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你等等！”徐小宁喊了一声，川穹一愣，拎着扁担瞧着他飞奔进屋去了。

“给，把围巾围上！”徐小宁说着话，踮起脚尖把围巾挂在了川穹的脖子上，川穹太高，高了他一个头，看起来倒真像是他的哥哥。为什么自己就长不高呢？徐小宁抱怨着。

马镇取水的地方很远，距离他们的小屋有两里地。川穹跟着徐小宁越过两个陡峭的山坡，再钻进一个洞穴，下了二十多级的台阶，这才看到澄净的泉水潭。

“你今天早上来看过了？”川穹问。

“是啊！”徐小宁提着桶，在水面上摆了摆，将浮灰荡尽，然后打上一桶水来，却不见了川穹的声音，一转脸，徐小宁就看到川穹满脸不乐意地站在自己身后。

“怎么了？”徐小宁不解道。

“下次你喊我起来，我来就行了，早上那么早，林子里又黑，又不小心踩到夹子怎么办？”川穹皱着眉头说。

徐小宁顿时忍俊不禁，“你睡的那么香，我怎么喊的动你？”

“啧……你——”川穹正要说话，徐小宁把桶往他手中一塞，“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来你来还不一样！”说着话又转过脸去打另外一桶，川穹气不过，一脚狠狠踢中了徐小宁的屁股，谁知一时用力过大，就看到徐小宁晃了两晃，一头扎进了水潭中。

“哎！”川穹扔掉了自己手中的桶，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水很深，冰凉刺骨，又是在洞底，没有一丝光线，川穹左右看去都是一片漆黑，怎么也看不到徐小宁，他一时急了，憋住气往底下沉过去，心里乱麻麻的，只觉得怕，要是徐小宁出了事，他怎么办？一时间，川穹觉得自己的泪水融在了水潭里，呛进嘴里，无限苦涩。

他下沉，寻觅，挣扎，翻滚，然后，有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

川穹没有过多思索，他本能地下坠，左右抓摸，摸到韧如水草的头发，于是，他扯住那把头发，试图游上来，但徐小宁力气太大，却抓着他往下落。一定要游上去，就算自己活不了，徐小宁也要活下去的！川穹觉得自己的胸膛要炸开了，头晕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唯一的执念就是要上去，一定要上去！

许久之后，川穹的头冒出了水面，他一手拉着徐小宁的头发，一手奋力前划，耗尽全身力气后，终于把徐小宁拉到了台阶上，只是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一只手死死地抓在自己的衣角上。

“醒醒！”川穹打着徐小宁的脸，然后在他的肚子上按了几把，随着按压的力量，徐小宁像触电一样抖了抖，然后吐出了几口水来，人也醒了，川穹立即卸了力，整个人瘫倒在台阶上，刚要说话就看到刚刚转醒的徐小宁呕吐起来，他一脸痛苦地趴在地上，先是呕出些水，然后就是黄水，接着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喘，眼睛慢慢地翻了上去，黑的少，白的多，无声无息地趴下了。

瞬间，川穹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到了头顶，他打了个寒颤，虽然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眼见着徐小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再也顾不上过多思索缘由就迅速扑到徐小宁面前，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想都没想就替他度起气来。由于秦娥有心脏病，所以川素山从小就教了孩子们人工呼吸的方法，而这从未付诸于实践的技能却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徐小宁的命。

很快，徐小宁在大咳中醒来。他虚弱地睁开自己的眼皮子，看到了正上方那张湿漉漉的脸，接着，他久咳不止，颤抖不已。

“小宁，你没事了吗？”

徐小宁看着川穹的脸远近交替，他的耳中轰鸣作响，一声高一声低，听得不那么分明，总觉得是隔着蒙蒙雾气似的。

“啊？”徐小宁低低地说，“啊？”

“小宁，你怎么了？”川穹不住地摇着他，“你到底好了没？”

“我冷。”徐小宁说，他浑浑噩噩，只觉得冷得厉害，骨头像是被刀刮过似的，哪里都疼，尤其是胸膛，像是被打扁了，迫得他总是想咳嗽。

“冷？”川穹急道：“你等着我！”他记得很清楚，在第二道坡梁的不远处有一户人家，他要给徐小宁借些衣服来，徐小宁以前就因为挨冻发过烧，妈说过，不要再让徐小宁挨冻！

川穹从来没有尝试过跑这么快，但是他的四肢远比不上他的心的速度，他的心挂在那户人家的门梁上大喊着快点！而他的四肢却是这么慢，脚也不好，总是要趔趄着摔倒，就连眼睛也跑来作怪，似乎要鼓出来似的的，望什么都密密麻麻，眼眶也热热的，似乎是渗着血。

“有人吗？”川穹拍着门，早上，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无人应。

“开门啊！”川穹又踢又打，没多久，哗啦一声，门毫无防备地开了，川穹一个跟头栽了进去。

“哎呀！这是谁啊？”开门的是个须发皆白的婆婆，她看着一身湿衣的川穹，尖叫着，“这是怎么了？”

