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耀南那眼神水亮灵动惹人怜惜,摇摇头固执道:“盼了这天整整二十年,我等他。”
那人无奈,长叹一声问:“如此,今天是你的诞日?”
楚耀南点点头说:“嗯,是我生日,二十岁,弱冠之年。若是爹爹还活在人世,该给我行成人礼的。”
那人笑了,笑得很浅,温和的目光打量他说:“听你这话,就还没长大。”
“这里是你的家?”楚耀南问。
“是。”
“可否讨口水喝?”楚耀南问。
“好!”那人答,转身回家,不多时端出一碗水,也跟出几个人。
楚耀南接过水仰头咕咚咚灌下,抿抿干涸的唇将水碗双手奉给那人,说一句:“有劳大哥了,谢谢。”
“言而无信的人最是可恨。”有人说。
“黑灯瞎火的,这一带没有地方住,不如去我家将就一宿吧。”说话的人十分热心。
楚耀南摇摇头坚持说:“我要等他。”
众人无奈散去,夜色降临,深夜里,楚耀南在咳嗽,院门打开,探出灯笼,灯影跳动,走出那位文静的长衫先生,将一件夹袍披在他身上。
“你这人,还真倔强,如今兵荒马乱,东北的地面不太平。若你那朋友是火车误点或遇到意外来晚,不是有意爽约,看你如此,该如何自责?你岂不是陷人于不义?”
楚耀南抬眼看他,满眼的委屈:“可是,我等了十五年,自我记事起。”
“好了,贴个字条在大树上,随我去寒舍凑合一宿,明早再等吧。”那人挑个白纸灯笼,上面写个硕大的‘卓’字,风吹得烛火跳动着。楚耀南起身,腿却一酸险些跪地,被那人高大的身躯弯下一把扶起,道一声:“留心。”
“我叫卓铭韬,这里是我家。”长衫男子挑着孤灯引着楚耀南走过年久失修的小径,破裂的青砖不时绊脚。
楚耀南低头留意地下光影,看到长衫下若隐若现一双擦得干净的旧皮鞋,同那身朴素的衫子相得益彰。楚耀南再沿那衣缘一点点挪上目光打量身旁人的模样。
恰他也侧头来打量他,楚耀南莫名的羞怯,目光闪避,口中含混道:“小弟,楚耀南。楚虽三户可亡秦的楚,光耀九州的耀,坐断东南的南。”
悠悠的话语,散落在夜晚冥冥薄雾中,只一双好奇的眼左顾右盼灰暗的院墙上洒下的月影,翻飞的萤虫,风送处,几支开残的桂枝上飘飞缠绕着素练般的白纸带,哗啦啦作响,夜色中淡淡的桂花香气也透出些肃杀。
“怎么,府上这是……”楚耀南问,机警地望着卓铭韬手中提的那白纱灯,分明是绛色油纸灯笼上蒙了层厚厚白纱,却掩不住淡粉色的光。
“今日,是家父忌辰。”卓铭韬说。
楚耀南怔住,沙哑的声音抱歉地问:“那我,不便打扰吧?”
“家母极其好客的,况且夜深,总不能见你在外冻上一夜。”卓铭韬道,声音厚重,淡淡的散去夜色中。
绕过前面的庭院,暮色中几株辨不出的大树,穿过夹道,来到后面宽阔的院子。
楚耀南撮撮冰冷的手问:“令尊,他过世时,大哥你还年幼?”
