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孩子的家庭,则支离破碎,完全的被毁掉了。
但另一些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待加班时间一稳定下来,林恩就去阿瑟家领回克莉丝,而在女儿的命令下,阿瑟勉强请他喝了杯茶。
茶煮得很讲究,不过气氛硬邦邦的,林恩一口干掉杯子里的东西,阿瑟尽可能地没有做出鄙夷的表情。他问道,「情况怎么样?」
「我们认为是某个路过罪犯干的。」林恩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小镇,现在他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了。」
「偶然路过,随便找个小女孩消遣,然后丢弃。」阿瑟冷冷地说。
「是的。」林恩说。他把杯子丢回桌上,瓷器碰撞,发出尖利的声音。
阿瑟沉默,灯光从后面照下,显得气氛沉重。
「只是一个随便的、打发时间的游戏。」阿瑟说。
林恩重重靠在沙发上,按着眉心,说道,「我有时候还会想起埃玛的事,还有这案子,这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太糟糕了,无论你到什么地方,你怎么去做!」
阿瑟有一会没说话,然后他拿起茶壶,慢吞吞地给林恩倒了一杯茶,说道,「茶要慢慢喝。」
林恩沮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坐起来,拿起那杯茶,慢慢喝的时候,它的味道还不坏。品尝这种东西的美好,似乎在于更精细的层面,需要花费些心力,它没有直观的刺激。
他们默默喝了一会茶,很安静,只有阿瑟把茶水倒进杯子的声音。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生活习惯,到了这里,依然显得沉静稳定。
林恩并不是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总是藏在心里,那种黑暗不能见光,因为太过糟糕,说出来,好像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叫,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可在这里,他却想要说出点什么。
他开口说话,声音压抑而愤怒。
「我找不到那杂种!」他说。
「他是个路过的人,开着车,一小时后就不知身在哪里了。」阿瑟说。
「我尽了所有的力量,我找不到那杂种!」林恩叫道,「我找不到那孩子,老天爷,她才九岁!」
阿瑟慢慢地给他空掉的杯子倒上茶。
「这世界,罪恶并不会就得到惩罚,美德也不会就能得到报偿。」阿瑟说,「这是个非常危险和可怕的地方,简直糟糕得难以置信。我尽了所有力量,想要保护我女儿的安全,但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林恩,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盯着杯子里的茶,低声说,「我们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又给自己倒上茶,说道,「孩子们在楼上玩,商量一篇关于鲸鱼的论文,暂时还不想分开。我们可以把这壶茶喝完,再等她们一会。」
林恩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喝掉杯里的茶水。偶尔做些这样精细的事,好像也满有意思。
他们把那壶茶喝完,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林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和阿瑟单独待上这么久,而且还在品茶!
更甚至,感觉居然还很好。
他领着克莉丝离开,到门口时,两个女孩还在依依惜别——真叫人有点嫉妒,自己操心得要死,克莉丝在阿瑟家待得乐不思蜀,回家好像要离开迪斯尼乐园一样伤心——林恩严肃地和阿瑟握了握手。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他说。
「不客气。」阿瑟说。