“我弟掉潭下去了，现在上来冷的很，冷的很……”川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婆婆一拍手，“那地方可是深着呢！水凉的很！来来！”她招呼着川穹进去，翻箱倒柜拿出几件衣服来，“赶紧去给你弟弟换上，这个给你，你换了再去，天冷……”

世间仿佛燃起一片大火，烧得川穹站也站不住，他跳着脚拨开婆婆的手，“不用，我不冷！”话音未落就劈手拿过衣服往回跑，身后的婆婆声嘶力竭地喊：“娃诶，你会落病诶！”

顾不上了，管不得得病还是不得病，川穹跑得一脑门汗，而又厚又重的湿衣服一阵阵透进寒气来，也不知是冷是热，只觉得腿脚酸软，但是又恨不得多生出几条腿来，心里又急又燥，一口气顶在喉头，蠢蠢欲动却有吐不出来。

好一阵狂跑，川穹这才回到洞底，就见徐小宁哆嗦成一团，在石壁上靠着。川穹两步跳下来，来不及喘气，扒下了徐小宁的衣服，慌乱地将他四肢搓揉热了，然后把衣服套了上去，一边套一边问：“小宁，小宁，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徐小宁上下牙直打颤，口齿不清地说。

“没事了！”川穹松了口气，轻声说，“别怕，没事了……”手越来越重，徐小宁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脑子轰然作响，眼皮愈发沉重难撑，川穹觉得……好冷，好热又好累，像是全身脱力睡在冰上，心里又烧着小火苗……好难受，只想一睡不醒，睡着了就不难受了，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看到徐小宁的嘴唇在动，川穹想：原来他没事了啊，真的没事了。

第十一章

1.1

整整一年，川素山忙得焦头烂额，川穹一病就拖了好些日子，直到来年再开春，身体才算康复，徐小宁则因为在潭底受了凉又背着川穹回家而累晕落下了病根，小小年纪一到阴雨天气便关节疼痛。所幸的是，马镇有位医生，在他的妙手之下，川穹和徐小宁宛如两株捱过苦寒将进暖春的幼苗，一天天好了起来。

周文海是来自重庆的知青，他出身于传统的中医世家，但由于大学停招，所以他像广大青年一样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了马镇。在徐小宁看来，周文海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他不像别的知情那么热情，他冷冷清清，独来独往，说话做事斯文无比，爱好医术和文学，倒和川红姐姐有些共同语言。在马镇这个缺少医生的地方，周文海是个令人瞩目的人，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备受被乡民和知青尊重，甚至待遇优渥，他不用下地干活，还有自己独门独院的农舍。

因着这场病，周文海和川家倒亲近起来。

“小宁，今天给你带了本书！”周文海一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灰蓝衣服，干干净净。

徐小宁从灶台边探了个头，喊道：“周大哥你先坐着，我等下就过来！”

“行，我等等。”说着话，周文海自顾自坐了下来，环顾四下又觉得坐不住，来到外间看徐小宁做饭。

“小宁，阿穹最近的身体怎么样？”周文海问，他五指修长，在徐小宁的肩膀上有意无意地捏了一下。

“挺好的。”徐小宁笑了笑，“周大哥真本事！”

“哪里话。”周文海抽条板凳，问：“上次带给你的书看完么？有不认识的字么？”徐小宁摇摇头，他不仅识很多字，他还懂英文，纵然时局动荡，但川素山和秦娥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他们的教导。

“这次给你带了这个，看过吗？”周文海打开油纸包，递到徐小宁眼前来，是一本旧书，边角都翻得起了毛。

“《红楼梦》？”

“嗯，四大名着之一。”周文海往徐小宁身边靠了靠，拨开他的头发，徐小宁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是一汪澄净深潭，“小宁啊，你自己也要注意些身体，上次你溺水伤了肺，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养得好的。”说着话，周文海的指尖触着徐小宁的眼角滑了下去。

瞬间，徐小宁刻意地低了头，闷声道：“这本书没看过。”

周文海的手突兀的停在了空中，他顿了顿，讪讪地笑道：“没看过，那你看看吧！”话音刚落，一只手从天而降，扯走了徐小宁眼前的书，徐小宁和周文海双双回头就看到川红站在身后，笑道：“我说周文海，你给我弟弟看这个？他还看不懂呢！”说着话，又把书塞进徐小宁怀里，“看看也好，都十六岁了，别老傻兮兮的跟川穹混在一起！”一边说一边扯着周文海，“来来，我跟你说个事……”

徐小宁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他随手一翻，有一页被折起了，有一段话用红笔勾了出来：“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二人一样胡思乱想……”

