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一百米就到地铁了……”
“阿穹,那边好热闹,是出了什么事吗?咦……好像是个中国人——”
“这不一定,也许是日本人,韩国人……”
“去看看!”徐小宁一把拧住川穹的胳膊,把他拉了过去,流浪的人不论有没有人陪伴都会生出一种孤独的情绪,从而不会错过排遣孤独的一切事物。
不过,真的是一位中国人。徐小宁好奇地分开人群挤了进去,那位同胞英文仿佛不怎么好,他用夹杂着中文的英文费力地跟一个老美沟通,显然那老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于是便向他怒目圆睁,怒不可遏地比比划划,而这位同胞显然也不肯示弱,械斗一触即发,可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徐小宁走上前去,好奇地问:“中国人?”那位同胞顿时看到了救星一般,他拖着徐小宁的手说:“是是,我是中国人,你也是吧?帮我翻译一下如何?”徐小宁略略有些为难,他不太好意思地说:“我的英文也不是很流利……”话没说完川穹就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对方的手,顺势将徐小宁的手抽了出来,语调平淡地问:“他是不是怪你偷工减料?”
“对对对……”
“那你是不是有合理的解释?”
“对对……”
“好,我给你翻译——”
不到十分钟,问题迎刃而解,双方握手言和后老美道别离开,川穹对徐小宁道:“走吧?热闹也看够了。”
“嗯……”徐小宁跟在川穹身后问:“你怎么知道那老美怪他偷工减料啊?”
“我听了一下。”
“我都没太听明白——”
“因为有一些比较专业的词。”
“这样啊……”两人边走边说,刚走出十来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徐小宁一转脸就见方才那人喊道:“等等!兄弟,等等!”
“我姓陈——”来人气喘吁吁地说,“福州人,大家给点薄面,喊我一声陈哥。”
徐小宁轻哦一声,“陈哥……”
“我想谢谢今天两位拔刀相助,前头有个中餐馆,去前面一聚,如何?”陈哥豪爽地邀约道。
“那个——”徐小宁迟疑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以前的张其民和黄老板来,虽然川穹从来不提这些事情,也不曾流露不满,但徐小宁知道他是不快的,所以他回绝道:“就不劳您破费了——”
“哎……这是哪里话,都是中国人,何况你们还帮了我——”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出人意料的,川穹应承了下来,徐小宁疑惑了数秒也就背着包跟了上去。
陈哥和川穹徐小宁在附近的一家中餐馆点了几个菜和一打啤酒边吃边聊,他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像那个年代里的在美华人一样,见面没多久就能打开话匣子,酒过三巡后陈哥告诉他们。他早年偷渡至美,因语言不通又没文化受尽欺辱,幸亏在国内做过包工头会点手艺,现在才得以承包些装修工程上的零活,川穹也叹了口气,道:“纽约简直就是个熔炉,我们这些外来客,什么都不是——”说着,他告诉陈哥自己是康奈尔大学的博士,还曾在国内大学任教,而现在却无任何经济来源……陈哥一听立即拍桌道:“兄弟,你要不嫌弃,就先到我们工程队上来,给我做翻译,如何?”
“好——”川穹干脆利落地答应了,锐利的眼神使他看上去异常清醒,完全不似方才将来历和盘托出时的半醉模样。
“来——干一杯!”陈哥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杯子,在此同时徐小宁踹了川穹一脚,轻声说:“你放开了喝吧,醉了我带你回!”
