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还与大兴逃出来的小股部队汇合,包括诺秀他们。康沐见他们无恙,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一仗,郦军死伤惨重,到了洛陵,总算能稍作休息,粮草已耗尽,必须立刻补充,可洛陵一带只是中等城镇,能否筹集到足够的粮食还是未知。
晚上,华尧正与众人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有士兵进来通报说,李古海的女儿捉来了。
“我们去捉人的时候李府早有了准备,已有人秘密派人来接李古海的妻儿,但当时他女儿正在府外玩耍,所以被我们捉住。”奉命捉人的百夫长说道。
听到只捉住了一个,华尧当即不悦:“那另外两个呢?”
“仍然在追捕中。”
“把人先带上来。”
不一会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被带入帐中。
女孩手脚缚着,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咽,当被人扔在地上时,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放声大哭,挣扎着想要逃跑,那百夫长上前一把揪住她,朝她膝盖窝踹了一脚,把她按倒在地。女孩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楚楚可怜。
华尧见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吵死了,把她拖下去杀了。”
韩彦卿心中不忍,想当初这孩子出生时他还抱过呢,如今已是罪臣之女:“皇上,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是不是……”
“住口!”华尧怒道,“我没有把她直接扔到兵营里去,已是看在李古海为我卖命这么多年的份上了!谁都不许再多说!”
若是同情她,谁又来同情那些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士兵呢?
女孩还在哭,哭得惊天动地。
华尧似乎不愿再看,冲他的亲兵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拖走?”
两名亲兵连忙上前,把人带走。
“你们继续追,一定要把另外两个捉回来!”华尧对百夫长道。
“遵命。”
“等等!”华尧忽然点名,“康沐。”
“在!”康沐疑惑地应了声。
“你带几个人,与他一起去。”
“我?”康沐意外道。
华尧的视线冷冷扫来:“有问题吗?若让人逃了,我拿你是问。”
第107章
并不明白华尧为什么给自己安排这种差事,但既然他已经下令了,只得照办。
追了整一天,一路沿着标记往大兴的方向走,当他们追上时,追兵已和护送的队伍厮杀在一起了。
保护那母子俩的是李古海的副将郑冈,此人聪明谦逊,与李古海的脾气截然相反,一直替他打点各项事宜。
护送的人已经死了一地,只剩下郑冈一人还在死撑。
这些都是曾经一同战斗的战友啊!
康沐向陆十七几人挥手示意:“上去帮忙。”
本就人多势众的他们,不一会就把人擒住了。
郑冈被人押到康沐面前,他一边挣扎着一边求饶:“康将军,求求你放过他们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
“郑冈,李古海谋逆反叛,你也跟着他一起混账?”康沐厉声道。
郑冈倔强地扬着头:“我只是跟着李将军做事,将军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不知悔改。你若是认错服罪,或许我还可以替你向皇上求个情,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郑冈低下了头:“我只求康将军能放过他们母子俩。”
康沐扫了他一眼,向马车走去。
“将军,我来。”陆十七生怕马车内有诈,先一步上前掀开车帘。
当他刚要靠近马车时,郑冈突然暴起,甩开众人,一个箭步飞到车旁一拳砸在马背上,马儿吃痛,发疯似的在林中狂奔。
这边山路的一侧就是陡峭的悬崖,康沐大惊:“快追!”
郑冈犹不停歇,俯身扑倒在地,抱住康沐的腿。
陆十七应声而出,向马车追去。可马儿发了狂,全不看路,直向山崖冲,马车在眼前一晃,只听得一连窜巨响,马车翻下了悬崖。
康沐一脚把郑冈踢开,冲到崖边,那深不见底的山谷,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连碎片都看不见了。康沐心念一转,猛地回头大喊:“抓住郑冈。”
那一瞬间,郑冈飞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想也不想就做出这一系列惊人举动,把自己性命置之度外。
众人在悬崖附近搜索了一阵,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将军,搜过了都没有,怎么办?”陆十七请示他道。
可康沐却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立着,神游太虚,完全没有听见陆十七的话。
“将军?”陆十七又叫了声。
“什么?”康沐回神。
“找不到。”
康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朝悬崖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牵起缰绳朝来处走去:“回吧。”
陆十七愣了愣,跟上了康沐的脚步,用低得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将军,我觉得有些奇怪,恐怕那辆车里没有……”
康沐冷眼一扫,止住了他的话。陆十七何等聪明,极能领会康沐的意思,连忙招呼他的人走,又与那百夫长传达了康沐的命令,百夫长见康沐发话,也便不做多想。
“将军,为什么啊?”
