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涧皱起了眉头,他放轻步子走了进去,一直走到房间门口。糊了窗纸的雕花窗棂中透不出一点光亮,而常子涧记得,沈莲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吹熄烛火。
他抬手推开门,一室寂静。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张小纸片,晃晃悠悠自常子涧面前落下。常子涧伸手,稳稳捏住了纸片的一角。
“小常常,我有事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帮我把那堆客人打发走吧,记得,要编个好理由哦~”
常子涧一下子耷拉了眼皮,从纸片上飞扬跋扈的字体中,他仿佛看到了某个人插科打诨的笑脸。
“混蛋沈莲,”常子涧嘴角一挑,笑得阴霾,“最近老是干这拉屎不擦屁股的事,当老子是你奶娘啊!看来我真得准备一份大礼,感谢你的特殊照顾了。”
“阿嚏!”
安宁城外的小径上,一辆马车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昨晚上在外面冻着了?”肖闲庭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小心地看着沈莲。
沈莲擦擦鼻子,脑子里浮现出了常子涧看到纸条发狂的样子,不由笑道:“没事,某人不爽了而已。”
掀开窗帘,一缕阳光直射而来,有点刺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明耀的金色在路边高大的翠绿顶端,仿佛玩笑般地露出半张脸。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周围早已不复安宁的热闹喧嚣,四下里只有片片麦田,绿油油地惹人怜爱,像一席巨大的毯子覆盖了大地。不远处,能看到山脉连绵,犹如暗褐的剪影贴在湛蓝的布景上,倒也生动。
沈莲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这才放下帘子。他斜靠在柔软的车厢上,将两条长腿尽量伸直。车上铺了几重棉絮,即便外面小道上如何颠簸,坐在里面也是如行船般悠闲。沈莲自角落摸出了个青瓷的酒瓶,打开嗅了嗅,然后一口饮下。
“果然大清晨喝酒是最舒服的了。”沈莲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同乘一辆车的肖闲庭可是跟沈莲截然相反,沈莲这个姿势占据了车厢多半的地方,肖闲庭只得小心地避开沈莲的长腿,抱紧雪隐刀缩在角落里。他不时抬头看一看沈莲,可是沈莲一冲他笑,他就立刻红了脸垂下头。
看来小家伙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呢!沈莲笑得像只偷到了母鸡的狐狸,他实在没有想到不笑竟然留了这种极品在身边,想必就算隐身山林,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小庭庭,前面有岔路,走哪条?”外面青音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啊,等等我看看。”肖闲庭答应着,想要探头出去。他的位置虽然离马车门并不远,可是……无奈沈莲的腿正好挡在他前面。他想过去,就得从沈莲的腿上爬过去。肖闲庭愣了愣,回头去看沈莲。可是沈莲不知是有意无意,正眯起眼睛打盹。
肖闲庭胸腔里那颗小心肝抽搐了一下,他也没敢叫醒沈莲,而是弓起身,轻手轻脚跨在沈莲的腿上,从门帘中探出头去。
“右边那条,然后在前边还有个岔路,那个走中间那条……”肖闲庭细心地指着方向。
“哦,知道了!”青音欢快地应一声,一脚踹向旁边的紫影,“赶车的,拐弯!”
紫影满脑袋黑线,手里的鞭子晃了几晃才落在马屁股上而不是青音的脑袋上。
肖闲庭实在是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太有意思了,他忍不住捂嘴偷偷一笑。
这时,马车轮子似乎压倒了石子,车厢往右边一歪。肖闲庭一时没防备,身子也随着往右一歪,砸在了沈莲腿上。
“嗷哦!”沈莲惊得一声狼嚎,“腾”地坐起身来。他一把拎着肖闲庭的衣领子,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铁青着脸道:“你想弄死我不成?”
“我不是故意的……”肖闲庭噘嘴道,“谁让你把腿伸这么长……”
两人正对视着,忽然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这一次是左歪,而且更剧烈。沈莲和肖闲庭顿时抱在了一起,扎到一堆儿了。
“王爷,没事吧?”紫影挑开帘子关心道。
刚往车厢里看一眼,紫影立刻石化。他抖抖地松开帘子,僵硬地扭过头赶车。
“怎么了?”青音好奇,也想看。
紫影迅速拍开青音的手,喃喃了半天,最终说道:“别看了,会长针眼……”
青音了然。
肖闲庭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他背靠着车厢,面前是沈莲那张被放大了的脸。两人的某个部位,竟然那么巧合地撞到了一起。
这是……接吻了吗?
一股酒香,好闻……
沈莲本无意占他便宜,可是看到肖闲庭那双大眼睛愣愣的,似乎还有点迷离,他忽然来了兴趣。这小家伙不会是第一次接吻吧?他这样想着,慢慢抬起了紧压的唇,而后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
“轰隆!”
肖闲庭看清楚了沈莲的动作,可是偏偏身体不停使唤,动不了。见沈莲舔完了自己的唇后,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他立刻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被吻了——被舔了——被占便宜了。
脑子中迅速掠过以上几个肯定句,肖闲庭慢慢回过神,怒火中烧!随手抄起身边的雪隐就向沈莲扑去。
“姓沈的,你占我便宜!”