卓铭韬的步伐缓慢沉稳,摇摇头说:“不甚记得,家父也是行伍中人,飘洋过海数载,居无定所。我同家母在老家楚州,后来辗转来到东北。一家人聚少离多。”
“可还记得他的容貌?”楚耀南随即追问,又觉自己唐突,自嘲道:“我自出生不曾见到家父的容颜,长得什么样,更无从得知。”
话语中落寞感伤,清冷的月色下一声长叹,颇是伤感。树枝筛月影洒在他一身紧裹的风衣上,更显单薄。
卓铭韬说:“男儿要成就番大事业,便顾不得儿女情长。”
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娘,那位小兄弟请来了。”卓铭韬停在一亮灯的窗前,恭敬的样子,微屈了身。
屋内木鱼声停住,苍老又和蔼的声音说:“快请客人进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随我来,是家母。”卓铭韬引了楚耀南进入,楚耀南一双眼似不够用,四处打量屋内的每一寸景物。
堂屋内正中一张案子,上面供个牌位,正中一张画像,年轻英俊的将军,脚蹬长靴,腰挎战刀,马上执鞭,威风凛凛。
楚耀南的目光才贪婪的停留在那画像上,老夫人已经不动声色自然的一把拉上帘幕,那画像就遮挡住。
“寒舍简陋,先生见笑了,这边请。”老夫人和善的请他向里间坐,却也打量他好奇的眼神和惊愕的表情。
“听我家媳妇说,先生在外面坐了一日了。”老夫人关切问,“可是寻什么人,不知老婆子可否帮到你。这一带,我们住了十五年,算来也是熟悉得很。”
楚耀南堆出笑说:“大娘叫我耀南吧,鄙姓楚,从定江来的。只因得到一封匿名书信,称是知道我的身世,耀南就千里赶来,谁想,不知是不是我那兄弟们作弄我呢。”
说罢有些黯然神伤,垂下头。
“既然是匿名书信,你如何信他呢?还大老远的跑来东北。”老夫人感叹一句。
63、寻根2
“思亲心切吧。耀南自出生被养父母收养长大,养父母十二载无儿,一生盼个儿子,视耀南如己出。谁想今年得了一双儿子,耀南在家里,便处境尴尬得很。”楚耀南摇摇头说,“恰这时得知生父母的消息,就无论如何想寻来看一眼,哪怕就是见一眼。”
看他执拗的样子,老夫人笑了,低头看他啧啧道:“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怎么心里还如此的针尖的细。那自己养了二十年的,莫说是这么大这么出息个儿子,便是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了。是你多心了,快回家去吧。”
楚耀南摇头道:“自我有了那两个兄弟,诸多事就身不由己。我本不肯多想,无奈家父听信小弟莫须有的诬告,就毒打我,挨打自幼是家常便饭,本不该有怨,只是为了小弟一句话,打断耀南的腿。事情真相大白,他却不忍叱责小弟的无事生非。那个家,我本不想争什么,只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何人,长得什么模样。”
“你才得的两个兄弟,襁褓中的婴儿,如何刁难你?”卓铭韬问。
“是同养父失散十八年的父子,一对儿孪生兄弟。”楚耀南从牙缝挤出道,“妒忌羡慕。”
双手冰凉的紧张的撮着,低个头暗自伤神。
老夫人的目光就一直在审视他,许久问:“你确信是定州长大的?”
楚耀南点头称是。
老夫人若有所思,又恍神道:“定州,我们这一带无人有定江的亲戚。”
楚耀南离去时,恰那位清晨出来问过他话的小媳妇进来,青花布袄,笑盈盈的,端来一碗蛋羹给他说:“大兄弟,吃点东西吧,看你饿一天了。”
楚耀南端起碗,看卓铭韬鼓励的目光对他笑了点头,那碗有些烫,却暖暖的,那暖意透过手心温暖了心脉,驱逐了一身寒气。
他低头吃蛋羹,看门口窗旁都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望,偶尔些声音低低说:“像,真是像呢,真是奇了。”
