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彤也瞄了巫晋一眼,见那人并未理她,略微失望的坐在苏青身旁,扬起微笑道:“不必如此客气,随我表哥叫彤彤就好,苏将军。”
苏青三十多年倒有一半皆身处战场,回朝所见也只是区区数人而已,何时见过文彤这样仙子一般的人物,本就不善言辞,如今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桌子人有一瞬间尴尬,还数严思成善活络气氛,叫小二又上来几样菜,紧忙着给苏青敬酒。
苏青喝了些酒,性子放的开些,笑容也多了不少。反观巫晋却与平日不同,不若在府中时时常与他说话,而是与严思成话更多些,那两人倒像是给他跟文彤制造些说话的机会,苏青如此想着不觉笑了,暗道没道理。
苏青听那两人所说多为政事,倒也不好打扰,只好与文彤闲话家常。
“苏将军,不如我们去湖面泛舟吧,今日湖上人多,定很有趣。”酒过三巡,文彤突然指着水榭旁扁舟提议道。
苏青为难的看着她,不好拂了她的意,却也知道自己不是能拿主意之人,便望着巫晋。巫晋倒没什么意见,只缓缓的说了句:“既然阿青喜欢,我们便去吧。”
苏青看到巫晋点头答应后,文彤一双水眸瞬时亮了不少,她望着巫晋那种热切的视线令苏青有些好笑,不知道现在又是怎么个情况,可似乎妾有意,郎无情。
下楼时,他走在巫晋身旁,用手肘顶了顶对方道:“怎么,你们两个要相好,还要拉上我与思成二人作陪不成。”苏青以为他猜到点子上,正等着看巫晋是何表情。
不料那人突然转头看他,瞪圆双目问他:“你说什么?”
苏青笑容僵在脸上,难道自己猜错了?除了他欲自尽那次巫晋发火,还从未见巫晋此时这般薄怒的样子,对方正皱着眉,容颜冰冷,像是他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
巫晋见自己反应有些过度,慢慢缓下表情,抱歉一声快走几步,拉着严思成离开,留下文彤与苏青二人面面相觑。
泛舟时,苏青就与文彤同乘,船公站在船艄拨着浆。
凉凉的夜风拂过,便能闻见文彤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甚是怡人。那女子先是垂目沉思了许久,直到舟至湖中,才恢复初见时一般,与苏青闲谈起来。
“苏大哥,你可有回去寰国的想法?”称呼已由苏将军变为苏大哥。
苏青苦笑着摇头道:“我现在这日子就如偷来的,兴许过一日,少一日。我不想费心在无望的事上。”
“可文彤听闻苏大哥乃忠国之臣,难道不想回去为自己讨个说法,兴许那昏君也有清明的时候呢?”
“他若清明,又怎会派人来杀我,况且……”苏青望了不远处巫晋那艘小舟一眼,苦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即便我想回去,晋王又怎会许?这起码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若是他许呢?”文彤试探的问道。
“那便是纵虎归山。他若许,我定然回去。”他不怕巫晋知道他有离开之心,若说他从未生过逃离之心,想必无人会信。
且不论寰帝如何待他,他也不能辜负先帝遗愿。总之他苏青誓言已出,断收不回来了,辅助新帝,不死不休,若他对新帝再无用处,若新帝能给他足够要他命的理由,那就让他取他这一命又何妨?可全部前提皆是巫晋许他离开。
“难道你从未有过此后留在巫国的念头?兴许我们巫王会重用你。”文彤又问。
“……你不懂。”苏青起身,站在船头,迎着拂面的清风负手而立。
他的身份敏感至极,巫晋能够留下他已经令他倍觉惊讶,他只等巫晋出招,他接便是了,效命巫国,即便他想,巫王也不会那么傻得收下他的,况且他绝不会背叛先帝,背叛寰国。
文彤望着苏青,突然觉得那个背影无限寂寥,又仿佛那个人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一般。想起巫晋曾吩咐自己的任务,竟觉得心有不忍。
巫晋见苏青仰立船头,也跟着站起来。
严思成立刻抓住他,道:“我看他不像会做傻事之人。”倒是这巫晋,不若平日沉稳,生怕那人发生一丝意外一样。
“你懂什么?”巫晋甩开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苏青,仿佛只要那个人有轻生的动作,他便会立刻赶过去救上此人。
在与苏青接触的这段日子里,他也有些明白那个人,那人心事奇重,稍有不慎便会令他消沉,甚至让他放弃生存的念头。
“他现在还不能死,无论如何,本王都要让他活下去,而且,他要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即便将来有人要他性命,不论那人是自己,亦或是寰帝,他都绝不会放弃生命。
他要苏青比任何人都渴望生!
