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十九透过车帘的缝隙,瞧见自己的二哥正往悉寡太郎的帐篷走去,俊秀挺拔的背影有着难言的孤寞。
十九微微地眯了眯眼,眼睛有些酸涩难当。
时光好像逆转,他突然记得那个秋天的黄昏。当时他的母妃刚刚下葬不多久,父王又沉沉地病着,他那时候三岁多。
他已经一言不发很久了,当时宫里都有关于他不再开口说话的传言。十九世子也许是得了失心疯,也许是突然哑巴了,那些宫女们窃窃私语着。
他窝在御花园最角落的石头上,像今天一样,眯着眼看天边的落日,如一个橘子,又如一个大饼。
那时候二哥偷偷地走到他身边,半蹲在他旁边,淡然地道:“日头就要落山了,你的丫头却四处找你吃午膳,你就准备一直这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他撇过脸,摆明了不想理任何人。
二哥悠悠地放了一碟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在石头上,顺便地抓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他真是个恶劣的人,王宫这样大,他却偏偏跑到他身边来吃东西,这是故意在引诱他吧!
“嗯,真香,御制的糕点,果真不凡。又松又软又香酥无比,入口即化,齿颊留香。还有那中间的红豆酱,别提多香甜了。嗯……”二哥夸张地舔了舔舌头,享受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只要吃上一口,一小口,就算马上去死,也值得了。
有他说的这么夸张吗?
三哥他们偷偷交待过,不要和刘妃他们走得太近,也不要过于轻信二哥。
那是什么意思?是暗指刘妃和母后的死有关系吗?
他的确听过这些谣言。那二哥会不会在饼里下毒?
可是他随手拿了好几块都扔到嘴里去了,依然谈笑风生。
二哥讥诮地笑了一笑,捏了捏他的包子脸说:“我就知道你不敢吃我的糕点,怕我下毒吧!呵呵,看来我和老三打的赌又赢定了,他的’追风‘得借给我骑一个月!好了,我去也!”
说完,作势跳下石头,意气风发地准备去领奖励。
追风是三个最宝贝的一匹马,宝贝到快要和它同行同宿了。
十九着急地把盘里的糕点往嘴里一塞,心中暗道:“我吃了我吃了,你不要去骑三哥的追风……”
二哥早跑远了,哪里还有人影?
嘴里的糕点果然同他所言,入口即化,真好吃!
他好像有两三天都没怎么碰过食物,感觉食道有些干涩,有点哽咽。
二哥是个坏人,故意拿这些糕点来引诱他破戒。
二哥是个坏人,这些糕点把他噎着了半日,直到他跑得老远回到宫里喝了一碗粥,这才好了。
二哥是个坏人,这糕里不会有毒吧?
三岁多的十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盖着母妃的旧褥子,等待着可能会有的毒发和痛苦。
但他很快便睡着了,梦中似乎被母妃温柔地抱着,给他讲各式各样的故事。
等他眼睛再次睁开时,晨曦从窗户缝里射进来,能看见光柱里纷纷扬扬的灰尘,如雪花一样飘转……
又是新的一天呵!
他没有放毒。
二哥他不是个坏人。
往昔的一切都如烟云一样飘散了,十九揉揉酸涩的眼,觉得那些回忆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百里葺鳞却笑盈盈地朝十九这边走过来。
常建正抱着十九,见他来了,显见着有些紧张,身体僵直,一身的防备。
百里葺鳞却优雅地一拱手,长长地行了个礼,道:“感谢老师和十九救了我的朋友。”
常建皱了皱眉道:“我们救他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你不需要说谢。”
百里葺鳞愣道:“人道主义?”
常建知道自己又露陷了,又说了些穿越的词语,便随口解释道:“当时无论是谁遇到那个情况,我们都会救的。”
百里葺鳞一笑,把他身后的碧草蓝天都衬得黯然失色。他道:“那若当时是我被马踏了,你也会救我吗?”
常建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对不对,十九?”他明里是回他,眼睛却望着十九,似乎是在教育十九做人的道理。
十九只得被动地点点头,看一看老师,又望一望二哥。
心道:“二哥也太狡猾了,趁着三哥他们去参加赛马的决赛场,跑过来和老师搭讪。现居然在套老师的话。”
说声无意,听者有心。
现在百里葺鳞听了常建如此干脆的回答,显然非常受用。于是笑了笑,那是发自肺腑的愉悦,笑起来简直祸国殃民。
他轻咳了一声,百里泉便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直把常建和十九唬了一跳,以为要被绑票了。
却见百里泉只是拿来一个精美的小盒儿,递了给百里葺鳞。
却见百里葺鳞又恭敬递给常建,道:“这是高丽的大人参,长了怕也有千年,四肢皆全,须发均在,请老师笑纳。”
常建瞅了瞅那半开盒中的人参,果然很大,远远地嗅着浓浓的参味,知道绝非凡品,于是道:“高丽参啊,好东西,小十九你收着吧。”
十九呆在那,也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
常建用屁股顶了顶小十九,又怂恿道:“虽然救死扶伤是你医生的天职,但是合理地收取医疗费用也是必须的啊!速度收了,有嘛不好意思的。”
十九被他顶得人一颤,只得上去把那盒子抱了回来。
心中依然在消化着那些话。
百里葺鳞见常建这样说,也只得接话道:“老师身子一向不大好,未来便靠十九弟悉心调养了。”
十九哼了一声,道:“自然会。”
百里葺鳞这才一脸荡漾、满面春风地回去了。临去的时候双目脉脉地望了常建一眼,直把常建看得打了个冷噤。
“学生告退。”他说。
常建没好气地道:“恕不远送。”
百里葺鳞留下个潇洒的背景,快乐地朗声道:“后会有期,老师!”
