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灯,五点多的天还亮着,但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这是川穹租下的两室一厅的房间,离X大不远,最大的好处是邻居全是外来户,除非是拆了房子,否则没有人会来询长问短。
“小宁?”川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但是没有回答,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啪——”川穹亮了灯。
“别开!”是虚弱的叫喊,川穹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又立即关掉了灯,接着他听到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还伴着细小的呻吟……川穹直觉地认为:徐小宁毒瘾犯了。
是的,徐小宁毒瘾犯了,美沙酮的效力已经过去,他开始陷入了虚脱,全身那两百多块骨头酸痛难忍,那些疼痛像是生了根,一刻不停地深入进骨缝之中,徐小宁难以遏制地发着抖,他把自己仅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膝盖上,靠不停撞击墙壁来减轻痛苦。
川穹看了一眼就掉了泪,徐小宁的膝盖已经破了,撞出了血,墙壁上像是落了红梅的雪地,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徐小宁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在川穹走后他想了许久,他太爱川穹,这是一种没有自尊的爱,他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别看嘴上说的响亮,但只要川穹说你跟我走,他会毫无原则地跟他走,他就是这么听川穹的话。冯建国也好,张其民也罢,或许是年少轻狂孟浪,或许是贪恋一时之温,在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不舍,但是不会痛彻心扉。
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态跟黄老板在一起的,从口服药物到静脉注射,不过才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因为吸毒过量而死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川素山和秦娥在最困难的时光中都对他不离不弃,而他给他们的回报就是引诱他们的儿子走上了一条不道德的道路,死也许是川素山一家不稀罕的补偿,但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横竖,川穹也不要他。
只是,他回来找他了,不管是真是假,他又回来了,说要跟他一起度过以后的漫漫岁月,就算是假的,只为了在他身边留一留,他也愿意相信。
因为,川穹就是他的毒瘾,这辈子他都戒不掉了。
徐小宁不住的流着汗,却宛如被关在了冰箱里,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丝暖意来,他很清醒,但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摇晃,川穹那张脸远远近近的,他甚至都听不到他说话。徐小宁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吞噬着他的血肉,又痒又麻又疼,想抓一下却无从下手,一阵冷一阵热,他很想摆脱这种痛苦,但神经无比敏锐,蚀骨的疼痛压根就无从避免。
川穹坐在床边,牢牢的抓住了徐小宁的手,在这一刻,他察觉到了自己无能,徐小宁走到这一步和他不无关系,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徐小宁的毒瘾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直到晚上九点,精疲力尽的徐小宁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川穹跪在床上,他细心地用小镊子为徐小宁清理着伤口,连续三个小时的撞击已经令徐小宁的膝盖血肉模糊,墙上的水泥粒牢牢地镶嵌进了创口中,川穹专心致志地为他消毒,上药,睡梦中的徐小宁被疼醒了,他茫然地看着川穹和自己的膝盖,默默地又躺了下去,接着又睡着了,他累坏了。
那一夜,徐小宁躺在川穹的怀中,他牢牢抓着川穹的衣襟,睡梦中泪流满面。
……
徐小宁的毒瘾真正发作是在凌晨三点,半睡半醒的川穹被徐小宁推醒,他在床上抽搐着,断断续续地说:“给我……求你,给我吧。”川穹知道头三天犯得最厉害,所以他紧紧地抱住徐小宁,坚定地说:“不行,我不能给你。”接着,徐小宁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怪力,他猛地把川穹推到了地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向着大门冲去,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尔后又慌不择路地奔向了窗户,川穹见状不妙立即抱住了徐小宁的腰,徐小宁顺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看也不看就砸在了川穹的头上,力气太大,玻璃灯罩碎了一地,饶是这样川穹也没有放手,徐小宁看着鲜血披面的川穹,终于颤抖着停了手,他蹲在地下死死抠着柜子,连指甲都抠掉了,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川穹忍不住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捏着徐小宁的鼻子把两粒安定灌了进去,最后,他也哭了。
川穹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为徐小宁流光了。
1.2
徐小宁的戒毒期一共是五个月,这五个月的时光使得徐小宁脱离了毒品的控制,也令川穹大病一场,他从140斤一下消瘦到不足120斤,看上去像个竹竿。
徐小宁说:“我去赚钱吧。”
“你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在家好好休息吧。”川穹很固执,医生说他操劳过度要他在家休息,但他还不肯,还主动要求系里加课,因为他很清楚,他要带徐小宁去美国发展,而又不能这么身无分文的走。
徐小宁拗不过他,只好报了个托福考试并在家自学,每天去听川穹的课,当是补习。这小半年令徐小宁觉得无比美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不被打扰地生活,每天清晨都在川穹的注视中醒来,可以为他做每一顿饭,然后一起步行着去X大,在幽静的无人地段,徐小宁会忍耐不住而去亲吻川穹,那淡淡的一吻会让川穹瞬间脸红并心虚地看看四周,每当这时,徐小宁就会有一种调戏的快感,他会再一次地亲吻他,直到他也抱紧他……一起上学放学,仿佛是大学时光的补偿,不同的是,川穹现在是讲师了,他沉稳的谈吐,英俊的面容,和如水般的深沉气质是那么出众,那么耀眼,徐小宁总会时不时产生一种想哭的欲望,这日子过的太不真实了,就连夜晚时做/爱都动情的不真实。
11月底,这是川穹当讲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已经联系好一家商贸公司,他和徐小宁将以随行翻译的身份去美国,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中,甚至连讲课都比平时生动了许多,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母时,川穹回过神,习惯性地向座位上的徐小宁投过一束深情的目光,却发现徐小宁不见了。
“你最后一次叫我乔哥是什么时候?”乔青坐在沙发上,轻描淡写地问。
“很久之前了。”徐小宁抿了抿唇,乔青忽然的出现令他措手不及,乔青只说了一句话:跟我来,事关川穹。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来了。
“是啊,太久了,这些年有太多是非了,你和川穹最近怎么样?”
