资支撑,幸好孩子们都懂事了,从不跟她提什么要求,反倒能省就省,从牙缝里挤出给自己父亲的干粮、药、衣服等必需品来,趁着夜色正浓的时候,步行四个小时给川素山送去。

川红十六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自然不能出去摸黑出去,川景十五岁,性格火爆又招人眼,只有川穹和徐小宁比较合适,徐小宁身子小,能钻进窝棚去,而川穹胆大心细,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娥瞧着两个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每一夜,她都彻夜难免,怕川穹和徐小宁在路上出岔子,也怕他们会带来川素山的坏消息。

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川素山是个刚强正气的人,金过钢则易折,玉过硬则易碎,她怎能不替他提心吊胆?而她的担心恰恰也是正确的,从1966年至今,川素山经历了无数次地批斗,从挨斗到陪斗,交代材料写了一尺多厚,宛如苦海泛舟,永无明日,而“贼”这个称号成为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川素山坐在牛棚里,回想着他和秦娥的往事,在立德中学惊鸿一瞥,三年后私定终身,直到四川省解放,两人同在四川省川北行署任职才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这一辈子,他从来没让她过过好日子,甚至不能携手到老,想到这里,川素山怆然泪下。

她不会女红,却学会了给孩子们缝制衣物。

她不会下厨,却练得一手厨艺。

她不会务农,却精通了春种秋收。

一个女人,舍弃了地位、财富,跟着他进入大山,而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他却自私地要离开他。川素山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秦娥,这辈子身为你的丈夫无法为你遮风避雨,下辈子,我愿作你身边的一只狗,甘为驱使。

川素山从药瓶里抓出一大把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就连死,他都让秦娥受尽折磨,只因他疼痛难忍,所以秦娥偷偷地让川穹送了一瓶安眠药,若是她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死法,会不会自责?

川素山的手顿了一下,呆了数秒,然后毅然地送到了嘴边,这时,他听到有一个细弱的声音说:“川伯伯,我来了。”

川素山猛然睁眼,从牛棚外奋力挤进来的小小身躯,赫然正是徐小宁,川素山愣了一下,立即用衣袖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强笑道:“小宁,来,坐这里。”

徐小宁抿抿唇,乖巧地走过来,牵住了川素山的手,说:“阿姨很想你,盼着你回去,红姐姐和二哥也是,阿穹在外面,他太高了,挤不进来,让我跟你说,让你到窝棚边边上去,他隔着木板看一眼……”

瞬间,川素山涕泪横流。

徐小宁轻轻地替川素山抹掉了眼泪,他努力地不做出一副悲戚的表情,勾着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破鞋,说:“川伯伯,你们是好人,我命好,遇上了你们,可是未必再就有你们这么好的人,阿姨和红姐姐他们……”

“小宁,你别说了。”川素山别过脸去,气息紊乱,嘴唇颤抖。

徐小宁从钻进来的那一霎那就看出来了,川素山是不想活,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这么强烈的预感,因为在工段上,他曾经见过好几个挨不住斗而寻死的,不论出于愤怒还是绝望,他们在临死的时候,眼睛都是灰色的,眼珠是呆滞的,川素山也是如此。

“爸……爸……”川穹隔着木板,从缝子里看进去,他父亲更加瘦了,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了眼睛,嘴唇上有血疤,胡须有阵子没剃了,状如荒草,但又像麦田里被新手割过得麦子,在下巴上留了好长的茬子,显然是被人一刀割过。

“爸,那里头有消炎药,妈说了,你碾碎了洒在伤口上,比直接吃好的快,还有……”

忽然,川素山的手从木板缝中伸进去,抓住了川穹的手。

“阿穹,你妈好吗?阿红和阿景好么?”川素山鼻子一酸,强忍着情绪说。

“好,我们很好,爸,我们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嗯。”

“爸,我和哥已经把窝棚搭好了,你要是在冬天回来,也不用受冻了……”

“窝棚……”川素山顿了一下,川穹立即接话道:“昨天曲木匠带着一群小将来了,说我们的木料是偷的,哥把曲木匠单独拉去说了几句话,曲木匠就说自己搞错了,然后他们就走了。”

“什么话?”

“哥知道曲木匠偷过段上的东西,说他要是敢再胡说,就贴大字报揭发他!”川穹恨恨地说:“爸!你放心,我和哥哥会保护家里的!我们没偷!”

“好……”川素山哽咽一下,他把头侧了一下,一张脸隐在了木板后,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自己的泪,他们都太懂事了,一点点压力都会变成心中仇恨的种子,虽然他不能赋予他们一个单纯的童年或是少年,但是他不能因为自己而让他们变得心理畸形。

川素山发觉,对于这个荒芜而贫瘠的世界,他还是不能割舍。

“阿穹,回去吧,别让你妈担心。”

“嗯,我就回,爸你保护着点自己,我在包袱里给你放了两块垫子,是我和小宁缝的,每次上台之前你就把它们绑在身上,就没那么疼了……”川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他笑着说,“爸,我现在手可巧了,你有什么让我做的,我可以跟小宁给你做出来……”

“行了,爸知道了,你们快回去!”川素山松开了手,手上有川穹的温度,他把拳头握起来,想徒劳地握住一种情感以图片刻温暖,“回去吧!”