第一百五十一章:王的故事
一楼,地狱道传送口。
二楼,饿鬼道传送口。
三楼,畜生道传送口。
四楼,修罗道传送口。
五楼,人间道传送口。
六楼,天道传送口。
七楼,判官室。
八楼,这里是八楼。那个最最神秘之所在。许多人都很好奇,这八楼究竟是什么房间。
现在,阎罗王正呆在八楼,已经十天都没有出来了!
白先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今天轮到他去帮那风骚的家伙送食物。
隔着厚重的大门,里面传来风骚的跑调歌声。
真亏他,都这样了,还能哼歌。
白先生摇摇头,轻握了握黑先生的手,从那宽厚的手掌里汲取了一些力量。不让自己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推开门,那歌声就更大些。谁也听不懂这风骚的家伙究竟在唱什么。
现在王早已经没有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了,他现在简直全身已经炭化,黑得只剩下眼白和牙齿是白的。
他的四肢正被仙藤牢牢扣死在诛仙台上,脚下燃着熊熊大火。
这正是“三昧真火”,可驱瘟疫,亦可伤神魔。
白先生其实见识过三昧真火的厉害,几天前,当他小心地伸了指尖过去触碰了一下那个诡异的小火苗,结果指尖如针刺一般,又如被辣椒腌制一样,巨痛难当,直疼到今天。王却一直被这样的火灼烧着,整整十天了,无处可躲地烧了这么久。
黑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一碗水端到他身前,道:“你这样又是何苦?”
那块四肢不能动弹的黑炭眨了眨眼睛,眼白一会儿能看清,一会儿不能看清,这大约是眨眼了吧。
这下白先生终于听见他再唱什么了,他那调都跑到西班牙了,而歌词居然是烂俗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白先生全身都颤抖起来,见到他那个惨样子,居然还在快乐地哼歌,于是道:“王,你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唱歌?”
黑炭一般的人形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道:“唱歌了,心思就在歌上,就不疼了。”
黑先生叨咕道:“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都这么多年了,忘了他罢!若是早些了解干净了,也不至于受今天这苦。”
黑炭突然又换了首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夜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
黑先生终于怒了,直接把手中的那碗水端到王的嘴边,往里猛猛地一灌。溢出嘴边的水滴落在下巴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水珠掉到热锅上。
王咕咕地把水吞下去,享受地道:“肠里终于凉快点儿了,啊~”
没想到啊字还未完,一坨黑黑的东西摔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两圈,直掉到白先生的白皮鞋前头。
王笑嘻嘻地对白先生说:“小白,下巴,谢谢!”
白先生一愣。
王继续道:“你脚下,我的下巴,帮我捡过来,谢谢……”
黑白两人都被他恶心到了。
白先生恶心巴拉地捡起脚底那块黑漆漆的东西,像是被人吃剩的烤红薯的焦柄,然后递到王的面前。
阎罗王喜滋滋地把脸往前一伸,把那下巴又粘回面上,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脸面,然后口齿不清地道:“他奶奶的,多律那货是不是又多加了一块炭,把哥的帅脸蛋都烤化了……不就是一直嫉妒老子必他帅吗?公报私仇。看哥受完罚不去找丫算账不可!”
白先生好心地提醒道:“王,你还得在这烧三十九天,今天才第十天呢”
阎罗王用那特别明显的白眼球翻了一个白眼,骂道:“草,七七四十九天,岂不是要把哥练成仙丹了?当劳资是孙悟空啊!”
白先生嘟着嘴道:“你本来就料着有今日,当时为何还要帮常建逆天而行?”
黑炭一样的人挪了挪身子,把左边屁股腾挪出火烧得最旺的地方,让右边屁股继续在那被焦熬着,道:“那能怎样?看着他死?看着他难过?”
“你就不该让他穿越去那里去,现在他身边围着这么多人,轮到明年也不会想到你……”黑先生开始吐槽。
王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表情,咂着嘴小声说:“我也没想到是他啊,直到传送键按出去,我通过那个传送Bug黑进系统调到这个人的资料,才知道大事不妙,原来他的第六世居然托生成常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而已经传送出去了,我没办法返回这些操作了!”