两个父亲对望了一会,林恩想,我们的想法当然都该是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彼此之前过于亲近的生活,保持距离。这对两人千里迢迢跑到橡树镇,所想追求的生活绝对有益无害。
在回去的路上,林恩这么跟自己说,而他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顺便说一下,莫顿是两年后在国家的另一端找到的,她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但怎么也没办法说清失踪那段时间的事。重点是,林恩想,真难以想象,她在那场难以幸存的灾难里活了下来。
当地警方正谨慎地试图引发她的一些记忆,希望能抓捕到凶手,据说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对阿瑟,林恩的感觉是正确的,他的感觉总是很正确,无论是当年待在重案组时,还是第一眼看到阿瑟时——那人当时风度翩翩,可他骨子里黑暗和秘密的味道还是牵动了他警察的本能。
那以后,他和阿瑟的生活的确变得越发接近起来。
那是个普通的下午——很多个这种普通的下午——他去阿瑟家接克莉丝回去,两个孩子正在客厅里写作业,看到林恩过来,克莉丝欢快地招呼道,「等一会,爸爸,作业星期一要交,我就快写完了。」
——有时候林恩觉得,孩子们是不是能感觉到什么,现在克莉丝和她的好朋友混在一起时,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了。生活不着声色地恢复到了他和她长谈前的时刻。
而且……更进一步。
阿瑟正在烧水,看到他进来,说道,「我正要泡茶,要不要坐下喝一点?」
「好吧。」林恩说,在沙发上坐下,阿瑟在厨房里准备茶水。
「再拿两块饼干吧,爸爸。」克莉斯汀嚷嚷,一边朝林恩灿烂地微笑,「您会喜欢巧克力饼干的,林恩叔叔,爸爸泡的茶也很好,对吧?」
「是的,非常棒。」林恩说。女孩的笑容太灿烂,让他说不准为什么,有点紧张。
「您该常来喝茶,听克莉丝说,您不怎么会做饭,还有烘焙什么的,我爸爸很擅长。」克莉斯汀说。
「那真是……」林恩说,「太感谢了。」
「完全不用客气,」克莉斯汀说,「克莉丝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您就像我的父亲,您就是我们家的一员。」
「你在胡扯什么,克莉斯汀。」阿瑟说,把茶端出来。
「我希望能让林恩警官宾至如归。」克莉斯汀说。
「我不认为他需要这个,特别是在我们家。」阿瑟说,看了林恩一眼,「他更需要件新衬衫。」
林恩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的确有点皱巴巴。「我喜欢这件衬衫。」他说。
「我讨厌它。」阿瑟说。
「我很抱歉,林恩警官,」克莉斯汀说,「我真希望他学会厨艺时,也学会了基本的礼貌。」
「没关系,令尊说话简单粗暴,我很喜欢。」林恩说。
「哎呀,您喜欢就好,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克莉斯汀说。
林恩觉得这对话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准哪里怪,阿瑟准备好了点心,两个小女孩欢呼着扑过来解决下午茶,不过她俩亲密无间,两个父亲一个字也插不进去。
林恩咬了口饼干,震惊于它的美味。
「这是你做的?」他说,「天呐,味道真棒,你也太专业了!」
「是吗?」阿瑟怀疑地说,「我不知道,我讨厌甜食,不过克莉斯汀喜欢,她母亲以前经常做给她。」
他一脸挑剔的样子,碰也没碰那些饼干。
林恩对他简直有些肃然起敬。
他记得偶尔听镇上的人说起过阿瑟的妻子,关于他过去的信息很含糊,只知道她叫希尔达,因为一次突发性的心脏病去世,之后阿瑟就离开了本来生活的城市,来到这里定居,大家传说他是想换换心情,免得想到妻子就伤心。
在主归们的闲聊中,她是位文雅博学红颜薄命的女人,不过那大约是因为大家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女人能和阿瑟配到一起,而介于她已经无奈离世,所以多加一些溢美之词也不为过。
林恩想她大概的确挺不错,会给孩子烘焙她喜欢的点心,而照克莉斯汀的说法,她和阿瑟的感情相当好——她说她在时连母蚊子都不敢靠近他。
