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话音未落,楚耀南就要翻滚下床,却被卓铭韬按住肩头大声道:“他有个话,托我捎带给你。”
楚耀南立即停止挣扎,紧张的望着卓铭韬的眼,那目光庄重,平和中透出难以抗拒的威严。唇角牵动,却停住,然后舒缓了目光笑笑说:“他让你先养病吃药,身子好了,他再回来,告诉你想知道的真相。”
楚耀南一阵失落,黯然的眼神望了卓铭韬,渐渐的朦胧出一层水雾,眼泪反沿了脸颊滑落。
楚耀南卧在床上,涩口的苦药似凝滞在喉头,那苦意久久不散,一点点在齿颊间流窜。
恍惚间,他记起在家时,爹爹总会捏几块儿冰糖块,塞进他唇边,其实他不喜欢冰糖的味道,无奈那东西却能压住口中苦涩,更何况是爹爹塞进他口中的。想到这些,反而牵起一丝牵挂,又想想,不知留在酒店的阿溶这两天如何了?
或是对自己的失踪手足无措,或是漠不关心吧。但他已顾不得这一切。
迷迷糊糊又睡下,精疲力竭,头脑里去频频回忆几日来的变故。
那日,三口惠子将一个信封平推到他面前,笑盈盈说:“Darcy,这个,你的,讲好的,不必一个月,那边的钱已经拆解搞妥,连本带利还给你。不多不少,你清点一下利息。怕你在国内的银行不方便,我把属于你的那份钱存去大日本东和银行你的户头下。”
他笑笑,打开信封漫不经心看一眼,合上说:“谢了!”
“钱这个东西,你不理他,他不会理你的。我近来看中几间染坊和缫丝厂,秦氏可想投资?若是秦氏注资进来,我给你一成多提成。不过是我帮朋友做的买卖,谁干不是干?”三口惠子悠然说,谈笑风生的。
他心领神会地笑:“监守自盗呀,你觉得我会做这种勾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是效忠,你也找对主子呀?秦阿朗对你如何?当然,他过去对你好,是因为膝下无儿,要人养老,还要养个忠心的伺候日后的少主代为打理家业。可如今,少主不再是襁褓中的婴儿,能力未必逊色于你,这下子可是鸟尽弓藏了,你还没看出他的嘴脸?我都为你不值。再者,秦氏在华的投资不计其数,不是次次都稳操胜券的赚钱。有赚,必定有赔。这家不赔,那家也赔,不如,先拿点自己的好处,积累资金,免得日后回首处,一无所有被净身出门。”
惠子指尖把弄一朵花瓶里的小雏菊,淡蓝色的,透出些神秘的色彩。
他却显出犹豫,掩饰不住的彷徨,手下的刀叉一点点,将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切得一丁丁的,只听金属餐具碰击盘边轻微的声响,他沉吟后果断说:“这个生意,我不做,得不偿失。”
惠子更是咯咯的笑:“我不是生意人,不过是日日帮你看机会。你不做,我也能寻得别人做,只是为你可惜。”
话锋一转,又从手包里拿出照片和报纸推在楚耀南的面前说:“在商言商,侦探社的钱我先替你垫付了,你可是要还我。不如今天的午餐你请。”
他笑了,觉得惠子格外风趣,才在指尖过了千万两金银的人,忽然锱铢必较起来。
就爽朗的应:“那个自然。改日我另请大餐,这顿不过是便餐,不作数。”
“那我记得了。”惠子说,展开照片,泛了焦黄色,她说:“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个人,你或许知道,鼎鼎大名的定南大都督沈焯;这位,红极一时的京城名妓小丹桂。不管是开始假戏真做,还是后来的日久生情,英雄美人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震惊了整个中国。当然,中国的英雄美人故事多是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登场时隆重排场,谢幕时惨烈催泪。沈焯若没有小丹桂,难以金蝉脱壳全身离京,一举捣掉原党的复辟;小丹桂若没有沈焯,怕也不过是个李师师亡国祸水之流。沈焯捣原成功,还中国一个民主国家,也算流芳百世。可惜他英年早逝,被保原党杀掉了,所以,小丹桂就格外凄惨。
