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灵侍想要扶过苏青,被巫晋面无表情的无声喝退,垂首跟在后边。
巫晋将苏青又安排回上院那间房,看着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人,不知不觉的叹了口气,“说出来了不是就不用受苦了?笨蛋阿青。”他伸出手指,将粘在苏青脸上碎乱的发丝轻轻拨走,指腹从那人消瘦了些的脸颊滑过直至下颌,似乎是觉得触感不如从前,眉峰微微蹙起。
“王爷,”此时灵侍拎着药包出现在门口,打断正出神的巫晋道:“灵侍来给苏大人换药。”
巫晋起身,退到床头又看了苏青一眼,随后迈步离开,临近门口时,他说:“他已经不是苏大人了。”
“灵侍明白。”
苏青原本绷紧的神经在见到巫晋那刻便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便在床上躺了两日两夜没有醒来。醒后第一眼见到的又是巫晋,只见那人正站在四方桌旁,俯身看着什么。
在见到巫晋那一刻,他突然感觉眼眶有些热。尽管只是这么个背影,却让他觉得比任何人任何事都更能令他心安,从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他也生出想将痛苦分担出去的想法。
尽管他现在没有丝毫势力,可巫晋会帮他把事情调查清楚吧?是何人在打传闻兵谱的主意,为何会断定他有,要兵谱又有什么目的……
那人发觉他醒来,转过头。今日穿了一身纯色白袍,发也未束只拿了根簪子随意挽在头顶,眸如深潭,脸上那个浅淡的笑容将他整个人映衬的越发温润,仿佛年少时所读古卷中的风雅公子从书中翩翩走了出来。
再见巫晋的笑容,竟如恍如隔世一般,苏青一直盯着那人看,直到巫晋走到自己榻前,坐下去,歪头好奇的看他,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过于热切,忙调转视线看向自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发现身上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苏青不甚在意的坐起来靠在床头,尽管伤处依旧很疼,然而施鞭之人力道拿捏的极准,只令他疼痛难当却不伤他筋骨,在不受刑时身体并无大碍。
巫晋没回答他,只是挑起他一缕头发放在手中把玩。
“语悦救出来了么,十六?”苏青见对方不答,便换了个问题。
对方却依旧不答,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苏青皱眉,今日的巫晋似乎有些不同,令他隐隐觉得不安,压下心底异样的不详感,他正要再度开口,身旁人却终于放开他的发,抬头看向他。
巫晋问:“阿青,你有的东西,我问你要,你会不会给。”
“会。”苏青毫不犹豫的答。
巫晋看着他的眼,嘴角慢慢上扬,直至哈哈大笑出来,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阿青其实是与我最好的!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才想到!”说着便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才发现这一点。
巫晋笑声停下,抓起苏青床边那只手,问他:“那你告诉我,《天兵行要》在哪里。”兴奋的样字就如赢了苏青的棋或是得到了那人称赞之时,眼亮闪闪的。
苏青心猛地一跳,一眼不眨的看着巫晋,心中那股不安渐渐扩大,他缓慢而坚定的说:“我没有,我不知道。”手被那人抓的生疼。
巫晋靠近他些许,眼中流露出失望,若是平日苏青见到定然会安慰他,可今日对方那种神情却只令他心惊肉跳,只听巫晋又问:“连我也不能告诉?”
“我不知道。”
巫晋摇摇头,松开苏青的手,慢慢站起身,拂了拂衣襟,神情淡然到可以说有些冷漠:“你让我很失望,阿青。”
苏青暗自安慰自己,不可能,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最好的兄弟?!却还是一手抓紧床褥,面上故作平淡却无比艰难的问出口:“十六,一直以来想知道《天兵行要》的人,是你?”
巫晋没点头,却也未否认。
“那群劫匪的大主子是你?”苏青听到自己又问。
巫晋背转过身,负手站在桌前,遗憾的叹了口气,说道:“阿青,枉你平日聪颖。你何苦要点破,蒙在鼓里不是很好么?”