“很好,我们准备出国了!”徐小宁洋洋得意,像示威一般,刻意地抬高了下巴。
乔青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搅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风轻云淡又十分诚挚地说:“是么,那挺好。”徐小宁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期待看到乔青黯然神伤的表情,但乔青显然令他失望了。在这大半年中,徐小宁还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乔青,乔青的生意越来越大,活得万人瞩目,永远都是一副冷眼观人世的微笑姿态。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小宁不想兜圈子了,他很直接地问。
“你记得我到武大跟你说过什么吗?”
徐小宁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我要更正一点,川穹爱你,但是我不爱女人。”
“你爱他,对吗?”
“也许吧——不过我讨厌爱这个字,太肉麻,太恐怖,好像一说爱就有没完没了的麻烦事。”乔青叹了口气,道:“徐小宁,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是的,我喜欢川穹,但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狭隘的喜欢,更像是惺惺相惜的那种,就算你离开川穹,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我喜欢极端的自由,不被任何人或者事束缚的自由,所以我并不喜欢作茧自缚——”乔青敲着桌面,他看着徐小宁,然后收了口。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说什么都是白说,只要我还跟川穹有联系,你就坐立不安?”乔青蹙眉问道。
“是。”徐小宁坦荡荡地说,“我是俗人,而且我妒忌你,我在你面前有自卑感,我觉得川穹理所应当地会爱你,所以你在一天,我就不能心安。”
乔青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摊了下手,道:“好吧,那我就消失好了,对了,那个姓黄的,他已经答应我不会再来纠缠你,所以你不用提心吊胆。”说完,乔青把咖啡钱放在了桌上,他淡然地道:“徐小宁,我很珍惜朋友,但我不会乞求朋友。”
徐晓宁看着他挺拔的身姿消失在了阳光中,在愧疚的同时,他感到了无限轻松。
第三十一章
“这些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川穹把一叠厚厚的钱塞给徐晓宁,“按照美国的法律,外籍人口入境是不能带外币的。”徐晓宁应了一声,前些日子川穹把这一年来的积蓄全部取出来去黑市换美金,把钱放在柜台上却正好有人来搭讪,再一回头钱就没了,实在没办法就找朋友先借了一千块港币,这部分钱川穹交给了徐晓宁,由他带入境。徐晓宁左思右想,把钱藏在了鞋底里,他暗自揣测着:美国人总不会去翻他的鞋底吧!
然而,美国人的确没有去翻徐晓宁的鞋底,但是在忙忙碌碌的过关检查后,徐晓宁发现放在鞋子里的一千港币不翼而飞。他紧紧握着川穹的胳膊,一张脸憋得通红却无法启齿。
“钱丢了?”见徐晓宁这般模样,川穹便猜出个大概来。
徐晓宁艰难地点了点头。
川穹环顾四下,见公司同事在场,只得不着痕迹地道:“没事的,公司包食宿,紧紧就是了。”说着话,他将大衣搭在手上,借着遮掩偷偷地捏了一下徐晓宁的手,笑了笑。川穹的笑是发自肺腑的,在以往的三十多年中,他已经经过了太多的磨难,熬过饥荒,经过运动,当过黑市贩子,设计过冯建国,搓过麻绳,纺过棉花,上过大学,留过学,在大是大非大喜大悲中被命运抛高踩低,丢一千港币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但徐晓宁不这么想,他知道这一千港币是他们在美的生活费,是川穹托付给他的,这下倒好,才刚到美国就莫名其妙地丢了,这种自责的情绪使得徐晓宁怏怏不乐了许久。
川穹所在的这件公司是一家外贸公司,他们从事软盘贩卖,在国内做的风生水起之后就打算进军海外市场,于是入美刚到一个月,川穹就为徐晓宁联系了一个学校去学习语言,虽然徐晓宁的英语不错,但口语却不怎么好,尤其是应对这种英文环境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安顿好徐晓宁之后,川穹就跟着公司负责人四处去贩卖他们所谓的“高科技”产品,然而,老美却无动于衷。
两个月后,公司折腾完了三万美金后难以为继并坦言无力支付川穹这个月的工资,但如果他和徐晓宁想回国的话,公司倒是可以负担他们的机票。
川穹一口拒绝了,他不是不爱国,但他并不想回国,在他少年的时候就曾想着要带徐晓宁去一个绝对自由的地方去相爱,美国虽然不是绝对自由,但至少无人相识。
那一夜,川穹一夜无眠,看着躺在怀中的无虑的徐晓宁,他忍不住轻轻掐了下他的脸颊,生活费只剩下15美金,而且从明天开始,他们就要搬出这个宿舍,流落街头。
至少这一夜,就暂且让徐晓宁安睡吧。
……
“小宁,现在的局面就是这样。”待徐晓宁起床后,川穹的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令他愣在了当场。
“那……我那个学校上了两个月,我去找学校把剩下那几个月的学费退出来。”
“不用,你先学吧,总有些专业词汇要用的上——”川穹镇定地说,他在家里挑挑拣拣,拎着一件衣服问:“这件还要么?”
