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黑暗中,川穹听到了乔青的声音,是那么寂寥,是那么孤单,“川穹,我试图相信过很多东西,可是到头来事实证明都是不值得去相信的,我也曾经珍爱过许多人,但是他们都扔下我走了……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轰轰烈烈的爱恨也不过是一杯黄土罢了,谁在乎?川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要把我当朋友就够了,就算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与众不同也不要去深究,我不想让自己依赖任何人,就让我洒脱一辈子。”
川穹睁开眼,夕阳已没入高大的建筑之后,屋子里也尚未开灯,沉沉暮色席卷其中,在那一件件泛着暗光的红木家具中间,乔青的白衬衣亮得刺眼。川穹的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乔青的孤单已经刻骨铭心,他甚至不需要别人的拯救——川穹苦笑了下,拯救?谁又来拯救他?
“我打算去深圳,小宁从大半年前就没给我来信了,师弟说他在深圳教课。”
“哦。”
“你呢?什么打算?”
“去深圳。”
“做什么?”
“赚钱。”
1.2
“我下午听到你们的谈话了。”夜半时分,程非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乔青地说:“我觉得我并不了解你。”
乔青枕着单臂在看一本《蒙古秘史》,听到程非说话,他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程非见他爱搭不理的,就劈手抢过乔青手中的书,压在身下,严肃地道:“我跟你说个事。”乔青这才慢吞吞地斜了程非一眼,接着把台灯一关,背对着程非躺下,说:“你说,什么事。”
黑暗中,程非握紧了双拳,他从来没指望着乔青能溺爱他,但是也不应该对他这么冷漠才是!程非一赌气就把乔青扳了过来,压在他身上,毫不掩饰地盯着乔青的眼睛看,而乔青亦冷淡地看着他,问:“什么事,不能躺好了说吗?”
“你要回中国去?”
“嗯。”
“那带我一起去。”
乔青忽然笑了,“你发什么疯么?这房子我租了好几年,你好好住着,有什么事就去找厉三,他会帮你解决,我给你存了些钱,足够你用到毕业,毕业之后厉三会推荐你去做事,你到时候爱跟谁就跟谁,这不是挺好么?你跟我回国你做什么?”
“我想跟你在一起。”程非凝视着乔青,“我不在乎什么学校,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你没钱,我也愿意打工去养活你。”
乔青叹息一声,“你还年轻,犯不上,我大了你十多岁……”
程非忽然掉下泪来,“你老了,瘫了,我会伺候你,你死了,我会埋了你,然后在你坟墓旁边再买一块地,日日夜夜守着你,直到我也死了。”
“程非,你不是爱我,你是感激我。”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那不是爱?”程非趴在乔青的胸口,“是,我还年轻,我也不想想太多,我就是喜欢你,我要是那个姓川的,我就珍惜你,跟你天天在一起,哥,我会腻着你,我会永永远远跟你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忽然之间,乔青觉得心惊肉跳,他重重地把程非掀在了一边,道:“我怕消受不起!”
程非异常悲伤,他牢牢抓住乔青的手臂道:“为什么你就不爱我?姓川的有什么好?”
乔青有点烦了,“程非,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跟我谈感情,你别这么不依不饶的,谁也没欠着谁的,非得爱不爱才行么?再说了,你爱你的,关我什么事?”说完,乔青一踢被子,忍无可忍地说:“怎么都是这一套,情情爱爱的有劲么?”
……
乔青最终还是回国了,在程非回到家的时候他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程非疯狂地翻遍了所有衣橱、柜子、抽屉,发现所有属于乔青的东西都不见了,甚至是那个牡丹花的搪瓷缸子,乔青就像是烈日下的一滴水珠,不过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混蛋!”程非取出那套银质的咖啡杯,狠狠砸向了一丈半高的喜鹊嬉春缀玉屏风,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屏风安然无恙,倒是咖啡杯摔成了一地碎片,在狼藉之中,程非歇斯底里地哭了,八年前,当那个刺死了他父母的劫匪扬长而去后,他哆哆嗦嗦从床底爬出来泣不成声,程非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这么哭了,这是今日的哭声却和当年如出一辙。
“乔青!你这个混蛋!”
在繁华的衣鬓飘香的曼哈顿,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第二十九章
1.1
“你打算去深圳赚什么钱?难道在美国赚得还不够吗?”川穹的问话让低头看书的乔青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美国赚钱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你说是在大通广场上班,如果不是自己的公司,时间能那么自由?”
“嗯,我是和厉三他们一起合作成立了公司,自从深圳被划为特区以来,发展特别快,所以我们跟国内有些业务往来。”乔青合上书,问:“你对党史军史有研究吗?”
