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须臾,他终是启口,却是对守在门外的奴才喊道:“来人,送客!”说罢,他已站起了身,冷笑着对上殇离那对惑人的眸子,“夜路走多了,难免会撞鬼,殇离,你怕不怕?”
殇离一愣,万万没料到执陌竟会甩来这么个问题,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反是略懵了会儿,才又笑了开来,“怕?怎么会呢?我出生那时脖子上带了一条项链,坠子是莲花的形状,随娘胎而来,据说稳婆接过我时那吊坠还发光了,因此当时一度有谣言称,韶云侯的小世子是个妖孽。”话至此,已有个奴才走近他身旁,殇离刻意顿了顿,瞥了他一眼,才又接着开口,“您说,妖孽怎么可能会怕鬼呢?”
他轻笑一声,没有给执陌留任何回话的空隙,转身便已去了。
待殇离走后,执陌再细细回想起殇离今晚说的那几句话,唇边不由地绽开一抹浅笑。这沈家小世子果真有胆量,居然敢只身独闯他殿里来向他宣战,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坚定的意志,想要动摇确实很难,但愿事情尚能留有转圜的余地,不然真逼得他使出下策,只怕会闹得两败俱伤。
但执陌到底还是太低估了殇离,他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还真能在他布下的重重阻碍中寻得缝隙,那日他从国子监出来,恰好留影正在外头等着,一见太子殿下则立马迎了上去,压低了嗓音说道:“世子似乎查到了什么,今日一早就出了城。”
“他出城了?”执陌亦是一惊,但很快的,则又恢复了冷静。与留影一同走在回殿的途中,沉思片刻,他忽而又问:“有没有派人跟着?”
“有,就是世子去的那地方有些特别,所以属下特地回来请示是否要继续跟进。”留影抬眸,看明白了执陌的眼色,才接着说道:“照世子此行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去往赵家桃园,也就是蔚公子如今的居所。”
“赵家桃园?”执陌顿时止住脚步,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立刻传我旨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必须把沈世子给我抓回来,绝对不允许他踏入赵家桃园半步!”
“是!”
听太子这口气,留影便知情况刻不容缓,也不敢再多耽搁,立刻带了队人马往赵家桃园的方向追去。
而殇离也确实是打算去那桃园的,但他并不知道这园子是赵家的,他只是想去找那位叫蔚无双的公子,据他查到的资料分析,这位蔚公子极有可能是最了解事情真相的人。
可惜的是,殇离在半路就被人拦截了,来人自称是太子殿下派来的,道是太子有令,立刻带沈世子回去。
殇离这脾气自然不会乖乖听话,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以一己之力完全不可能胜出,何况在那群人后头还跟着一个留影。留影好歹是跟了执陌多年的贴身侍卫,就这一身功夫,殇离真真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最终几番纠缠,成败却是一早都已注定。殇离被押入马车中时,他小声地问了留影一句,“你主子到底又想玩什么把戏?”
留影却是无奈地喟然长叹,“世子大人当真是不识好歹,太子殿下如此大费周章,还不都是为了保护您?”为防止殇离再逃,留影索性一同坐进了马车里,幸而车厢够大,坐两人也绰绰有余,“不妨我再多嘴一句,告诫世子大人,您要去的那园子的主人,见不得。”
“为何?”伴着殇离的疑问,留影只是轻轻地摇了摇食指,甩出三个字,“不可说。”
“你……”殇离被吊起了胃口,如今留影却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只好把头一扭,独自生起了闷气。
马车一路狂奔回了宫中,那一路上,殇离一句话没说,只是撩开了帘子对着窗外思索着一些问题。
方才马匹从后头追来时,殇离听着马蹄声便知这对人马是一路疾赶而至,但他就不太明白,执陌平日里多么稳重一人,何故此次行事如此匆忙,而且听留影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太子下了令,就算使出强硬手段,也必须将人带回。
此般阵势,让殇离惟一能想到的可能性便是那位无双公子身份非凡,执陌的意思很显然是不希望他与蔚无双见面,可是理由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蔚无双能助他找到十多年前的真相?还是说,在蔚无双身上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带着这层疑惑,马车终于停在了桑陌殿外。殇离急于想要知道答案,也没等留影下车来搀扶,自己就先跳了下去,而后飞快地往殿内走去,似乎对这个地方,他早已熟门熟路。
是时执陌正立于窗前看着刚飞过天际的那几只鸟儿,忽闻背后有声,回头一看,却见殇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此刻正慵懒地靠在门边,用一种挑衅的眼神与他相望。
见执陌回首,殇离又是一阵莞尔,这才直起身走了进来,“太子殿下好雅致,我还当您整日学着如何理政忙得很,不料还有闲情在此观景。”他走到执陌身边,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我以前倒没发觉,这窗户看出去竟还能看到御花园。”
执陌轻叹了声,心里明白殇离这会儿铁定正恼火着,也就不和他装糊涂,直截了当地启口,“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为何派人抓我回来?是从几时起,我的来去自由也要太子殿下来干涉了?”殇离问得直白且不留情面,与之比起,执陌的语气就显得要平缓许多,“你去哪儿我本也不想多过问,只是那地方你不能去,那个人你不能见。”
“给我个理由。”无论如何,殇离觉得他既然已经被抓回来了,怎么着都应该得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只凭口头上的一句“不能”,他又凭什么非要听从?