苏青闻言猛的闭眼,那一刻感觉身上数百道伤口齐齐作痛,伤连肉,肉连心,粉身碎骨一般。五指收紧,只觉得呼吸都是疼的。
“你为何要骗我!”他用尽生平力气喊道。
“因为你是苏青。”这次巫晋倒是给了他一个明白。
因为他是苏青……苏青压抑着心底泛出的疼痛,这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身在局中。
巫晋看着窗外,心道今后不知该如何安排苏青,还不等他想个明白,就感觉耳后生风,身体下意识斜身避过,眼便瞧见苏青手刀劈过来,夹带千钧之势!见他闪过又向下朝他肩胛劈砍而去。
巫晋伸臂挡住,拦住苏青道:“阿青,你这是做什么?”
苏青冷笑:“哼,做什么,杀你报仇!”说着便缩回右手,左掌劈向巫晋。
巫晋见他招招狠厉直欲取他性命,双眼爆红,面露癫狂之色,便小心正色与之对峙起来。
两人徒手过招,均将身法调整至巅峰,外边灵侍听见室内传来肉体相搏的声音立刻闪身进房,一时间竟也看不清二人身形,只能焦急的观望着,眼见屋内红木桌椅均已被劈开,书架瓷器也已碎裂遍地,那二人还未停手,一刻钟后才听闻一声压抑的痛呼传来,便见巫晋屈膝跪着,而膝下正抵在苏青后腰之上,那人刚换好的清爽袍子此时已是遍布血斑,而血迹还在自内而外快速浸染出来,正恶狠狠的瞪着眼。
巫晋站起身,灵侍立刻走过来,将苏青双手反绑在背后,随后拉起。
经过那拼死一仗,原本便负伤在身的苏青已是没有任何力气挣扎,只是仇恨的看着巫晋,恨不得用视线将那人碎尸万段!
“罢了,押他去囚室吧。”巫晋手背贴在微微肿起的脸上,皱着眉对灵侍道。
灵侍收到命令,并带着苏青朝门外走,他们走到门口时,听巫晋又说:“阿青,是你不肯交出兵书在先,不要怪我。”
苏青狠狠的闭上眼,任由灵侍拖带着他。
笨蛋阿青,若不曾发觉或装作不知,他本可以待他伤好再做考量的,巫晋想着。
前一刻还躺在舒适的软榻上,后一刻便窝在寒冷的石床上,鼻息充斥着霉腐的血腥味,身边墙壁上爬着食腐虫。可外界环境的变化却丝毫未能影响苏青,他此时觉得冷觉得心寒,只因为自己错信了巫晋!
那个温润至极的男子不想他伤到他便透过窗口看他身体恢复如何,不想他过于憋闷便带他出府赛马,见他无聊便命人拿来棋盘对弈,时而顽皮的央求他耍剑,又会认真的为他束发理冠,介绍朋友与他相识……
仿佛只是美好的梦境一般,梦中与他称兄道弟亲昵的称他为阿青,却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取信于他的骗局。
什么严思成,文彤,什么语悦都是用来套他话的工具!亏他还为了救语悦而自投罗网。
他苏青活了三十二年,今日才知道自己到底愚蠢到什么程度,他竟与死敌谈笑风生,竟与仇人兄弟相称!
“苏青你真是个笑话!哈哈哈哈!!”