林恩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心脏病?——以及阿瑟有着怎样的过去,不过他知道现在她离开了,他实实在在承担下了生活中的一切。
「我知道不喜欢甜食的人很难理解甜食的好处。」他对阿瑟说,「但你做的饼干是我吃过最好的饼干。」
阿瑟看看他,露出一个笑容,他当然笑得很矜持,但林恩觉得他乐死了。
「我花了不少力气,查了很多书。」阿瑟说。
「你是做点心的天才。」林恩说。
「你喜欢可以带一些走,」阿瑟说,「反正我明天还会再做。」
就这样,林恩走的时候,拿了一袋阿瑟亲手烘焙的点心,他和克莉丝一路上就解决掉了一半,这东西做的绝对超过专业级别了。
怪不得她这么喜欢到阿瑟家玩,林恩想,那里简直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我觉得这饼干做的可比镇上的其它人好多了,」林恩说,「克莉斯汀说阿瑟的巧克力派做的不如镇上的一些『甜心妈咪』?但这玩意儿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哦,克莉斯汀说他从此奋发图强。他不怎么服输。」克莉丝说,「呃,其实照她的说法,阿瑟先生好像非常、非常的无聊,他有一架子的烹饪书……」
林恩看了她一眼,说道,「他不是有在家里搞些医学研究吗?」
「是的,可他还是非常的无聊。」克莉丝说,「克莉斯汀说他以前的生活太丰富,待在小镇里对他这种人才是最大的考验,他做很多事来对抗那些……爸爸,你真的不会再回以前工作的地方了吗?这里和你以前的生活完完全全不一样。」
「你喜欢这里吗,克莉丝?」林恩说。
克莉丝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爸爸哪也不会去的,克莉丝。」林恩说,「我觉得,我也挺喜欢这个地方。」
第六章
星期三的时候,林恩又去阿瑟家把克莉丝接回来,正碰上阿瑟在做饭。
于是当然,克莉斯汀热情地留他吃晚饭,从那以后,林恩一个星期至少有三顿饭是在阿瑟家解决的。
他还顺便带回了一些点心——克莉斯汀表示她父亲还会再做,一点也不介意和朋友分享——一时间饮食生活丰富了起来。
他把饼干带到办公室,但很快被下属们席卷一空,小镇生活充满信任,他们似乎没有不能随便从别人的桌子上拿东西吃的概念。
「这味道大棒了,是在哪买的?」唐纳问,「我也想去买一点。」
「别人做的。」林恩说,看着只剩下残渣的袋子,试图找到一些大点的碎片。
「哦……」唐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您的第二春了?虽然镇里不少女人厨艺不错,而且格外喜欢送食物给单身男人,但做出这个的!」他指着饼干袋子以示强调,「就算她七十岁了还有风湿疼我也会娶她。」
林恩痛恨这种绯闻,因为他可以预见,一天后镇上所有的人都会开始向他试探他到底是跟谁家主妇通奸了。
他决定要立刻扼杀谣言,于是说道,「是阿瑟先生做的。」
唐纳整个僵在那里。
林恩说,「他给克莉斯汀做的,你知道,克莉丝和那孩子玩得很好,我就顺便拿了一点。他不会没事每天给我做,所以你省着点吃!」
唐纳用一副看完荒诞剧,不知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出去了,林恩看着手里只剩残渣的袋子,升起一股哀悼之情。
他又去阿瑟家拿饼干的时候,阿瑟的脸色着实谈不上好看,不过他的脸色也一向不好看,林恩坚定地无视了他。他是个警察,擅长无视别人难看的脸色,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星期后的某天晚上,他去接克莉丝——顺便拿些食物——两个孩子的作业还没有写完,阿瑟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道,「您胡子一星期没刮了吧,林恩警官。」
林恩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胡渣,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我一时没想起来……」他说。
「既然说了,我想建议您出门至少梳下头发,换件衬衫。」阿瑟说。
「我喜欢这件衬衫。」林恩说。
「它就是个噩梦。」
「我喜欢它,」林恩说,「你不能这么攻击别人的衬衫,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妻子送给我的礼物?」