然而执陌回给他的只是两个字,“没有。”
“什么?”殇离的声调略微上挑,随后执陌的嗓音又幽幽淡淡地传来,“没有理由,我说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
殇离痛恨这样的专制,更恨执陌将这种暴君手段用在他的身上,“如果我仍是要去呢?”
执陌好像一早就料到殇离会这么说似的,只是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轻声说道:“那我就拿根银链子把你锁我殿里,让你哪儿都去不成。”
“你敢!”一时口快,殇离扬声便甩出如此二字,执陌笑了笑,依然表现得很轻松,“你看我敢不敢?”
殇离怒视着执陌片刻,反而笑了起来,“很好,有本事你就锁我一辈子!”丢下这么句话,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执陌一把握住了手腕。
殇离一个侧身,将手往高处一举,本是想要甩开牵制,却不料竟一不小心打到了执陌的下巴。眼看对方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殇离亦有点心虚,想要将手抽出,却反被执陌握得更紧。
下一刻,殇离还未及反应,手上已传来一阵剧痛,他吃痛地大叫起来,“放手,殷执陌,你放手!”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太子,这样的无理带来的只是让执陌更加恼怒,殇离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牵着,最终整个人都被按到了墙边。
执陌将殇离娇小的身躯包围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他一手按着墙面,另一手仍旧紧攥着殇离的手腕,“殇离,你信不信我可以废了你这只手?”不得不说,这句威胁起到的效果还是很显着的,至少在那之后殇离没敢再叫痛了,而是用一种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执陌似乎还挺满意他的识时务,唇角又微微勾了勾,“以后再敢对我乱挥爪子,我就把你十根手指头的指甲全拔了。”他终于松了手,却又更贴近了殇离一些,直到两人的鼻尖就要碰到了一起,他才又出声,“殇离,不要去桃园。”
殇离的身体缩了缩,奈何身后是墙,他无路可退,然而骨子里的倔强让他不愿就这样屈服,所以纵然他觉得这日的太子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却仍然大胆地回道:“不可能。”
执陌微微眯起眼,细长的眼缝中射杀出一道杀气,他伸出两指抬起殇离的脸,复又柔声问道:“是吗?确定还要去?”
殇离偏了偏脑袋,却没能避开执陌的碰触,他稍显厌恶地别开视线,却不敢再动手了,生怕执陌真的说到做到把他的指甲都拔了,毕竟太子殿下想要这么做,也没人敢有任何异议。
沉默了须臾,殇离最终还是说:“是。”
“不错,有胆量。”执陌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让殇离也看不透这人究竟是喜是怒,尔后他突然回身对着门外唤道:“来人!”待有人入内,他又接着启口,“替我去韶云侯府捎个话,就说世子大人近日都住在我桑陌殿内,让侯爷和夫人不必挂念。”
殇离一听这话,当即便急了,“你真要软禁我?”
执陌并没有立刻理会,而是等那奴才领命而去,他才又转过身,“怎么能说软禁呢?我只是请沈世子于我殿上做客罢了。”说着,他又凑近殇离耳畔,跟上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不乖的话,那么我就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让你学乖了。”
“你真卑鄙。”伴着殇离的骂语,执陌反是爽快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才谦虚回之,“过奖。”
卷拾贰:公子无双
这是殇离被禁足于桑陌殿后的第三天,执陌果然言出必行,他之前说要拿一根银链子把殇离锁在殿里,让他哪儿都去不成,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每日白天,执陌上国子监上课前都会用一根银链子将殇离的左手与床栏锁在一块儿,这样一来即可限制殇离的行动范围,让他无法再到处乱跑。
就为了这事儿,殇离不知与执陌吵了多少回,可每回争执皆是无果收场,后来殇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这三日以来,他俩除却吵架,剩余的时间就都在冷战。
执陌也由着他,只是偶尔会问他是不是还坚持要去桃园,殇离完全可以骗他说不去了,可出于赌气,他仍旧诚实地回答:“是,那地方我非去不可,那人我也非见不可。”
执陌也不恼,悠哉地坐在桌旁喝茶,“那我就一直关到你打消这念头为止。”
没有意料之中的暴怒,殇离只是冷笑一声,眼底写满了不屑与鄙夷,“随你。”他掀开被子,飞快地钻了进去,侧过身背对着执陌假寐。
执陌喝过那一杯茶,看天色不早了,也就熄了灯脱靴上床,殇离依然朝里侧躺,仿佛身后那人怎么着都与他无关。
反是执陌见殇离又闹起了别扭,则凑上去从他身后将之搂入怀中,“你都气了三日了,还没气够吗?”