9、遇伏
木舟靠岸,苏青扶着文彤登上湖岸,严思成踱过来笑眯眯的对苏青抱拳道:“多谢你照顾文表妹,她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文姑娘性格如此恬静怎会惹麻烦,”苏青看着远处的巫晋,继而转头又道:“天色不早了,苏某就此别过吧。”说着便向巫晋方向走去。
“过些日子让王爷带你去我府上,由思成来好好招待将军一番,可好?”严思成在后边大声说道。
苏青笑而不语,听闻身后那人又说:“我已与王爷打好招呼,将军不必顾虑。”
巫晋见苏青走到身前,转身同向而行,直到走出人群,入了去往王府后院的巷道,才问苏青:“今日过的如何?可还开心?”
“开心,”苏青说着歪头看向巫晋,和声笑着:“严思成此人豪爽痛快,当引为知己。”
巫晋不置可否,“那么,文彤呢?我见她对你有些好感。”
苏青奇怪的看了巫晋一眼,倒也直爽道:“好感我倒是没看出来,文姑娘如此美貌怎会寄情于在下。”她倒是似乎对你有些好感,苏青暗暗加了一句。
也不知巫晋在想些什么,一路上两人再无谈话。
拐过巷尾,两人齐齐停住步伐,巫晋向前踏出半步,将苏青护在身后,低声道:“小心,注意周围。”说话间,灵侍也跟上来,背对二人警惕的望向四周。
苏青皱眉,巫晋为了表示给他足够自由的诚意,并没有带他人出府,三人走倒确实比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轻松不少,况且在巫京城内又有谁胆敢将主意动到晋王头上?想来又是寰国派过来的刺客。
丈宽的巷道内一时间只能闻见树叶擦过的声音,接着便看见十几条黑影闪现,寒光闪闪的刀刃晃过,竟将狭窄的巷子映照的明亮起来。苏青三人唯有灵侍带着武器,她将手中利剑递给巫晋,又从腰间抽出软鞭,与数名黑衣人缠斗起来。
那些人目标明确,手法凌厉,招招皆向苏青使去,巫晋挥剑砍过,一条黑影便映着剑光倒下,苏青毕竟战场出身,即便没有武器傍身,依旧自保有余,况且巫晋时时护他,倒也没有危险。
兵刃交戈碰撞声不断,转眼月已从中空移至梢头,黑衣人仗着人多依旧未有退走的打算。
苏青扼住一人咽喉,正要一掌捏碎,却听那人口中急道:“苏将军!”