他记得曾听人说巫国巫晋是个极其危险又狡诈的人物,他以为传言为虚,却没想到被他嗤之以鼻的传言竟一字不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如今回想过往,也不曾想到那人在他面前出现丝毫纰漏,那人城府之深之阴险令人防不胜防,将对他的好做的浑然天成仿佛出自真心,却在得知无法从他这里得到想要之物后倏然变脸,命人棍责鞭打折磨他……
苏青一手抚住心口,缓缓捏紧,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16、立下死誓
苏青在囚室呆了两日,这两日他倒是没受苦,到了用膳时间便会有人送饭菜过来,那饭菜均是平日他喜欢的样式,三餐后送来的还有熬好的药汁以及外用伤药。
苏青开始并不理会,对所有人视若未见,之后送饭菜的人对他说晋王就在囚室外,说他若不将饭菜吃光,就亲自来伺候他。
苏青眯眼看着那些饭菜和伤药,想了许久,终于忍着疼痛恢复了进食,对于送来的苦药也不再拒绝。
巫晋以为他要绝食?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日,苏青身上鞭伤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可见那些伤药确有奇效。正当他盘膝坐在地上调整内息时,牢房门被打开,两个七尺高的莽汉进来,将他拉了出去,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撞击声过后,他被放在一把竹椅上。
他对面坐着巫晋,那人手握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手心拍打,瞧着前边墙上的刑具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问他:“阿青这两日觉得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死不了。”
“这就好,”巫晋站起身,将拿着折扇那只手背在身后,道:“我再问你,《天兵行要》在哪里。”
“你过来,我告诉你。”苏青道。
巫晋倒是惊讶了,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苏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弯了弯算是笑了,不疑有他的走到苏青面前,将想出声阻拦他的侍卫挥退,与苏青面对面站着。
苏青毫不含糊,出手直取巫晋命门,旁边侍卫见状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要将苏青拿下。
“住手。”巫晋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
胜负一瞬间便已分晓,此时苏青指尖距离巫晋前颈只有毫厘距离却难再进分毫,而他自己颈项却已被手上锁链缠绕,链条另一端握在巫晋手中。
巫晋松开锁链,淡淡道出二字:“上刑。”
依旧是鞭刑,却比初次受刑痛上数倍,行刑之人是纵鞭好手,鞭鞭均朝着苏青身上纵横的血痂处抽去,每落一鞭便生生抽落一条血痂,旧伤之上再添新伤,几鞭落下来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苏青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死死的看着巫晋,额上脸颊豆大的汗滴滚落下来,所经之处都是疼的,他却仿若未闻。
巫晋也不看他,鞭声密集时,他便抖开扇子背转过身轻轻阖动扇面。
“阿青,我也不想如此对你,何时若是想通了,想起了,一定要告诉我。”巫晋说。
苏青不知那人说这话时是何表情,悲悯的,幸灾乐祸的,还是阴险的,或是那副可笑的温润样。
他想起从前那名死士,被巫晋抓起来不出两日便招了供,那时他觉得不可思议,今日才知巫晋折磨人的手段简直非人,他竟不知自己可否撑过两日。
他记得那名死士衣内肉身已无完好之处,恐怕也受了这鞭刑,或有其他更厉害的刑法。
那日严思成扯他衣领他不懂,今日方知那人是在看他是否受刑,实在讽刺。
“阿青,你会再寻死么?”巫晋忽然如此问道。
“哈哈,自然不会。”
“因为找到了生的希望么……”巫晋暗自安慰,苏青不会寻死便好。
“你错了,因为我恨你!我恨你。”
巫晋转身看他,先是不解,思索过后却朗声笑了,道:“早知令你恨我你便不会寻死,我何苦还大费周折让你明白这世间活着有多有趣,阿青阿青,你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说着便转身笑了起来。
“苏青一生从未为自己发誓,我今日便与天发下死誓,我生之日你死之时,若不能手刃了你,我便筋脉寸断武功尽废生剥皮死抽骨不得善终!《天兵行要》我送猪送狗绝不送你,要杀要剐快趁你今日有命!”苏青毫不理会巫晋的疯言疯语,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仿若诅咒,胃部痉挛抽搐,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涌出,说到最后已是字字啼血。
巫晋皱起眉,察觉到那人吐字异样时猛的转过头,眼见苏青嘴角带血立刻吼道:“住手!”