白先生摇摇头道:“你每天都在搞什么年度最苦逼人类评选,不就是为了找到你那个小情人嘛。”
王道:“可是搞了三百多届,谁知道这么巧,真给我淘到了呢?上面封锁消息了。找人只能碰运气。”
白先生精美的脸抽抽了一下,郁闷地道:“都六世了,难怪他死也不愿意再入人间道。上头整起人来可真绝!让你当鬼差,看尽众生轮回,让他红尘翻滚,受尽人间冷暖悲欢,世世与你擦肩而过,却从不得相见。而且,让他永远遗忘你。”
王又腾挪了一下身子,哼哼着道:“好了吧,是我对他用了忘字诀,让他忘了我。这样他活在世上才不会受那些煎熬。他第一世的时候……”
“第一世的时候怎么了?”那是多久前的事啊,当时黑白二人还没当鬼差呢。
“第一世的时候,他居然残留着以前的记忆,所以从记事起就恨忧郁,成天嚷着自己不是凡人,不同流合污。不到十几岁就精神分裂,一直到六十岁,都是疯疯癫癫。经常对着末路号哭,人们叫他狂狷生。”
“第二世又是这个死样子,虽有才华却孤高不驯,被庸人排挤,怀才不遇,晚境悲凉,一半的时间用来抬头望天,还写下《天问》等几匹布这么长的诗句,最后投河自杀了……”
“所以从第三世开始,我偷偷对他用了忘字诀。让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这样就能糊涂而快乐地活着了。因为我巴望着过了七世,这惩罚就结束了,大不了我等得时间更长一点。”王一边轮流腾挪着肉身,跳着脚,一边和小白吐露着多少年前的故事。但是说到这第三世,王的脸更扭曲了,简直有四五分裂的危险。
黑先生一针见血地道:“怎么你前三世却还能找着他,后面却再也认不得他?”
白先生也接口道:“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把自己的情人拱手让人,直愣愣地把常建送到小狼窝去了,现在小狼崽们都长大了,个个对他虎视眈眈,暖床还要排队,看你吃醋吃得过来不!”
王这下不但是下巴掉了,整个脸都因悲伤而裂了煤块儿碎屑,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脸,脸,脸,快捡捡……”
白先生只得又用手去捧那些碎块儿,直烫得咿哎地叫。
黑先生把白先生拉了过来,小心地看着他的手心,帮他处理伤口,道:“小白你这是火中取票啊!这三昧金火烧过的东西,余威仍在,怎么能不懂脑筋呢。”
说完又随手变了个铁揪,把那一团黑色的“脸”碎末儿撮了起来,对着王道:“喏,脸。”
王好不容易把那些碎块儿脸拼凑在一块儿,再也不敢做出什么大的表情,只好像贴了面膜似的保持面瘫的表情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我如果用了忘字诀常建会忘了我,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我能在芸芸众生里找到他,就是因为他脑里残存的前世记忆。就像在数据库里检索关键字一样,我利用自己鬼王的便利,利用这个Bug可以找到托生后的他,虽然只能远观,不能接近或帮助他。后来我用了忘字诀,他真把我忘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不知道他的第四、五、六世究竟生活在哪个时空,托生成了什么人,过得怎么样。所以,你们说我是不是傻子中的战斗机?”
白先生肯定地点点头,心道:你太二了,你终于看懂自己了。
黑先生却挑着一边眉头道:“不见得吧,我看过八楼的开启资料,在很多年前,你也受过不少惩罚啊,你说只远观,不接近他,以你的性子,一定做不到。你说的他前两世,我大约也猜出是谁,但这二人都活过了天命之年,若不是你做了手脚,他们那样不容于世的人,那样古怪的性格和作为,怎么可能活到五六十岁……”
“好吧,我承认他们在小时候,青年时,中年时有几次快要挂了,我出手相救,因为的确是不忍心眼睁睁见着他死。你会见着小白在你面前受苦受累,悲惨地死去吗?不会吧!”
黑先生想了想,把心爱的小白的手握得更紧些!当然不会!
王黑漆漆的脸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大约有一些眼泪滴落在面颊上。如水珠落在燃烧的炭上,期期作响。他说:“第六世,直到他入了修罗道,直到他被我发射到了大周朝,我才发现自己找的人就是他。但再后悔自责也来不及了,唯有期待他能成功过关。只要他在迷雾岛,如果不是我帮他,他肯定会死,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丢下那帮孩子独自逃亡,一定会鱼死网破,战到最后。我不愿他事这样的结局,不愿意他变成飞灰……我等他已经等了千年,不在乎受点这小小的惩罚。”
白先生终于受不了这个场面,半蹲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抽泣着道:“为什么,你们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上头要这样惩罚你们?这种惩罚有意思吗,生不如死啊!”
黑先生轻抚了抚小白的背,安抚着他道:“这就得问咱们英俊潇洒、英明神武的王,他的情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孽,要受到七世不得善终、世世悲惨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