苏青稍一犹豫,便见那人一手拧住他手腕,一手扬起弯刀朝他身前斜砍而下,正在苏青躲避不及之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苏青小心”随后飞至一人,拦臂护住苏青,要硬替他挨下那刀。
苏青眼疾手快,一见是巫晋,忙揽着他急退半步,弯刀便从巫晋左肩划过。他从巫晋手中取过长剑,再不犹豫的向前方黑衣人刺去,一剑封喉,可替他挡剑之人仍旧不可避免的伤到了皮肉。
“十六!”苏青看那人左肩鲜血涌出,立时心急,但刺客并不给他喘息时间,反倒趁着他心急之时围攻过来,苏青咬牙,两步踏到墙上,飞身掠起,将怀中巫晋甩出道:“灵侍,接好!”接着便见巫晋腰间卷了两圈鞭绳,被灵侍带了过去。
苏青没空去看巫晋过去后两人情况,只将右手长剑握紧,沉出一口气,眉一皱神色立刻冷凝下来,周围气息仿佛有了生命般围绕他周身旋转起来。
他周身六名黑衣人见此不敢妄动,只紧紧盯着他,待有破绽立刻取他性命。
只一眨眼的瞬间,便不见苏青身影,待众人感觉头顶微有凉风吹拂时抬头去看,便见那人舞着已看不见剑身的剑花带着轰鸣的声音与不绝的气势一剑倒刺下来,那围攻苏青的六人甚至连招式都未识出便应声倒下。
那阵清风过后,窄巷两旁青石砖面上竟现出寸深的刻痕,犹如疾转的利刃刮过。
剩下二名黑衣人见状,均有了退意,似是才意识到面前之人是战场上万夫莫开的将军。苏青又怎会如他们所愿,一步一步接近,表情还如方才那般煞人,面容冷峻,看蝼蚁一样看着那二人。
“苏将军……”一人开口,想要求饶。
“我不是你们的苏将军,既然寰烨一定要我性命,我便与他划清界限。从今以后,寰国再无苏青此人!”说罢一剑挥下,那二人均眼也未眨便跪伏在地,生机尽绝。
灵侍震惊的望着苏青,仿佛不认得此人一般。
巫晋倒是早已料到苏青剑法高绝,却也没想到能瞬间便制伏那六人,便是连他也没看清那到底是何招式。自与苏青比剑那次,对方半招未出便挑落他的剑,他就知道苏青剑法绝非一般人可比,那堪比岩石硬度的宝剑在他手上竟如无骨一般,该要是何造诣才能入此境界?
苏青收回剑,走到巫晋身旁,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关心,他问:“怎么样?没伤到筋骨吧?”
巫晋摇头,手伸到苏青面前,那人躲了躲,他倒也不在意,执意又向前靠了靠覆在苏青面上,帮他将腮边血迹抹走,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然后看着苏青温和的笑道:“没想到阿青如此厉害,这我就放心了。”他眸如幽潭般映着月色,弯弯的眼角满是笑意。
苏青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不知不觉的从灵侍手中接下巫晋,扶着对方朝晋王府后院走去。
苏青仰在床上,双手枕臂,不知为何竟患了失眠。他平生经历事情不多,然多数均为战事,他可数日内不眠不休的将时间耗在战争上,也不觉丝毫疲累,可一旦换了别的事就经常令他头痛。
譬如今日,巫晋先是将严思成介绍给他认识,他可以将其理解为是在拉拢他。两人又合伙给他介绍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他权当是在试探也或许是美人计。可最后巫晋竟为了救他而伤,真若对他有所求,严刑拷打便是了,弄出这么多花样是为何呢?
还是,他竟真的想与自己做朋友么?
巫晋坐在房中,上身赤、裸,肩上缠了棉布,并无血迹透出,可见伤并不深。
灵侍端了内服药过来放在桌上,立在旁边候着。
巫晋问:“他怎么样?”
“已经睡下了,王爷,灵侍有一事不明。”
“说吧。”巫晋右臂搭在桌边,轻轻敲击桌面,眼无焦距的看着空中一处开口说道。
“既然苏将军剑法如此骇人,当日为何会败在将军手下?”
“怎么?你认为我胜不过他?”巫晋低头看着自己肩头的伤,良久缓缓说道:“其一,他用枪,并非最擅长的兵器;其二,他体力过差,不善久战;其三,他压力过重,心智不坚;其四……”苏青一心求死。
这第四点巫晋并未告知灵侍。
巫晋说完拿过药碗,一口喝下,站起身,将肩上的棉布都拆了下来,露出狰狞的伤口。
灵侍一见立刻跪了下去道:“属下护主不利,请王爷责罚!”