“不太精通。”
“厉三的父亲是在四野起家的,当年四野打了两广又打进了海南岛,由于建国之后大量干部缺失,所以这些南下的军官们成为了当地党政军领导,不说别的,现在的广州军区,厉三父亲的战友那是处处有,所以我们有天然优势,何况跟我合伙的人,他们的父亲还在台上。”
川穹点了点头,他知道乔青一伙人的圈子是很严密的,只有相似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才能被认同,否则就算是再有钱也别妄想打入这个团体,而且川穹也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你呢?你岂不是在劣势?”
乔青耸耸肩,“你当我父亲那些年闹革命都是白干的?何况,我父亲还没死,要是真死了,才能算得上是人走茶凉,不过,老爷子没多久时日了,我想最后占一次他的便宜,如果说我乔青有欠了谁,那只有欠了我父亲的。”
“你的意思是先安内,再攘外去美国捞?乔高干?”川穹奚落道。
“嘁……你错了,在美国那个已经成熟的商业市场中,要想崛起只能靠新技术或是大资金投入,显然这两个条件我都不具备,然而国内不一样,虽然改革开放有很多年了,但是我觉得前期只是小打小闹,而真正的转轨时期还没有到来。”
“那你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对,我留意过深圳的发展趋势,因为深圳等于是一个学习窗口,所有的新生事物就是经过深圳的验证后而推广至北京上海的,80年的时候,深圳出现了商品房,当时是抽签定盘,一次性售完,83年的时候开始引入预售制度,全部都是香港的翻版,直到86年都是外资合作开发、租赁土地和成片委托这三种政策,以86年深圳的财政数据来看,土地使用费只有3800万元,还不够偿还政府一年的贷款利息……”
“那意义何在?”
乔青来了兴致,侧了下身子凑近川穹道:“你看,像深圳这种情况就是政府先投入,然后事后拿钱,这个经济压力太大了,而且深圳现在的建设速度那么快,哪里来的钱?而房地产是一个暴利行业,据我所知,现在深圳房价是一千五,一个百多套的项目净赚可以在四来百万,四百万?什么概念?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四十块钱……所以当政府意识到这一点的话,就不会坐看他人渔利,而最好的榜样就是香港:有偿出让土地。去年年底,深圳的第一次土地拍卖已经开始,政治局委员出席,这个级别就等于肯定了深圳的做法,依我看,过不久,也该修改宪法了,在中国,土地改革才是里程碑式的举动,会影响未来的经济走向。”
“那你为什么不去年回国?”川穹不解道。
乔青撇嘴道:“咱国家的形势是一党专政,什么事情都得上面说了算,所以在这种体制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或许不是赚钱的人,而是被毒死的人,但如果第一个赚了钱,那行业这么大,整个社会都百废待兴,第二个和第三个吃螃蟹的人又怎么会赚不到钱?”
“这次回国就盯准房产?”
“不一定,赚快钱大概还能赚三十年左右,因为现在是一个经济转型期,法律跟不上经济的发展形势,有太多漏洞可以钻,而再过十来年,无论是行业还是制度都健全了,那时候就困难了——”
“不是多了十年?”
“你怎么越来越傻了?”乔青忍不住嘲讽道:“你以为全国的发展速度都会一样吗?那太不可能了,沿海地区有先天优势,说不定那地方穿金戴银了而内陆还在吃糠咽菜,这十年就是内陆赚钱的十年。”
“你看好房产?”