那一夜,徐小宁左手搀着陈哥,右手搀着川穹,跌跌撞撞地走在纽约的街头,满心欢喜地听着川穹一边走一边喊:“徐小宁,你个龟儿子!老子终于和你在一块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三人身边又急速刹车停在了路旁,车子里,后座上的程非似笑非笑地问:“怎么,看到熟人不打个招呼么?”乔青淡淡地瞥过一眼,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罢,车身犹如一发炮弹一般冲了出去,伴随着程非将报纸砸在车窗上的声音。
哼,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乔青这样想着。
第三十二章
川穹和徐小宁的生活是忙碌而艰辛的,由于陈老板的好意收留,川穹一个月可以挣到1000美金的工资,工作也较为清闲,不过是看看图纸,和老美沟通,然而工程队上的工人却对他敬而远之。川穹是知道的,这些人都是多年跟随陈老板,每月工资只有800块,现在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既不是同乡,跟陈老板也非亲非故,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可以拿到高工资,心里当然不甚平衡。川穹对此淡然处之,他尽其所能地帮助陈老板接到更多的活,在年关将近的时候,陈老板接到了一个办公楼的装修工程。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在川穹的印象中仅有1975年可相提并论,在如此严寒的条件下,由于赶工期,工人们时常从早上7点干到晚上9点,实在太累就去抽根烟,饶是如此忙碌,工期都还紧张,最后连陈老板和川穹都加入了其中,背石灰板,刷漆,安装,从不会到一点一滴去学,一到晚上川穹就疼得睡不着觉,压根不敢翻身,背上一条条的血印子像是无数只虫子深入腐肉去咬,稍一动弹,骨头架子都听得到清脆的响声,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散了。但是川穹是无悔的,他只要看到徐小宁熟睡的脸庞就觉得一切辛苦都是有意义的,更何况,未来也不是他一人在拼搏。徐小宁在学口语其间阅读了环境工程权威艾利克斯的着作,进而申请进入纽约大学主修环境工程,但为了负担课业生活,他不得不在课余时间去刷盘子,每周在污水横流的餐馆后巷洗足三十个小时,虽然艰辛,但却快乐,徐小宁经常躺在川穹的怀里,注视着两人手,感叹道:“这哪是拿笔的手啊……”
“后悔了?”川穹笑问道。
“嗯,有点,所以你要好好赚钱,免得让我后悔——”徐小宁打趣道,说话之间就关掉了灯,然后扯了一条被子下来放在地上,冲川穹眨了眨眼,川穹嗖一下跳下床,二话不说就抱住了徐小宁的腰,因为是住在并不隔音的宿舍里,而且对外宣称是“兄弟”身份,所以他们从来不敢在床上欢好,生怕那吱吱呀呀的床会令旁人起疑,也不敢在最快乐时发出微微的呼喊,徐小宁说:“这简直就像是偷欢。”——正是这“偷欢”名义激发了两人无穷的爱欲,是真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陈老板的工程终于在春节的前三天交了工,交工的时候川穹陪着陈老板一起等美方的验收人员,等了约二十分钟,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办公楼前,一打开门一个典型的亚洲人面孔出现了陈老板和川穹的面前。
陈老板兴奋地搓搓手,对川穹耳语道:“呀!搞不好是同胞!”而川穹却心怀忐忑,因为来的这个人,他太熟悉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人都视自己为肉中之刺。
程非!
数年过去,程非已经一改稚嫩之气,他出落成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长着和一头自己一样微卷的黑发,眼神凌厉,穿着合身的西装,举手投足都显出了一副无懈可击的精明样。
“陈老板,您好!”程非用中文说,他跟陈老板握了下手,陈老板受宠若惊地说了好,而后把川穹介绍给了程非,“这位是我们队上的川教授,他是我的翻译,以前在国内大学做过教授!”
“哦!您好!”程非点了点头,仿佛第一次见到川穹一般,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接着就从自己的裤兜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手,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中。
陈老板被这样的举动惊呆了,他问询般地望了下川穹,川穹只得安慰地说:“可能是有洁癖吧!”,陈老板这才豁然,川穹看着程非挺拔的背影,他想这次验收绝对会有麻烦,因为他从程非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他的敌意不减当年。
果然不出川穹所料,按装修图纸,在仓库前是安有一个铁门的,铁门的报价为800美元,但实际上这个铁门只有150美元,程非在这个铁门前站了许久,冷冰冰地说:“陈老板,我觉得你在工程中以次充好,抬高报价,你在报价单上说的那个铁门,压根就不是这个——”
陈老板呆了一下,一般工程中确实存在以次充好的情况,但都是在无关紧要的部分,材料上他从来不敢克扣,而许多老美也并不为此小题大做,于是他没想到会因为这个而被抓住小辫子,所以只得无奈地道:“程老板,那我再换一个门……”话音未落,程非就摆摆手,“我觉得你涉嫌诈骗——”陈老板一下就愣在了当地,他连英语都说不流畅,更别提懂法律了。
“程先生,请借一步说话。”川穹越前一步,道。
程非慢吞吞地睇了他一眼,摇摇手,“不用了,这个办公楼不是我的,要说谈也轮不到我。”程非开心地笑了,川穹一下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这是乔青的工程,这么刁难也是乔青的安排。但川穹知道,这肯定不是乔青的意思,他认识乔青太多年了,乔青做人做事从来只看远处,喜欢以大局去打量,他绝对不会把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心,最重要的是,以乔青的性格,他不可能记恨自己,就算记恨了,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去报复,一切不过是程非公报私仇而已。
“是么?你真的要我去找乔青么?”川穹冷道,“我和他虽然现在不联系了,但是交情还在,我不相信这是乔青安排的是,你挑拨离间是没有用的,你这么做,只会给我和乔青会面制造借口——”川穹话没说完,程非就皱了下眉,川穹说的没错,但这栋楼也并非是乔青的,而是厉三的,随着乔青的生意越做越大,厉三等人也对乔青刮目相看,这次厉三的办公楼装修把工程交给程非,也是变相地讨好乔青,所以程非就有目的地借助这次机会找到了陈老板,想要耍耍手段让陈老板赔上一笔,令川穹流落街头,但川穹显然不肯令他如愿。
川穹转过脸来,对陈老板道:“陈哥,既然程先生说他做不了主,那我就去找他老板吧,恰好那个人跟我在国内关系也不错。”——他只是在威胁程非,没到迫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愿去见乔青的。
陈老板半惊半喜地看着川穹,立即挽住他的手臂说:“好好!那我先去换了这个铁门,再去找他吧!”陈老板被欺诈这个罪名吓到了,念念不忘要把这个铁门换了。
川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应了声:“好!”说罢,他和陈老板一同走了,虽然没有回头,但川穹依旧感受到了程非投来的两束目光,像两块冰粘在皮肤上,令人心神一颤。
……
陈老板这两日心情极佳,先是那个讨厌的程先生来电话说工程验收过了,并将尾款打入了他的银行账户,再者又接到了商会会长发出的邀请函,邀请他出席春节前的一个酒会。陈老板兴高采烈地找到川穹,他很乐意带着川穹出席这类场合,因为川穹的“教授”身份可以抬高自己的地位,嘿!教授的老板!