不知为什么，看到“二人一样胡思乱想”这几个字，徐小宁忽然心跳了几下，猛地想起周文海的指尖，又想起川穹，心中一惊，不敢再想，急匆匆把书合了塞到怀里去。

接下来的十数日，吃饭，睡觉，徐小宁心神不安，直到某天半夜，月光泻屋，他陡然惊醒，一翻身，看到了川穹的脸。川穹很像川素山，他很瘦，脸上棱角分明，长到了十六岁，愈发显得英挺，长眉，高鼻，薄唇，但颧骨却不凸，虽然头发也不梳理，衣服破破烂烂，但却难掩一股清俊脱俗的气质。反观自己，虽然也瘦，却不高，比起川穹矮了一个头，颧骨处还有颗分明的痣，川穹说这颗痣很好看，可徐小宁总恨自己不像川穹那般白瓷似的无暇。

这一瞬间，徐小宁有些顾影自怜，徒然长了一双大眼睛，脸却又太小，看上去不成比例，跟川穹比例恰好的五官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想起那本充斥着美男子的书，他若是柳湘莲，那自己一定是猪头一样的薛蟠了！占他不成，反受侮辱。

顿时，徐小宁心里爬进了条虫子，麻酥酥地又痒又疼。

1.2

川红恋爱了。虽然她从未明说，但是川素山是看的出来的，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曾和秦娥有过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分，他可以理解男女之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有些手足无措，周文海会不会对川红好？他身体健康吗？父母同意吗？川素山想得很多，有心问一问，又觉得说不出口。

“爸——”川穹唤了一声，川素山想得出神，置若罔闻。

“爸！”川穹推了推他，“你干嘛呢？”川素山这才回过神来，见面前一排排盛装就位的男男女女们笑得脸都僵了，忙道：“好了！好了！一二三，笑吧！”说着话，按下了快门。因为上山前背了一部照相机，所以山民们办喜事的时候总会叫川素山来拍张照，由于腿脚不便，每次都得让川穹跟着。

“爸，你想什么呢？”回来的路上，川穹背着照相机，问川素山。

“哎，没想什么，就是……”川素山欲言又止。

“你想我妈跟哥了？”川穹问。

“不是。”川素山看了看川穹，忽然笑着问，“对了，你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过周大哥这个人怎么样？”

“有啊！”川穹想了想，说：“说他人好！”

“还有呢？”

“有学问。”

“还有呢？”

“心细。”

“哎！”川素山急了，“还说什么了？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川穹笑起来，“爸！你是不是担心什么啊？姐跟我说了，她挺喜欢周大哥的！周大哥对她挺好的！”

“好了好了！”川素山扬起手，示意川穹停下来，“缓缓！”说着，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地说：“你再仔细说说，周文海说喜欢你姐了吗？”

川穹一愣，思索半天，摇了摇头。

“哎……”川素山叹了口气，“阿穹，你也不小了，爸在你这个年纪，遇见了你妈，你姐也是到了岁数，可是，这毕竟是一生一世的事啊！要是周文海不喜欢你姐，两个人趁早说清楚罢！陷得深，对你姐没好处的……”

“那我回去跟姐说说。”

“嗯，你给她提个醒……阿穹，以后要是遇见喜欢的女子……”

“爸——”川穹打断了川素山的话，“我不喜欢女的，粗蛮凶恶，矫揉造作，没什么好……”

“你不懂——我跟你妈认识之后，常年分开在两地，那时候只能靠通信，等你妈信的日子很煎熬，可是信到了手上，看到你妈娟秀的小楷，就觉得什么等待都是值得的——”

“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和小宁去摸鱼……”川穹说，他想起前些日子徐小宁递给他的那本《红楼梦》，徐小宁说起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故事眉飞色舞，可是川穹却觉得贾宝玉为什么要跟林黛玉在一起呢？整天对着一个只知道哭泣耍小性的女人不头疼么？再说了，林黛玉能像徐小宁对他一样对贾宝玉好么？川穹盯着父亲翕动着的嘴唇，无论那里面冒出多少关于女子的动人词汇，川穹都是不能理解的，他所接触到的女人们各个灰头土脸，比男人还要彪悍，她们为了一点无主的食物大打出手的样子，她们在批斗大会上凶神恶煞殴打牛鬼蛇神的表情，在川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川穹拍了拍屁股上的浮灰，不屑地对川素山说：“爸，还能有人会比小宁对我还好么？除了小宁，我才不要别人。”

“哎！”川素山气急地跳了下脚，这孩子看着挺聪明！还是年纪太小了！“等等……我跟你说，小宁是你弟弟，对了，你跟你姐说的时候记得不要说了嘴，也不要太直接……”川素山起身携川穹一路而去，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川穹该如何提醒自己的姐姐川红，听得川穹无聊不已。

……

七月初八，马镇第二生产大队知青安置点发生了一场械斗，死亡一人，重伤五人。川素山看到川红的时候，她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周文海的院子里抱着一个男人，川素山抖了一下，走近了才发现，她抱着的人正是周文海，不过，他已经不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