65、临阵丢帅
据说,她帮助软禁中的沈焯逃离京城,被下了大狱,各种酷刑受尽折磨,多亏一位日本朋友去上下打点疏通,才得以保全。三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是怀孕了。后来沈焯挥师北上,同她团聚,送她去沈家,但沈家老太太固执,不肯相认,就赶走了这对儿苦命鸳鸯。才回到京师,沈焯就病倒,后来发现是有人下毒,毒已入骨。小丹桂生下孩子时,沈焯过世了,临终托付一位亲信副官将母子二人和巨款连夜送去东北家里。不想,这位副官一直贪恋小丹桂的美貌,醉酒意欲凌辱小丹桂,逼得小丹桂用剪刀捅喉咙自杀,留下的孩子和钱也就没有送回东北,后来就不明去向了。若是侦探社不查,我倒是没关心过这段传奇。侦探社的人查证后说,这位部下借了这笔款子当了第一桶金,开始起家,办镖局搞帮会,做黑道生意,几年后就发达起来,如今可是定江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
惠子笑吟吟的看着他的眼神,不再说话,他周身冰凉一片,心却跳得砰砰作响。
后面的故事,不言而喻。那襁褓中的婴儿,就是他,而那位见色见财起歹心的副官,就该是他的养父秦阿朗了。
“这里,是他们一家隐姓埋名后的去处和地址。若真想去见,就去看看。不过,我反是不赞同你去寻亲。二十年前不承认,二十年后又如何?认祖归宗就那么重要?你的养父,养大你已是有恩,你也怨不得他。若是他当年扔你去喂狼,然后去领养别的男娃娃,又如何?万事由命,还是向前看看吧。有自己的事业和江山才是重要的,总是寄人篱下,就难免要受冤屈侮辱。”惠子语重心长的劝,话音里满是关切,又自嘲的笑了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你莫往心里去。”
楚耀南静静的将那叠资料揣入怀中,道声谢,就扬长而去。他那日奔去浑河边对了浑浊的河水长啸,忧烦得徘徊在堤岸,因何如此,因何如此呢?
他那夜喝得大醉酩酊归去,心中忽然起个念头,他一定要寻找这地址中的人家,最不济,他也要看看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家长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姐姐,他的血亲,他的家族。
人在冲动时,总会不顾一切,他也不再思前想后,不知为何,就径直寻来这里。
如今,他如愿以偿的躺在沈家的宅院里,沈家的床上。
耳边是大哥大嫂低声细语。
“娘说,天冷,这床狐皮褥子给这小兄弟先盖上吧。”卓铭韬说,声音低哑。
“啊,这是娘的褥子,是爹当年在深山里打猎猎来的狐狼皮缝制的,伴随爹戎马多年的。怎么舍得给外人?”女人的声音。
“嘘--”卓铭韬低低的声音。
楚耀南闭紧眼,生怕他们发现自己假寐,他极力调整呼吸匀促,可是心却跳得极不平静。
“娘,您来啦?”低低的呼唤声。
“他才睡下。”
楚耀南感觉到一丝凉意带了风在身边,冰冷粗糙的手划过他的面颊,将他额前的发向上抚弄,停在他额头上,抽噎的声音激动的说:“像,真是像,果然一般的模样。”
“娘!”怨怪的声音,“莫吓到他,还是待他病愈,想个妥帖的办法点破吧。”卓铭韬提议,却制止住女人询问的声音,三人退出了书房。
果然,果然如此!
楚耀南心头一阵激动,莫不是这家人明白了他的身世,打算认他?