他心里一动,却不动声色,只含了清浅的笑赞了说:“这蛋羹,真香呢。”
“嗨,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家里柴鸡下的蛋。”小媳妇说,门口探头探脑一个一撮毛的大眼睛娃娃舔舔舌头说:“娘,我的蛋羹……”
立刻被卓铭韬望去一眼,没了言语。
“耀南,你暂且在我书房凑合一夜。”卓铭韬引了楚耀南来到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墙的火炕,整齐的书桌,剥落的墙皮,楚耀南的目光霎时被那剥落的一大片不规则状的墙皮间题在壁砖上的几句诗吸引视线。
“挥刀杀贼男儿事,指日观兵白帝城。”
楚耀南心头一抖,记得这是沈焯在出兵蜀都时吟下的诗句,传诵于后人。
只这古拙的青灰冷壁间,各外触目惊心,心头一抖。
“哦,见笑见笑了。”卓铭韬道,那小媳妇就抱了被褥进来。
“谢谢夫人。”楚耀南彬彬有礼地说,看卓铭韬夫人为他铺床褥,侧头笑了好客地说:“不必客套,若不高攀,叫我一声嫂子就是了。”
“大嫂。”楚耀南不等她话音落甜甜的唤一声,铭韬媳妇忙应了声,显得有些意外,未免手足无措的停在那里。
“这个家,真温暖。”楚耀南感慨,极力掩饰心中的激荡。
寒暄几句卓铭韬同夫人离去,嘱咐楚耀南早些休息。
清晨,楚耀南病倒,本是夜里的咳嗽,一路奔波至偶感风寒,到夜间可是咳喘得渐渐厉害。
大夫来时,卓铭韬见一旁指挥照顾的母亲神色木然,痴痴地望着楚耀南,解下他脖颈上拴的一个石头坠子,那坠子极其普通,非玉非翠,似街市上小贩卖的假首饰。
卓铭韬凑上去道:“娘,大夫说有惊无险,您不必操心了,快去歇息吧。”
老夫人摇头,喊了卓铭韬来到自己房间。
“他终是寻来了。”老太太喃喃道。
“谁?”卓铭韬不解地问。
“他,你爹爹的儿子,你的弟弟。”老夫人神色不定,有些意外惊惶。
“娘,您说得什么?”吃惊的更是卓铭韬,只是生性沉稳令他不动声色。
“韬儿,记得你曾问过娘,世人议论的,你爹爹生前在北平那段风流传奇?”
卓铭韬一怔:“小丹桂?”
卓老夫人痛苦的点头,又徐徐摇头道:“你爹他,临终前,曾将另一枚石坠儿交给娘,叮嘱娘务必要寻到她。娘只当她去了,没想到,没想到。”
“您是说,楚耀南是,是小丹桂的儿子?”
晴天炸雷一般,惊得卓铭韬为之动容。
“开国二年,原大帅召了你爹和龙城杨云纵督军入京,到了北平,才知道原大帅有意复辟当皇帝。那时,你爹他们只身入京,听说此事据理力争,怒不可遏。原大帅于你爹,还算是有知遇之恩,为此事反目,就被软禁看管不得离京。你爹人在京城,大军在定南,却令原大帅忌惮。就这样娘和你奶奶就糊里糊涂被原大帅以你爹爹的名义接到京城‘享福’,实是人质。那些日子,你爹就在家里彻夜不眠,沉吟不语,挥毫写诗,或是对月长叹。原二公子总来寻他,同他去琉璃厂看古董,寻古籍,排遣时光,却不想也寻到了花街柳巷,遇到小丹桂。那时娘还年轻,什么都不懂,此事闹得京城都沸沸扬扬时,你奶奶气恼了动家法责罚你爹爹时,娘才知道,原来他喜欢上京城名妓小丹桂,还是个花魁,是原二公子做的媒。沈家,何等的门风谨肃,哪里就容得此等的事?你奶奶大棒顿喝,也阻止不了你爹爹同小丹桂的如胶似漆。那些时,报上日日是他们的照片,他为她窗下画眉,执她的手共画丹青,在月下喝交杯酒……他,他更是过激的事,逢了你奶奶叱责阻止,他就打你们兄弟二人出气。这日子无法再过,你奶奶忿然去寻原大帅和原二公子理论,要求离京。这样,我们婆媳祖孙就离开了京城。终于,原大帅登基称帝,封你爹为护国大元帅。只我们离京,才遇到秦瑞林将军派来的亲信追赶,送我们一路改道,没有回老家,反是悄然去了东北。不久,就听说你爹在定南誓师捣原,挥军北上讨逆,国人也一呼百应,再造共和,要和平民主,不要帝制。那时娘和你奶奶都纳闷,人在京城,如何去了定南呢?”