刑鞭之人立即收手,却因被巫晋气势震慑手腕微抖,长鞭落下时鞭尾抽在苏青脸上。
巫晋上前一步一掌将刑夫推开,那人撞在挂满刑具的墙上,落下来时便咳起血来。
他伸出手,袖口经过捆绑苏青的地方,链条便松开,他抱起昏过去的苏青来到牢房,将人轻轻放在石床上手掐了掐那人腕脉,发现那人竟然心脉受损。手沿着那条红肿的鞭痕轻抚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声说道:“以后不许再弄伤他的脸,他如此好面子,若是毁他容貌,他怕是不愿再出去见人了。”
苏青蒙蒙之中感觉脸上有些异样,像是有人在抚摸他,他睁开眼,便见有个人蹲跪在他面前,微笑的看着他,那笑容那么温暖,一瞬间他以为这巫晋又调皮,一大早便邀他赶在早朝前出府去玩,正要笑话对方,紧接而来的剧痛却将他理智拉回来,他想起眼前这人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毫不犹豫的一张口,便将游走到他唇边的东西咬住,狠狠撕扯着,恨不得将那东西生生咬下来嚼成肉末和着血吃下去!
巫晋任他咬着他手掌边缘,直到那人眼角都泛了红,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才伸指去点苏青穴道,微笑着对那个动弹不得的人说:“阿青,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可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你想要我死倒也不难,给我《天兵行要》,我任你处置,好不好?”说罢垂下眼睫,有些可怜的样子。
可苏青再也不会被巫晋外表欺骗,“我不会再信你半句话,半个字!你只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我死你生,我生、你死!”
巫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环视了牢房内一圈便转身,离开前他说:“今日之痛你忍得,只怕他日之辱你忍不得,阿青,我不想让你吃苦,可只有你将兵书交给我,我才可放你。”
“呸!”
苏青听见那人临走前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又与管事吩咐了几句,便离开此地。他闭上眼,忍耐许久,一滴泪终于沿着眼角流出。
巫晋,你为何骗我,以你我从前交情,若我知道,我还会有任何事不告诉你吗……
那日后,苏青发现他饭后没了例行汤药,倒是有个人给了他一个白色瓷瓶,那个瓶子细腻温滑,伴有清香,不知是何材料制成。那人告诉他每日里需服一粒里边的药丸。
苏青仇视的望着那人,那人有些艰难的解释说,那是巫王赐予他们王爷的疗伤灵药,天下间也不出百粒,晋王府有的都在那瓶子里了。
苏青不管那药得来不易世间少有,他只知可以疗他的伤救他的命,便按时服下,至于其他他不关心,他不会再上巫晋的任何当!巫晋想用这些灵药吊他的命,免得他被折磨死没了兵书下落,他就陪他到底!
鞭伤二次结痂时,他以为巫晋会再来抽开他旧伤,那人确实来了,却说不想再令他流血,会换一种刑法。
17、老虎凳
严思成派出去的人回来报给他苏青消失的消息,他便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冒雨赶到晋王府,经下人通报见到了巫晋,那人正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悠闲的与自己对弈,见他来也不理,放他在下边跪了一刻钟才收拾了残局,许他开口说话。
他跪在地上,双手掐着先皇赐给他的翠玉录,对坐在他前方的巫晋进言道:“王爷,苏青不能死。”
巫晋斜过身子看他,懒懒的抬眼问他:“你倒说说,他为何不能死?”
“有先帝御赐翠玉录为据。”说着便要将翠玉录呈给巫晋详查。
巫晋看了那柄翠绿色玉剑一眼,并未接过,说了句“我从未想过要他死”便陷入沉思。
严思成在晋王府呆了半个时辰,便匆匆出府,消失在雨幕中。
巫晋来到囚室,心情显然很好,双腿交叠着看着苏青被人提出来,绑在老虎凳上。
“我近日不想见血,便换个方法。阿青,五日,还有五日,你不说便必死无疑。”
苏青歪着头,根本不愿再多见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