“自己去领罚吧,这已是你第二次失职,事不过三,再有一次陷苏青于困境,你便自裁吧。”
10、天子剑殇
巫王听说巫晋受了剑伤当堂震怒,下令严查巫京城,彻查巫京城内近来的外来人口。再有类似情况便要摘了护城将军的乌纱帽,之后下旨许巫晋半月在府养伤,并命人抬来五箱灵药补药,声势浩大。
严思成听说巫晋受了伤,便没再提邀苏青去他府上一聚的话茬,说此事等他伤愈再议。
城内百姓也面露忧色,时常在晋王府门外徘徊询问晋王身体近况,并传出数种晋王受伤始末的传说。
而此时的巫晋正坐在青石凳上,手执黑子轻松落定。
苏青单手托腮,望着被逼入死巷的棋,仿佛出神一般,一盏茶时间过后,才从棋盒中捡出一子,轻轻置于一点。
巫晋眼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左手持起杯盏随意的抿了一口,“阿青啊,你还真是深藏不露,这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不错,看来想要胜你定要费番心思了。”
苏青摇头,看着那盘自己完全处于下风,狼狈中求生存的棋局不知该说什么,常言道人生如棋局,起起落落辗转周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鹿死谁手,可他这盘棋却注定是败局,因为从一开始巫晋就未尽全力。
“在想什么呢?”巫晋见他走神,便在他面前摆摆手,眉眼弯的如月牙般,放下手中棋子道:“算了,一盘棋而已,没必要分出胜负的。”说完抻抻胳膊,眉宇顿时皱了一皱。
苏青见状起身问他:“动作不宜太大,伤口容易开裂。”
“无妨无妨,我皮糙肉厚。”说罢抄起石案上放置的青色木剑,翻身飞入身后树林中,舞起剑来,沙沙风中夹杂着木剑破空的飒飒锐响,仿佛狂风拂过一般。
巫晋要与苏青比试剑法,苏青却道刀剑无眼,易伤人。巫晋拿来两柄精致的竹剑,苏青又道不知为何他拿起剑后只愿独舞,并不想与人过招。
巫晋听他万般推辞,脸色沉了沉,却也没再勉强,偶尔提起竹剑耍耍招式要苏青给他指点指点。
苏青站在一棵柳树下,双手环臂眯着眼望着那人飘逸的身影,突发感想问道:“怎么不见王府有女主人,巫王如此着紧你,竟未予你赐婚吗?”
“那怎么不见阿青有妻女?”巫晋倒仰挑剑反问,“老寰帝如此委重你,也该给你指一房媳妇牵制你。”
“我啊,我自身尚且难保,不知哪日就没了,要媳妇来岂不是拖累了她!你呢?”
巫晋停下剑势,想了想,走到苏青身后那颗树旁,以剑尖轻点,由上至下如行云流水一般刻下数字,苏青转身过去,望见那颗树数处树皮脱落,露出内部嫩白的枝干,白色图形组成了几个字:一生一世一人。
苏青拍手称赞,没想到巫晋还是颗情种,一生只望一人。
巫晋却未告诉他,此一人非彼一人,而是孑然一人。望着苏青自心底里洋溢出的笑容和那清脆的掌声,心底竟淡漠了往日那种寂寥,倒生出些许温暖来。
灵侍前来复命时,见那两人气氛竟融洽的再容不下他人,不禁暗暗称奇。
巫晋听闻有脚步声靠近,便回身走过去与灵侍交代起来。苏青看着树上那些字,心头觉得异样,伸出指尖去碰触,即便隔着指尖薄茧也能感觉到白嫩的枝干柔顺暖滑,又将掌心覆在那些字上,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掌心,他闭上眼去感受,那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竟渐渐安稳下去,似乎能这样安稳的活着也非难事,即便将来某一日在寰国史书上见到叛将苏青的名字,想来也并非痛不可及之事。
“阿青,你会不会包烫面饺?”
“什么?”苏青睁眼望去。
巫晋几个大步跨到苏青面前,抓着那人手腕便朝伙房走去,边走边兴奋道:“皇兄知道我喜欢吃烫面饺,将宫里的御厨拨了几个来给我包饺子,我们去瞧瞧。”
苏青看了眼被抓牢的手腕,皮肤上传来那人掌心灼热的温度,隔着袖口热度依旧无损。苏青无奈道:“十六,你告诉我你究竟什么年龄?”怎么还如此小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