“嗯,这是一个民族性的问题,国人讲究安居乐业,先安居才能乐业,房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品,而是一个归属感……但是你知道的,我非常讨厌在一棵树上吊死,赚到第一桶金后肯定会分散投资,能源是很好的方向,因为是不可再生又跟人类生活息息相关。”
“乔青,我觉得你是在占社会主义的便宜。”
“现在社会主义学什么?学香港,香港是什么制度?资本主义,一个学生可以走具有特色的道路但是总不会摆脱师傅的印记,而且资本主义也依旧在发展……”
“打住!”川穹一把遮住了乔青的嘴,“你还有完没完,我听说现在人做生意还要从找理论支持,你竟然还没边没沿得的了?再有一场运动,你就完蛋了。”
乔青的眼角弯了弯,然后缓缓抓住了川穹的手,他说:“我的动作很慢,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放下你的手,但是你没有,我抓住之后你也没想过要挣脱,川穹,你我都知道这次回国之后很可能就不再相见——”乔青说着话又逼近了川穹,直到呼吸可闻,“我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我并不喜欢以结果来衡量输赢,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过程,没有谁赢谁输,而你的生活态度太严谨,一切都放下心上……”话没说完乔青将自己的脸贴在川穹的脸上,乔青扑面而来的气息让川穹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眩晕状态,在川穹有限的情感纠葛中,他所能感知的只有徐小宁一人,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仅仅是一个贴脸就能令人颤栗,令人听得到生命在胸膛内部爆开的声响……乔青和温柔安静的徐小宁太不一样了,徐小宁是令他牵肠挂肚的,但乔青却令他心存敬畏。
“川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侧脸就吻到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我觉得感情停在这个地方就很好,太深了就变得难看了。”说罢,乔青按下了扶手上的按键,美丽的空姐袅袅而来,乔青温文有礼地向对方要了一条毯子,然后带上耳机侧身卧下了,看着已经闭上眼的乔青,川穹忽然无可抑制地懊恼起来,表面上是乔青喜欢他,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是乔青操控着他,爱或不爱永远都是乔青说了算,他可以撩拨他的心弦又可以潇洒的抽身离去。川穹别过脸去望着茫茫云海,一只手握住了乔青的手,如果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可是他看不透乔青,乔青不让他死也不让他活,他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
在一首英文歌的旋律中,乔青淡淡地露出一个微笑,是了,就这样就足够了,人活一世要那么多做什么?太多了,都是负担,反正自己又不指望爱情而活。
1.2
川穹在成都待了一个星期,在离开成都的前一天,他约了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出来吃饭,他不敢去见他的父亲,自从他和徐小宁的事情之后,川素山就郁郁不乐,头发已然全白了,而且身体也不大好,川穹知道川素山还是不肯原谅他,所以他不敢贸然地出现在那个家里,生怕川素山看到他又要受刺激。
川红接到自己弟弟的电话之后提前下班了一个小时,当她推开包间的大门时看到川穹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川红瞬间潸然泪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弟。”川穹立即转过身来,看到了数年未见的姐姐,她很瘦,脸色也不好,烫了发,用夹子将大小卷一丝不苟地夹在两耳后面,穿一件紫色碎花的长裙。
“姐,我回来了。”川穹说,他鼻子酸酸的,但强忍着没有掉泪。
“回来就好,”川红反客为主,拉开椅子,“过来,让姐看看你。”
川穹坐在了川红身边,两姐弟却相对无言,很久,川穹问:“姐,你还没结婚吗?”
川红平淡地笑了笑,道:“我已经打算独身一辈子了。”
“还无法忘记周文海?”
“跟周文海有关,但并不是主因。”
川穹反握住川红的手,他的姐姐已经三十九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孤寂压抑的痕迹,令人一目了然。
“姐,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很多年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周文海当年喜欢小宁,他还写过一封信给徐小宁,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再——”
“我知道。”川红利落地打断了川穹的话,“周文海的遗物是我整理的,我也发现了没写完的信,应该是小宁没有回复他,所以他又写了一封。”
“那你——”
川红笑着道:“我们三个孩子,其实最正常的就是你哥,我太爱钻牛角尖,周文海的死对我刺激很大,但刺激更大的却是那封信,那直接导致我对爱情的死心,不,不能说死心,如果说死心的话,我就可以接受和毫不相爱的人结婚,但是我不能,只能说我灰心了,而且医院里每天生老病死那么多的惨剧,我只想把我的爱放在病人的身上。”
“那老了怎么办?”
“老了?可以雇小保姆,阿穹,你这种养儿防老的思维不对,在你的意识里生孩子只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让你年老后有保障,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川红拍着他的手道:“不说这个了,徐小宁呢?他还好吗?”
“他去深圳了,挺好的。”川穹笑了笑,正欲往下说,就听到门被推开了,他的哥哥,曾经的木工、维修技师、供销科长带着眼镜,文质彬彬地出现在了门口,川穹愣了一下,“哥?”
“废话?还能是别人么?”川景大跨步走上来拧住川穹的耳朵,恨恨道:“有时候我真想替爸打死你算了。”
川红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哎,毕竟是血浓于水,我下不了这个手啊——”说完,他环顾四下,好奇地问:“乔青呢?他怎么没来?不是也回国了吗?”
“乔青?”
“嗯!”川景坐下来端着茶杯边喝边说:“我和姐老早就想谢谢他了,可是总找不到他人,你把他叫来吧,虽然请客吃顿饭也不能报答他,但是毕竟是我们的心意——”
“我只有他在深圳的办公地址。”川穹为难道。
川景瞪了他一眼,说:“姐当初毕业顺风顺水的进了军区总医院,你要知道姐可是没军籍的,没军籍想进那里简直是难如登天,后来进去也就算了,这几年评先进提职称哪次都没少了她,现在已经是副院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