酒会是在一家酒店举行,在此之前川穹尚未到过如此豪华的地方,而出席酒会的人在在美的中国人之间也较为有身份地位的,陈老板这种小包工头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所以这次酒会上陈老板显得非常兴奋,他点头哈腰地穿梭在衣着华丽的贵宾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推销着自己和自己的工程队,妄想从这些人手中得到一些工程。
“您好——”陈老板对着一位又高又胖的男子道,“我叫陈忠平,做装修生意的——”话未说完对方就长哦了一声,对着川穹伸出了手,“好久不见,是否还记得我?”这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让川穹立即想起了他,这个人叫厉三,是乔青的朋友,当年曾一起下过棋,不过几年未见,他发福的厉害了。
“厉先生——”川穹跟厉三握了下手,立即帮陈老板挽回了面子:“这位是我的老板,姓陈,做装修工程。“
“哦!您好您好!”厉三笑着跟陈老板打了个招呼,继续对川穹说:“乔青马上就到,过会一起去打个招呼吧?他一定不知道你也来了。”川穹摇摇头,推脱道:“还是不用了,我是陪老板出来,改天再叙旧吧!”
“也好!”厉三并不勉强,川穹跟乔青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乔青那个人活得太独立,不能说他不好,只能说他对人很生疏,虽然他们相交数年也不过是君子之交,而乔青对自己的隐私也很看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程非跟了他许多年,若说爱吧,平日里看去倒也谈不上。不过厉三对川穹的印象还是挺深的,因为乔青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像变了个人,容易激动,笑的也比寻常真实些。
只是,自从乔青再回美国,这个人就消失了,厉三觉得,他们是产生了隔膜的,而这个人应该是乔青唯一的弱点。
“你怎么会认识厉先生?”陈老板问。
“以前读书有点交情,都在康奈尔大学,应该算是校友吧,怎么?他很出名吗?”川穹笑问道。
陈老板啧啧嘴,叹道:“他是北京人,我们是福州人,只是听说过而已,他们在美国赚了很多钱,不能比不能比——”说着话,陈老板捏住川穹的手腕,“诶,那不是程先生吗?”他不由分说,扯着川穹就往过走,川穹猛地收住了脚,因为在程菲身边,他看到了乔青,那个数年未见依旧优雅如昔的乔青,他一只手抄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红酒杯,浅笑着和厉三说着话,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在川穹盯着他的瞬间,他微微别过了脸,隔着会场里飘香鬓边,蹁跹衣袂,隔着一张张精致的妆容,一块块夺目的华表,一寸寸雪白的衬衣袖子和一个个大有深意的眼神,就这么突兀地望了过来。
川穹顿时愣在当地,满眼眶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乔青微翘嘴角的表情。数秒之间,记忆之河逆流而上,他不过是一株水草,在滔天巨浪中翻卷着被一次次拍打在青春的河岸上,他和乔青之间数年的空白更像是一个因蚁穴而溃的水坝,弹指之间水泱千里。
乔青轻轻抬起手,冲川穹举了下酒杯,在《梁祝》的小提琴曲中,他微翘着的嘴角终于咧开了,他笑得很潇洒。
“对不起——”川穹匆匆甩掉了陈老板的手,“我闹肚子,先走了,在停车场等你。”话落,他落荒而逃。
在宴会厅的另外一角,程非看着镇定自若的乔青,有意无意地道:“他的处境貌似不怎么好。”
“嗯。”乔青应了一声,“我知道。”
“那你不去帮助他?”
“他不需要……”乔青笑道,他和厉三耳语了几句,优游自在地品着红酒,忽然又转过头来,闲闲冷冷地道:“只要,你别去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