“喂,闹着玩而已,别拔刀啊!!!”
一行人这么吵吵闹闹,一路上倒也不觉得无聊。不多时已到了山脚,紫影将马车停住,没敢再掀帘子,大声说道:“主人,马车不能再走了,还是下来步行吧!”
出门在外,王爷这个名号听着总是让人全身别扭,所以沈莲早就说过“只要不叫王爷,其他什么都行”。但是鉴于上次青音不分轻重地喊了声“小莲子”被暴打了一顿之后,紫影还是谨慎地选择叫“主子”。
轿帘掀开了,肖闲庭先抱着雪隐刀逃一样跳了下来。青音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忍不住问道:“咋地了,被煮了?”
肖闲庭立刻把他那张红的不能再红的脸扭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
然后出来的自然是玩的兴高采烈的沈莲,那满脸的促狭之色一时间没有收起来,看的紫影和青音全身恶寒。
“主子……这……马车上不去……”青音要强忍着才能不让声音颤抖,私底下狠掐紫影的后腰。
“嗯。”沈莲哼了一声,看肖闲庭。意思是到你地盘了,罩着点。
肖闲庭瘪瘪嘴,四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一群人正顶着烈日在田里耕作。肖闲庭跑过去,站在田垄间大喊道:“赵伯伯,我有事上去一趟,帮我看着马车成吗?”
一个晒得黝黑的老农抬起头,见是肖闲庭,一乐,露出满口白牙。“是小庭子啊,好久没见着你了。去吧,赵伯伯给你看着。晚上我家吃饭去!”
“嗯,谢谢赵伯伯!”肖闲庭甜甜一笑,转头带路,“搞定了。”
……
身后三人同时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夏天进山是一种享受,没了毒辣的太阳,清清凉凉的山间小风徐徐而来,吹得人神清气爽。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大树底下盛放,虽没有花园里的花儿那般娇贵明艳,却也别有一番小清新。唯独苦了怕虫子的青音,上窜下蹦,一脸的沮丧。
“你这毛病可不得了,下次打架的时候,直接扔个虫过来,你不就得交代了?”沈莲打趣道。
“这……主子你可不能说出去,多丢人啊……”青音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往前走,“好歹我也是您麾下一员猛将啊,丢您面子……喂!紫影,再冲老子丢虫老子翻脸啦!”
“翻脸啊……”紫影若有所思点点头,冲青音伸出手,“翻吧。”
紫影手心里,一直绿色毛毛虫拱啊拱。
青音顿时觉得全身痒痒,忍了半天没忍住,叫的惨绝人寰。
“到了……”肖闲庭忽然开口,打断了众人调戏青音的乐趣。
只见几步开外的林子里,出现了一片天然的空地,空地中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小屋。鸟儿站在屋顶轻啼,兔子在屋前游戏。有山间清泉流经屋旁,波光粼粼,沿岸尽是嫩黄色的小花,摇曳生辉。
好一处清幽之所!
第二十章:谜样锦盒
“看来不笑人虽然落拓了,品位倒也没变差嘛~”沈莲啧啧赞叹,回头道:“你两外面等着吧,待会打起架来拆了屋子,我可没处向人道歉去。”
紫影和青音也不争,各退一步,在外面摆开了架势。
一踏进这座山,肖闲庭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往日的嘻嘻哈哈掩盖不了痛苦的事实,尽管他想要去忘记,可是在这里的六年时光,他人生仅有的六年时光,又怎能轻易自脑海中抹去?他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木偶一般朝那屋子走去。屋前的小兔原是认识他的,它们跑过来,人立在他的脚下,似乎在等待他如平常那样蹲下,轻抚它们的身躯。可是肖闲庭却只是仰着头,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屋子,任眼睛渐渐酸楚。
跟在他身后的沈莲忽然弯下腰,对着兔子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挥手将它们赶走。然后他挺直了腰板走过去,揉了揉肖闲庭的脑袋。
“我先进去了。”
不需要安慰,这样足矣。当肖闲庭看着沈莲晃晃悠悠的背影,就像忽然有阵风吹过了他的心尖,吹散了那厚重的阴霾。他不由得笑笑,跟了上去。
屋子门没有锁,沈莲伸手推开。随着“吱扭”一声,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尘土的味道。沈莲有些厌恶地眯起了眼睛,用手捂住口鼻。
屋子里光线很暗,窗户开错了方向,使得阳光不能很好的射入。沈莲一看之下愣住了,良久才诧异道:“小庭子,你们平常就是这样住的么?”
肖闲庭有些不明所以,探过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猛地推开沈莲,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小小的屋子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床铺堆叠。显见的有人曾在主人不在的时间里擅自进入,寻找什么东西。肖闲庭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扑向床铺,他掀开床铺上剩余的被子,那土炕中心赫然露出一个大坑来。坑里数十锭黄金老实地挤在一起,发出的金光让沈莲都小小心动了一下。
“不笑还真有钱……”沈莲撇嘴想了想。
肖闲庭松了口气,他随便扯了块布铺在床上,将黄金一锭一锭拣出来,放在布上。
“还好没丢,估计是有狼来过了吧。这个时节很容易碰上觅食的狼群的。”肖闲庭利落地将布打个包,背在身上。
“哟,原来这狼群都是瞎子。”沈莲乐道,“窗上这么多的熏肉,竟然一块都没丢么?”