“嗯!”

川素山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一转脸,看到徐小宁依旧坐在灯下,他蹒跚着走过去,摸了摸徐小宁的头,说:“小宁,伯伯不在家,你帮伯伯照顾好他们!”

徐小宁点点头,“川伯伯,我们都等着你,一定要回来!”

川素山吸了一下鼻涕,重重应了:“好!”

……

三天后,参加劳动的川素山在输送木材的过程中,木材脱绳从大坡上翻了下去,川素山被砸伤了脚,由于成分特殊,医院不肯救治,导致左脚终生残疾,革委会特批令其回到工段,结束牛棚生活。

川素山回家的那一夜,他和秦娥站在门外,相顾无言,明月挂空,照尽尘世伤痕。

“疼么?”

“还能忍。”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能自己把脚……”

“嘘,别说了,闭上眼,锤子下去一瞬间就过去了,不然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

“真没事,没事了,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1968年,川素山是唯一一个活着离开牛棚与家人团聚的人。

第十章

1.1

1969年,川红十七岁,为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她告别了父母,只身踏上了去往马镇第二生产大队的遥遥路途。

川素山和秦娥沉默了许久,屋子里的豆油灯无言地闪烁着,衬得两人面上明明灭灭,深深浅浅,五官摇晃不定。

是,知青都是来自于五湖四海的,但是据川素山所知第二生产大队去的这批知青都是结伴从重庆来的,在这翻山越岭的一路中,他们已经建立了革命友谊,但是他的女儿川红却是孤身一人前往第二生产大队报道的,跟他们并非一路,何况,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

运动,已经令川素山胆寒了,风雨飘摇的家再经不起任何浪头的打击。

川素山说:“反正我整天也闲着,不如我去陪陪阿红……”

秦娥微蹙眉:“你怎么能去,万一又说你……”

“不会,我会说毛主席都要求知识青年去农村了,那我,我这样的牛鬼蛇神就更应该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如果说我错,那就是说毛主席的思想错了,那就是违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精神,他们不敢……”

秦娥重重地叹了口气,川素山自从残废之后,革命委员会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致,而他又不能干活,所以段上打发了他回家,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在了秦娥一人身上,更残酷的是由于秦娥“脱帽地主”的成分使得她不能担任原先的职务,只好去做从事体力劳动的林业女工,短短一年,她如同入秋的花,转瞬枯萎。

“我把阿穹和小宁带过去,村里总比段上好活,可我就是不放心……”

秦娥猛然抬起头,她说:“别担心我们,我和阿景没事,过些日子阿景就去段上上班了,日子总会好的,你带着他们三个……”

“放心。”川素山短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沉默地看着秦娥,彼此握着的手紧了又紧,艰难时日,山阻水隔,爱意永沫。

三日后,川素山带着川穹、徐小宁启程去往马镇第二生产大队。

……

在川穹看来马镇第二生产大队跟清坝的乡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四面环山,食青稞,饮山泉,男耕女织,但它却宁静,民风淳朴,没有运动,没有批斗,没有大字报,放眼望去,有的只是数的过来的三三两两的分居在起伏不平的山地上的三十多户农家小院。

川穹推开门,看了看自己的“新家”。

在他仅有的十五岁的生命中,他有很多个家,重庆的家,森工局的家,工段的家,每一个都像家却又不是家,因为他随时可能被人撵走。每一次,川穹在迁徙中都会想象,如果他真的有能力给自己一个家,那他要把这个家变成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任何外部力量都不能逼迫他离开。

“爸,我本来是跟知青住在杨三叔家的,三叔听到你们要来,就把自己的老房子借给了我们——”川红把川素山身上的铺盖卷接过去笑着说,“能住人,但是就是有点臭,外头就挨着三叔家的猪圈。”

“没事没事。”川素山摆摆手,他环顾四下,这是一栋里外两间的石头房子,里间堆满了干柴和木板,有个无遮无拦的窗户和残破的木门,外间是个土制炉灶,有铁锅、水缸和缺腿的桌椅板凳。

川素山说:“有地方住就可以了,这里没有床,明天我带阿穹他们去做吧!”他说着话,拿出一包铁钉来。在来之前,川素山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情况,于是他把家里的工具全部背上了山,为的只是能力所能及地让自己的儿女住的舒服一些。这继续改造,遥遥无期呐!

那一夜,徐小宁和川穹依偎在麦草堆上度过了他们在马镇的第一夜。

1.2

马镇的生活简单而艰辛,作为一个从未干过农活的孩子,川穹的第一项任务就让他经历了生死劫难。

川红负责挣工分,川素山负责做家具,而日常琐事就落在了川穹和徐小宁的肩上。一大早,徐小宁摇醒川穹,“阿穹,我早上出去瞧了瞧挑水的地方,川伯伯腿脚不方便,我们去挑吧!”川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披上外衣就跟着徐小宁出了门,初春料峭,川穹在迎面的晨风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徐小宁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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