殇离不想和执陌说话,肩膀往后一蹭,又从执陌怀里钻了出来,他抱着被褥的一角,睁着眼痴痴地望着前方。
执陌见了此状稍显不悦,又伸手搂过殇离,更将他箍得紧紧的,防止他再逃。殇离挣了挣,这回却没挣开,于是惟有没好气地开口,“你放开我。”
“不放。”执陌说话时,暖暖的气流喷吐在殇离的耳根,让他感觉有些痒,“殇离,咱们不闹了,你就乖乖在我这儿呆几天。”
殇离微微侧过脸,对上执陌的视线,“呆到何时?”
“我说过,只要你答应不去桃园,我立刻放你回去。”似乎就是要和执陌唱反调,执陌话音刚落,殇离便也跟上一句,“我也说过,你阻止不了我,那个桃园我一定要去。”
“就为了见蔚无双?”执陌挑了挑眉梢,殇离也并不隐瞒,“不错。”
而后执陌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方才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我看,你还是继续在我这儿住一阵子吧。”
殇离一听此话,脾气立马上来,火大地抬起手肘往后一顶,狠狠撞上了执陌的腹部,“殷执陌,别以为你是太子我就真会怕了你,把我逼急了,我定跟你斗个鱼死网破。”
“呵,胆子挺大。”执陌压根就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只是一个劲地揉着自己被撞疼了的腹部,又威胁道:“你这条胳膊不想要了是吗?”
殇离往里边又缩了缩,没吭声,倒是执陌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没再恼他。将殇离拉回来,执陌柔声安抚着,“我吓唬你的。”他莞尔一笑,复又感慨,“你呀,也就这张嘴凌厉些,好了,快点睡,别说话了。”
殇离冷冷一哼,小声地丢下了一句,“小爷我还懒得和你说话。”言下真合上眼睡了。
然而那句话执陌却听得很清楚,不由地苦笑了下,他又自语道:“我说你啊,精明的时候像只狐狸似的,这会儿别扭起来倒像个大姑娘。”
“你说什么?”猛然回过头,殇离的眸中瞬间闪过一道冷冽的杀气。
执陌微懵,眨了两下眼略显迷茫,他细细想了想自己方才说的话,也没觉得有多过分,还是说,是殇离不喜欢有人说他像大姑娘?对了,之前二皇弟好像有和他提到过,说殇离确实不喜别人评论他的相貌,特别谁若说他长得女气,他肯定要和谁急。
意识到这一层,执陌立刻又道:“我也不是说你长得像大姑娘……”他本想解释两句,却又被殇离打断,“不是,前半句,你说我精明时像什么?”
“像什么?”倒是执陌被殇离这副严肃的样子整得思绪都乱了,愣了会儿才回神儿,“哦,像狐狸。”
“狐狸……”殇离小声念叨着,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了。
执陌察觉到殇离的不对劲,又放柔了语气问道:“怎么了?”
殇离想得脑袋有些疼,便不打算接着想了,于是摇摇头,“没事儿。”说罢,他再度闭上双眼,很快的就坠入了梦乡。
……
或许是昨夜睡晚了,翌日清晨,执陌眼一睁都已过了辰时,他匆忙起身,在小太监的伺候下洗漱完毕,这一忙活,临走时竟忘了给殇离手上加锁,当时他也没留心,后来忽然想起才觉不妙,与太傅告了假提早结束了今日的课程,他连忙赶回殿里,果然殇离早已不见了人影。
狡猾如殇离,难得被他寻到如此好时机,他又岂会轻易放过?自然是要好好把握住,借着今日去那桃园走一趟。
早在执陌去上课之后,殇离就起来了,其武功平平,但轻功却是了得,以他的速度,想要避开外头那些侍卫的眼逃出去也并不算太难。
而这一回,他目标很明确,也清楚自己时间不多,所以出了宫后,就马不停蹄地往桃园的方向赶去。
赵家桃园是个很美的地方,至少殇离是这么觉得的。这时节正值桃花盛开,那满园子的粉色桃花,映衬得此处就像仙境一般。
桃园很大,却寂寥得很,殇离在里头绕了很大一圈,都没瞧见一个活人,最终还是在一座假山瀑布旁找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你是何人?”男子抬起头,看着殇离,似乎不太明白为何这个少年会出现在他的住所。
殇离仔细地将面前的男子打量了一番,见此人面相清秀,长得极为小生,便反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蔚无双公子?”
对方先是愣了愣,很快地又恢复了冷静,他微微颔首,淡然启口,“我就是蔚无双,公子是特地寻我而来的吗?”
“正是。”殇离迈前一步,礼貌地作揖道:“在下沈殇离,有些事想要请教无双公子,不知可否与无双公子坐下细谈?”
蔚无双看着殇离面相,觉得此人不像恶人,便领着他一同回了屋里。他取过桌上的水壶,给殇离倒了一杯清水递去,“我这儿寒酸,怠慢了沈公子,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