徐晓宁迷茫地点了点头,他感到无所适从,这毕竟不是中国,无论在成都的日子多么艰苦,他都觉得有所依靠,但是在美国不一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种,陌生的文化,仿佛一出门就要在一片陌生的空气中窒息,他甚至都不知道在下一秒要去往何处,有一种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的感觉。
“小宁——”川穹打着包说:“你好好去上学,生活费的事情不用去操心,我今天会把你送到一个以前的同学家去寄宿几天,然后我会迅速地找到工作——”
“那你这几天住哪里?有寄宿的地方吗?”
“地铁站,7毛五一张票,还有冷气开放,可以睡一夜……”川穹话还没说完就被徐晓宁打断了,他显得有些气愤,脸颊微红着道:“我不去!”川穹没搭理他,就像以往一样他自顾自地帮徐晓宁收拾着行李,对他的意见却如耳旁之风一般不以为意。
忽然之间,徐晓宁抬起脚,一脚踢飞了川穹手中的行李,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灰白的脚印子,“怎么了你?”川穹蹙眉问。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徐晓宁一把推开川穹,他情绪激动地说:“是,小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我哥,要照顾我一辈子,可是在成都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不是我哥,而我也不需要你照顾,我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你以为我是刚出社会的少年么?”
川穹呆了几秒,他将手背在腿上蹭了蹭,徐小宁看到他这个举动,别过脸去抿了抿唇,又于心不忍地问:“疼么?”川穹不做声,徐小宁急了,抓住他的手正欲开口却被川穹抱在了怀里,川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沉浸在追忆年华的情绪中,略带着淡淡的忧伤,“是啊,我总是忘记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么多年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个跟着我身后的小孩,走路会摔跟头,我稍不留神你就被别人欺负,我总是要求自己照顾你,却想不到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照顾了……”
“阿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不需要你的关心,而是我希望你在适当的时候可以依靠我,我们可以有难同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有主见,是不需要人关心的人,可是我希望你需要我,脆弱的时候向我倾诉,不管我再怎么没用,我也是个男人——”
川穹忽然笑了,他把徐小宁箍了一下,说:“怎么样?准备好跟我去睡地铁站了吗?”
“嗯!”徐小宁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下巴磕在了川穹的肩膀上,硌得生疼但满心欢喜。
……
川穹和徐小宁告别宿舍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在此之前川穹跟徐小宁商量过,在中国领事馆有一家归国礼品店,同时也提供住宿,中国人只要花27美元就能住宿一天,还包三餐。川穹寻思着去找人借些钱,但徐小宁毅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徐小宁说:“生活是可以自己创造的,不用你再去求人了。”川穹有些恍惚,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徐小宁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从他初识徐小宁时,他就被人欺负,唯唯诺诺,谁都可以去安排他的人生,他不懂反抗,似乎也不想反抗什么,总是逆来顺受,像是被圈养的宠物,没有主见,就算偶尔为自己做主选择,也显得优柔寡断,糊涂不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勇敢?川穹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自打徐小宁开始戒毒之后,他就一点一滴改变了,他的身影逐渐地与未到成都之前的那个少年徐小宁慢慢融合在了一起,而从成都到武汉再到深圳的这段时光仿佛是别人的时光,而不是他的。
“那好吧,不过要小心,因为地铁里有流浪汉,所以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证件之类的东西可千万不能丢失。”
“嗯。”
就这样,决定好了的川穹和徐小宁吃了一顿“奢侈”的晚饭——他们花了两美金买了两个廉价的汉堡果腹,像是回到了清坝的少年时光,一边拖着手,一边快乐地望着彼此微笑,散步在纽约繁华的街头,不名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