陆十七问得有些隐晦,但康沐听得懂,他沉吟片刻,低声道:“算了。”
“皇上若问起来,肯定猜得到。”
“无非是被他骂几句,他还能把我杀了吗?”
再次赶回营地,大军已整顿完毕。
许多人忙忙碌碌的。满营都是伤员,大夫们忙得团团转,听着他们痛苦的呻吟,康沐微微皱起眉头,把视线转向了别处。粮车正一辆辆驶入营地,一袋袋米粮叠得像小山一般高,不远处孟青遥正指挥着车夫杂役搬运各类物资,不断地记着什么。
若说之前打仗与撤退,是将领们流血流汗的时候,那现在就是他最紧张的时刻了。他还是一身僧袍,却没有半点静心出世的样子
康沐出了会神,才回到营帐,坐下休息了一会,想要去找华尧汇报追捕的事,刚一掀开门帘,就看到华尧正站在门口,已经亲自找上了门。
“你把他们放走了?”华尧手里端着一杯茶,并不喝,厉声质问道。
“我……”康沐说话并不太有底气,“我们搜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祁军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进攻,我担心局势生变,我是考虑与祁军对战为重,所以就先回来了。”
华尧哼了一声,克制着怒气:“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厌恶背叛。”
“我当然是厌恶的。”
“那你就是还怀念旧情了?”
康沐脸上也罩了一层薄怒:“你大可不必总是拿孟青遥的事来试探我。”
“胆敢背叛的人就必须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忠诚,当年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么想的,才会把他的兄长一家都处死吗?你现在对李古海的妻儿心慈手软,难道不是后悔当初的举动?”
康沐脸一沉:“我是后悔,但我后悔的是我不该那么小气,既然他心不在我这边,我就是把他全家杀十遍又有何用?”
华尧眉一皱:“你这是在说我小气了?”
“不是……在这临战的关键时刻倒戈,对我们打击很大,的确应该以此立威,只是……”
“你确定你不是因为还惦记着孟青遥?若是这样,我不得不考虑把孟青遥调走了。”
康沐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想警告我,不要用我的小事影响你的大局?”
“我不喜欢你为了他伤脑筋,他担不起。”
“其实我都想明白了,所以才会对追捕李古海妻儿的事有些心灰意懒,我清楚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
“哦?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华尧突然一笑,故意问道。
康沐横睨着他,懒得理他,来到水盆旁试了下水温,水是他刚回来时让浮沉打的,现在已经冷了,可他还是就着冷水洗了脸。“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谈及正事,华尧收起笑容,他沉思了一会说道:“你知道那天夜袭大兴的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是黑甲营。”
“阮渡天的精锐部队?在正面战场上他们只是出现一下就消失了,我还以为是他们想保存实力,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的。”
水从康沐的指缝中落在盆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溅上了他的发丝,一颗颗米粒般的水珠晶莹透亮。华尧默默看着,沉默不语。
康沐擦干了手脸,回头凝望:“我们把大兴丢了。”
华尧嗯了一声,眼神黯淡了几分。
“这天下,可不是那么好得的。”康沐似是在对华尧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华尧抬起了头:“如果我失败了,你会如何?”
“我?”康沐修眉一挑,“我会杀了你。”
“如果没有三年之约呢?”
“与约定无关。”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为什么?”
“成王败寇,连吴梓衣都等着要你的命,与其让别人杀,不如让我杀。”康沐的语气严肃得让华尧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他继续道:“失败者的下场只有死。”
“那我死了,你身为我倚重的大将,是不是陪我一起殉国?”华尧追问。
“也许我会去向阮渡天求个饶,让他放我一条生路。”康沐满不在乎地说道。
华尧脸色一变:“你休想!”
“我与他志趣相投,说不定他会同意。”
“你连追一对妇孺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他留你还有什么用?”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康沐在说这句话时,语气极为随意,仿佛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华尧却停得神情凝滞,连声音都低了:“你的毒发作得更频繁了吗?”