他翻个身,心绪不宁,却触动一张报纸,哗啦啦的响着掉去地上。
他翻身去拾地上的报纸,一定是大哥卓铭韬坐在床边陪伴他时翻看的。
他将报纸顺手扔去旁边的木杌上,不过才举起手的瞬间,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他的眼球“奉西金矿日本注资,东亚金矿株式会社挂牌”。
眼前一阵疑光,如何金矿有日本人注资?分明他此行是来接管金矿,结束这里的生意的,怎么日本人此时又要注资?如此,他只要收回秦氏在金矿的利益即可。阿溶,是不是在酒店还在睡觉,心里便更不踏实,仿佛有了莫名的负罪感。他本是为公事而来,却扔下弟兄和借来的军队跑来沈家认祖归宗,算来也是渎职。
清晨,卓铭韬来到书房时,里面格外清静。
叠放整齐的被褥,那张狐狼皮褥子就覆在上面。
箱包衣物尽无,人去不留痕,似从来不曾有过此人来过。
桌面上一张白色信笺,研好的磨浓黑透出油烟光泽,饱蘸的笔搁置一旁,怕是提笔时心里千言,却未必能落出一字,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去了。
秦溶在新民大饭店等了楚耀南足足五日。
起初,他派人四处寻找,眼见了阿彪急得如热锅蚂蚁在屋里来回,而他却爱莫能助。
“是否要给定江家里拍个电报?”秦溶提议,仿佛他是局外人,对秦氏生意无能为力。
阿彪慌得连连摇头摆手制止:“二少,二少不能呀。且不说不知南少因为什么失踪,就是事出有因,老爷若知道这边出了纰漏,也绝轻饶不了南少的。南少为了秦氏生意操劳,这些年够辛苦了。”
秦溶招来楚耀南身边的亲信,让他们依次说出最后一刻是何时见到楚耀南,楚耀南可有过什么交待?此行来奉天见天煌会谈金矿一事,此外楚耀南可还见过什么人,有过什么仇家和异样。
众人面面相觑,吞吞吐吐,都是欲言又止,言语含糊。
秦溶起身,踱步到窗前,望了窗外的景色轻松说:“也好,既然诸位都不知南少的下落,那么我们就不必在此拖延下去。不像是被绑架,又不知去向,借来的‘打手’日日是要张口吃饭的,一群猎狗带在身边看不到猎物,他们就会自己寻猎物,怕是反咬主人都会有的。散了吧,经北平,回定江,回去复命去。到时候老爷子不见了你们南少,一怒之下是剁手剁脚剜眼睛,就要各安天命了。诸位兄弟放心,我会竭力为诸位说情。但诸位也知道,秦溶初来乍到,秦家和青道堂,我说话的分量有限得很。”
再含了丝若无其事的笑转身送客时,楚耀南的手下已经神色惶然,窃窃私语。
“二少,我们实在不知南少的下落。您是知道南少的,他想要做到的事,谁也拦不住,就像那日初到奉天,他去喝闷酒,喝得大醉在浑河边发疯大喊,还打伤日本浪人,险些被抓了去警察局子。”
“怎么,那夜,不是去拜山头喝花酒,同那狐狸精一道归来酒店的吗?”秦溶自信记忆力极好。
“艾艾是随后赶来的,南少自己去喝得大醉。”又有人搭话。
“为什么?”
“不,不晓得。那天,喔,南少去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秦溶的目光扫过阿彪时,他有些摩拳擦掌的焦躁,却在秦溶的目光逼视下低声说:“是三口夫人,恰也来奉天访友,约了南少出去。”
“哪个三口夫人?那个,送‘记住你’的花束去病房的日本女人?”秦溶忽然记起,更觉得奇怪。
66、大打出手
“该不是南少喜欢上那日本女人,搞大了人家肚子,骑虎难下怕老爷怪罪,就躲起来了吧?”小猴子猜测,被阿彪一巴掌打一边骂,“放屁!”