「这款型是一年前生产的,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以为在衣服的款式年份上可以骗过我。」阿瑟说。
「也许这是我女儿送的?」林恩说。
「她说不是。」阿瑟说。「把这件可怕的衣服丢了,它在拉低我房子的装修品味。」
「你没权干涉我穿什么衣服。」林恩说。
「你能保持离我家方圆五百米以外,我才不管。」阿瑟说。「很抱歉,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至少把洗衣店的标签给剪了。」
「洗衣店的标签?」林恩说,心虚地低头看。
阿瑟帮他把衣服的下摆翻起来,里面果然缝着个小布条,上面写着字母和时间,林恩从不知道衣服上还有这玩意儿。显然是洗衣店拿来分辨客户身分的。
他试图把布条扯下来,可它紧得要命,阿瑟连忙拿了把剪刀给他。
「这衣服脏了应该是个趁机丢掉它的好机会,你居然还拿去洗。」他说。
林恩终于弄掉了那个布条,阿瑟把它丢进垃圾桶,一副「终于摆脱这种低级错误了」的表情。
克莉丝的作业做完了,林恩领着她离开阿瑟家。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先刮了胡子,而且把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一些。他甚至避免穿那件阿瑟讨厌的衣服。
真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
「下午好,林恩警官。」阿瑟说,难得露出一个笑脸。
林恩怀疑地看着客厅放了两件未拆封的衬衫,阿瑟说道,「我为您准备了几件衣服。」
「我不需要衣服。」林恩说。
「请不要以为我真的喜欢给你准备衣服,警官,」阿瑟说,「毕竟您现在一星期有一半时间在这里吃饭,我想保持房子里的生活品味,不得不把您考虑进去。」
「你就真的这么无聊是不是?」林恩说。
「您真是一眼就能看穿我,我恨不得给院子里那只鼹鼠都裁件衣裳。」阿瑟说,「把那衣服拿走,不然就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厨房里的烤箱傅来「叮」的一声,清脆得叫人心碎。
阿瑟说了句「请稍等」,然后走进厨房,不一会,里头传来的香味浓得简直叫意志力最强大的人都要酥软了,特别还是除了早上一杯牛奶,中午两块饼干外什么都没吃的人。
「好的,我会拿走这些的。」林恩恨恨地说。
「我就知道您是位体贴的人,林恩警官。」阿瑟说。
就这样,林恩的生活里开始充满了阿瑟的痕迹。
他的衣服、剃须刀、须后水、洗发精、食物,他们互相约定接孩子的时间,阿瑟负责做饭,林恩开始负责刷碗。
顺便说一下,阿瑟选的衣服品味不错,穿着也挺合身,林恩被好几个人夸讃了买衣服终于开始有点概念了。
他谦虚地把功劳还给了阿瑟,而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是一副看到飞碟正在降落的表情。
圣诞节,两家约在一起度过。
阿瑟做了一桌子食物,看上去很有成就感。虽然他吃得一向不多,食量有时小得像节食中的女士。
阿瑟个头高挑,但是很瘦,样貌里虽然有些苍白和神经质的味道,却并不显得病态。林恩有时忍不住问他需不需要多吃点,但那好像是多余的关心。阿瑟精力旺盛,似乎被体内的某种火焰烧灼得不需要凡世的支撑一般。
其实之前,林恩收到好几个圣诞节的邀请,他相信阿瑟也收到不少,不过他拒绝了那些,理论上……他俩当然还算对头,但和阿瑟在一起有和任何人都没有的真实和放松。
而即使在几天前,他脑中唯一想到的过耶诞的方式,也就是和阿瑟和两个孩子待在一起,安静地吃顿饭。
用餐期间,林恩接到局里的电话,关于最近发生的一起入室盗窃案。他回应着,「好的,把她新想到的部分记录下来,我们会查的。」
他挂了电话,旁边吃饭的阿瑟问道,「卡莱尔太太家的入室盗窃案?」
「你怎么知道?」林恩说。
「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阿瑟说。
林恩叹了口气,卡莱尔太太在镇上的一栋老房子里独居,昨天下午她家发生了入室盗窃,客厅被翻得一塌糊涂,对方可能认为卡莱尔太太不在房里——因为她平时这时间都会去参加园艺班——但实际上她因为感冒,在卧室里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