“幸好战场上没有发作过,可能和精神状态有关吧,一松懈就容易犯病。”
华尧眉头一紧:“我会想办法的。”
“都两年多了,吴梓衣那边也没有消息,要有办法早就解决了。”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的!你好好活着就是了,别胡思乱想的,一点都不像你。你不是一直都扬言要马革裹尸的吗?怎么尽说些丧气话,我看是这两年你过得太舒坦了,是应该好好打几场仗,让你活动活动筋骨了。”
听着这似关心似责骂的话,康沐心里一阵乱腾,低垂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大兴城的失守,并不是结束,仅仅只是开始。
不等郦军休整得当,祁军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他们倾尽了全部兵力,全面围杀,攻势如潮。
不过才几天,郦军就已支撑不住,不得不再次后退,最让人震动的,是此役韩彦卿受了重伤。
撤退那是说得好听的,说是败逃都不为过。这大半个月一路逃来,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丢盔弃甲。
在祁军的不断追击下,这一撤就撤到了芍关,那个军事防御要隘。
当初夺下芍关后,郦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修建城镇,各种防御工事齐全,且占有极大的地理优势。如今的芍关俨然已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重镇。
这一败,郦军损兵折将,加之大兴的惨败,死伤逃跑的士兵有四五万之多,剩下只有七万余人,将近是两年前的一半。郦军的士气一落再落,完全丧失了战斗的意志。好不容易逃进芍关,有了这厚实的城墙做壁垒,总算是勉强能安心。
这天下,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第108章
康沐一路疾走,两边的树木房舍向后倒去,他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生对翅膀飞起来,士兵们向他行礼,他也无暇理会。
他刚刚布置好了城防事宜,一般此事是由李古海和韩彦卿负责,可如今一个反叛,一个重伤,只得由他挑起。
他的眼充满血丝,苦战多日最终退守芍关的他,身心疲惫。他只觉得脑中有一根血管在跳动,一下紧一下,疼得快要炸开。
他仍然穿着一身战甲,来不及脱去,金属味混合着血腥味,充斥鼻间。他走得太急太快,甲片互相敲击,发出哐哐的响声,摩擦着铠甲内的里衣,披风微扬,扯起烈烈之声。
门口没有守卫,他猛地推开房门,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气喘吁吁地立在堂中。
华尧静静地坐着,抬眼望去,语气淡如死水:“弄好了?”
比起康沐的火上眉梢,华尧则显得平静冷冽。但康沐实在无法忘记,华尧撤入芍关时那一眼的回望,那是一种死寂,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所以他一做完事就赶来了,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强烈的不安笼罩着他,只是急切得想来看看他,看到他安然无恙,神态如常,也便安心了。
“嗯,南三北四,东西各二,共十一道城门,全都部署妥当了。”康沐调整好呼吸,说道。
华尧向一侧歪了歪脑袋,示意他坐下。
康沐坐下,瞄了一眼他的桌案。青白色的石镇纸,断成了两截,几分军报被撕成粉碎,皱巴巴地散在桌上,一张闾州地图像是被用力揉捏过,破了个大洞,耷拉在桌沿上。
看来是已经发过一次脾气了,他是不可能不愤怒的。
“怎么门口连个卫兵都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偷懒!我去教训他们!”康沐正欲起身,被华尧按住。
“是我撤走的。”
“不行!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意外!”康沐急道。
“这里连个鸽子都飞不进来,能有什么意外?”华尧面无表情道,“还是你在怕我想不开?”
康沐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韩彦卿情况如何?”华尧问道。
“汤燕清正照顾着,说没有生命危险,但需得静养。”
静默了会,华尧才道:“你辛苦了,休息去吧,还穿着铠甲做什么,这一时半会的,祁军不会那么快攻来的,他们也需要时间休整。”
他说的康沐自然知道,可他这么絮絮地念着,全不像平日的他。
康沐身子一动,铠甲轻轻震响:“你……没事吧?”
华尧迎上康沐的视线:“你是想来看我痛心疾首的样子吗?”
“我当然不想看到你失意。”
华尧低头沉吟,半晌才缓缓道:“祁军真的很强。阮渡天能雄踞西南一方,不是偶然。”
“你能夺下半壁江山,与之对抗,也绝非偶然!你现在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康沐厉声道。
华尧苦笑:“我只是偶起感叹,你不要激动。”
“看你一副萎靡不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我怎么能不激动呢?”康沐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要是灰心了,让底下将士们如何自处?”
他的手还没洗过,满是泥垢,手心里布满茧子,粗糙厚实,但却有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华尧心头一热,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真的只是感叹一下,只许你平日里夸阮渡天左一个足智多谋,右一个风雅倜傥?”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风雅倜傥?你又胡扯了!再说足智多谋也不是我说的,是汤燕清说的!”康沐瞪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