秦溶掐指盘算,不住摇头,楚耀南去了哪里,竟然不辞而别,同这位三口夫人难道有什么关系。
“替我去约这位三口夫人,我想会会她。”秦溶吩咐,事情如此扑朔迷离。
第二日,秦溶换上一身西装去见三口夫人,他想,若今日再没有线索,怕他就要带大家行动了。事情总不能耽误,夜长梦多。
出了酒店,迎面车水马龙,穿梭的黄包车从眼前闪过,小贩吆喝声不断。
一辆汽车奔来溅起泥坑里的污水,恰脏了他光亮的皮鞋。秦溶无奈,左右望望,就走去一个擦鞋的鞋童,让他擦理。小猴子左右望着,拦住一个沿街叫喊卖报的报童拿了份报纸。随手递给秦溶说:“二少,刚那报童在吆喝,什么头条新闻,和咱们那矿山……”
秦溶接过报纸,头版一醒目的标题赫然入眼,竟然是日本一商会投巨资开采秦奉金矿,要拿天煌会手中股权。如此一来,就成了秦氏和日本人角逐,这金矿想关怕也难了不说,还要同日本人纠缠。再者,不是奉天当局下令不许日本人有金矿开采权。
心里暗叫不妙,不想耽搁几日,情势突变。若依旧等楚耀南归来,怕是木已成舟。
秦溶低声吩咐阿彪:“阿彪呀,帮我给三口夫人电话,抱歉我不去了。另外,喊大家到我的房间来议事。”
阿彪望了秦溶一眼,为难道:“爽约总是不好吧?或许如您所说,三口夫人知道我们南少的线索呢?”
秦溶摇头说:“有比楚耀南更重要的事。”
酒店里列了十多位楚耀南的亲信和头目,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横眉立目,多是不服。
秦溶说:“说说吧。南少失踪,我们的行动不能拖延了。此事如何安排的?”
秦溶的目光望向阿彪。
“南少自会安排,还是等寻到南少回来再议吧。”阿彪说。
“现在南少寻不到,我说了算!”秦溶含了冷笑望他,待他答复。
阿彪陪了笑说:“二少,您看,我们都是,跑腿的,狗腿子一个,我知道什么南少怎么安排的?又不是南少肚子里的蛔虫。”
有人窃笑,有人附和:“是呀,南少怎么想,也从不对我们说。”
秦溶调动分舵及各路人马四处寻找楚耀南,同时也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一拼。
这天他回到新民大饭店,才进房间,就惊喜地发现楚耀南立在窗边抽烟,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烟雾。
“你回来啦?”秦溶几步向前,解开风衣脱了扔去一旁,有些气恼责备地问:“你跑去了哪里?”
楚耀南手中的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一下下碾碎,猛转身,手中的烟灰缸就向秦溶迎面掷去,大骂一句:“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秦溶一侧头,烟灰缸打在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坠落地上。闻声涌入的随从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秦溶气向上撞,想这人无理取闹,临上阵逃得杳如黄鹤,回来说便宜话反咬一口。
他一把拉开挡在眼前的阿彪,挥拳一拳狠狠揍在楚耀南面颊上,看着楚耀南倒退几步,鼻血流出,才狠狠地骂:“临上战场主帅失踪,南少好心情!”
楚耀南如一头红了眼的狮子恶狠狠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卡住他脖子咆哮:“你说!你是想害死我不是?谁让你调动人马擅自行动的?谁借你的狗胆!”
“南少,南少,二少也是找不到您心急,怕误了大事才……”阿彪上前拉劝,却被楚耀南横飞一脚踢开骂:“滚,都滚出去!有你们什么事?”
手下惶然退下,秦溶怒不可遏,心头的气再也无法抑制:“你去哪里了?话不留一句,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知道日本人就要进金沙滩,你去了哪里!”
“那也不用你操心,我是疑兵之计,故意要李老疙瘩和天煌会认为我失踪生死不明,以为我们蓝帮阵脚大乱,他们才会掉以轻心。我们才好出手!”
“鬼话!你去了哪里?你不要骗我!”
楚耀南迅猛的一拳狠狠揍在秦溶面门,秦溶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麻木,满口腥粘。
猛回头,狠狠瞪向楚耀南,咬牙挥拳反击,兄弟二人便扭打去一处,脚下如龙蛇缠绕互不相让,双臂奋力也不相上下。直打到地毯上滚来滚去,你压我,我骑你的一番争斗,打得彼此鼻青脸肿,衣衫不整,伤痕累累,嘴里却大呼小叫着不停的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