“……”肖闲庭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不吃肉的狼,那就只有一种了。”沈莲撇撇嘴,开始在屋中小心地来回踱步。他一脚挨着一脚,几乎把每寸土地都走过了,可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地面都是实心的,应该没有暗道什么的。
那个人在找什么呢?不笑的雪隐刀在肖闲庭手里,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东西么?沈莲在心里细细琢磨,目光却顺着四处墙壁游走,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问道:“小庭子,不笑从什么地方把雪隐刀拿出来的?”
“啊……”肖闲庭楞了一下,“从屋顶……屋顶上!”
“这就是了。”沈莲唇角轻轻一抿,纵身自窗户中跃了出去。
屋子虽然盖得简陋,但是房顶还是好好地铺满了砖瓦。沈莲一路走过去,细细听着脚下声音的区别,终于在正中央的位置发现了蹊跷。
这一部分瓦片的声音很厚实,虽然下过雨了,但是从瓦片的缝隙中依然隐约可见斑斑的暗褐色,应该是血迹吧?沈莲蹲下身,用手敲了敲脚下。果然,那并不是什么瓦片,而是一块被伪装成瓦片的木头。沈莲摸到木板的边缘,用力一抠,底下便立刻显出一个小小的暗格来。
暗格的长度足够放下雪隐刀,可是宽度,却远远比雪隐要宽得多。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么?沈莲凝重地咬着下唇,眼睛无意识地四下扫视。
这小屋后面果然有个大坑,里面都是半人高的蒿草,绿油油一片。沈莲一眼扫过去,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再看一眼,那蒿草中央,竟然托着一个盒子样的东西。
沈莲眯起眼睛,右脚轻轻一踏,身子便如鹞燕般掠了下去。堪堪掠过那片蒿草,沈莲伸手抄起盒子,左脚一点对面的老槐,打个来回稳稳落在了屋子旁边。
肖闲庭也从窗子爬了出来,看到沈莲手里的东西,脸上却显出了迷茫之色。
“这不是不笑的东西?”沈莲不解地问。
“不知道,我……没见过。”肖闲庭老实地点头。
那是个紫檀做的木盒子,式样古旧,应该已经存在了许久。可是它的边缘依旧尖利,盒子上的金漆描画也并未剥落,似乎一直以来都得到了小心的保管。如此重要的东西,肖闲庭竟然没有见过,是不笑有意藏起来的么?
沈莲心思动着,手下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了薄砂,以一块白色的锦布铺底儿,然而里面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原来那人的目的竟是这盒子里的东西么?
以那块锦布长期被压出来的形状上看,盒子里应该有一个长块儿状的东西,不会很沉。很有可能,是一本书或者一块木牌。
到底是什么呢?不笑如此苦心收藏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沈莲握着盒子的手不禁用力攥起,将那紫檀的盒子边捏了个粉碎。
肖闲庭不禁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沈莲那般精致的脸庞上,也会出现如此暴戾的神色。不笑说过对沈莲交言不可交心,他现在似乎是有点明白了。
屋子后面有很多的酒坛,沈莲沉着脸走过去,拎起两坛,问:“不笑的坟在哪儿?”
不笑的坟其实并不远,往旁边多走两步,就能看到那棵几乎被洞穿的树。而大树的后面,有一座小小的新坟,没有碑。
像不笑这种人是不能立碑的,名声越大,身后的麻烦就越大。沈莲看着那几天之内已经冒出一层茸茸嫩草的小坟头,心下忍不住一丝唏嘘。若干年后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坟头前,为自己悲哀呢
沈莲无声笑了笑,拍开酒坛的泥封,自坟头浇下。清泠的酒水滴到松软的土壤里,立刻被吸收了进去,看在沈莲眼里,就如同被不笑喝了一样。
“我欠你一顿酒,今天就用你的酒来请你了。”沈莲深邃的眸子中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江南的烟雨一般迷离。
一个酒坛空了之后,沈莲又拿起第二坛,打开后自己仰起脖子灌了起来。
肖闲庭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沈莲喝完后,抹抹嘴,将酒坛摔在一旁,冲肖闲庭道:“麻烦你再去拿两坛过来。”他这才回过神来,飞也似的走了。
直到肖闲庭跑出了沈莲的视线范围,沈莲这才叹了一口气。他敛了醉容,整整被弄皱的长衣,对着不笑的坟发起呆来。
不多时,青音和紫影来报,肖闲庭走了。带着他一包裹的黄金和雪隐刀顺着屋后的大坑走了。
没有道别,意味着不愿再见。
“他会过的很好吧?”沈莲对着坟头轻问。
他的声音被风吹进树林里,遥远地连自己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