惨然的笑,如这历史一样惨淡,老夫人眼角鱼尾纹的沧桑,卓铭韬心头一阵凉寒。
“是,儿子或多或少曾听说一些那段传奇。说是小丹桂为爹做了掩护,蒙蔽了原大帅。日日春宵苦短沉迷花乡,借口身体欠安不见客,日日三餐都是送进卧房同小丹桂共饮共食。四日后,才发现我爹已经离京。”
“是的,这女子倒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她胆大心细,竟然同那些原党眼线周旋,在众目睽睽监视下设计送你爹离京远去,自己却身陷囹圄。原大帅要杀她,最后却不舍。市井留言很多,说她以身取悦原大帅和二公子才活命,有人说得更不堪,说她人尽可夫,在监牢中同狱吏……你爹回京,带了她来家里,坚持要纳她为妾。娘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狐狸精之王,令女人见到都自惭形秽,她生得很美,那种娇小的美,白色的旗袍,裹了狐裘,一团雪一样。那眉目生得,楚楚动人的,看你爹爹目光,惊惶如惊鸿,缩在你爹身旁,娇娇柔柔的。你祖母不明真相,不许她进门。她在门外和你爹跪了三天三夜,说肚子里有了你爹爹的骨肉。你奶奶质问她,大牢里,如何单单她能脱生?她说原大帅想拿她当人质,她曾想过寻死,却未遂。娘那时对她满是恨,也没有替她说话。惹来左右多少邻居旁观议论。那女人就带走了他,待娘再见到你爹时,还给娘的是你爹遭了暗算的尸体,临终时,他身上就带了这枚石坠儿。此后,有个人,秦大帅的手下,抱来个孩子寻到我们,说是你爹和小丹桂的遗孤。你奶奶无论如何不肯收,说不清不白,你爹临终也不曾留下话证明这孩子身世,那人就抱了孩子离去。或许,就是这孩子,寻了回来。像,太像,就连这咳喘的痼疾,都同你爹一般的模样,怕是骨子里传去的病根。”
64、寻根3
“难怪,难怪。”卓铭韬喃喃道,寻思着。
“这些年隐姓埋名不过是为了躲避报复寻仇,你爹反戈进京驱除原党,杀了不少人。”
“难怪他长得,如此之像。”
“娘,您相信,他是爹爹的骨肉?”卓铭韬问。
老夫人含泪点头:“你爹,不是生性风流之人,逢场作戏,或有,但是,那报纸上的图片,流露真情。他寻回来,雪地里跪了三夜,坚持说是他的儿子。其实,你祖母未必是不信,只是,气恨不得,更嫌弃那小丹桂出身低贱。”
“低贱之人,却做了高贵人做不到之事。”卓铭韬说,“世事往往如此。”
“你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后悔,说是对不住你爹此事,也觉得小丹桂好歹是恩人,对她太狠了些。”
“那娘,往事不可追,如今该如何处置此事?对他言明?”卓铭韬问,老夫人一眼恍然。
“若是爹在世,当如何做?可容自己骨肉寄人篱下,受人欺凌?”卓铭韬劝道。
“你,你是长子,这家,你便做主吧。”老夫人说。
楚耀南头昏目眩,昏沉沉中觉得自己被扶起,那苦涩的药汤往口里灌。
他闭目摇头躲避那药勺,提防着不知何时爹爹的巴掌就要气恼得掀翻他身子狠狠盖在屁股上。
“讳疾忌医吗?听话。”浑厚的声音含了嗔怪,哄孩子一般,听得心里暖暖的。
他的头被搬过来,捏开下颌,他无力反抗,任药汤灌入,咳了两声,苦涩沿着脖颈流淌,被一只大手揩干。他才模糊中看到那张面颊,关切地望着他,仔细打量。他也仔细看那张眼前的脸,或许他日思夜想到生父,也是容貌如此吧。
“卓,大哥,大树下,那人,可是,来过?”楚耀南艰难的问,要支撑了起身。
卓铭韬按下他肩头说:“他来过了。”
楚耀南惊得猛然做起,却碰翻了药碗,急得问:“他,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