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未妆

洛兮如蒙大赦，慌慌地快步走出门去。院子里入目是一池碧水，水中长着亭亭的荷叶，大的如盖，小的如钱，正是四月间，荷花还未开，只能寻见几个小小的还是青翠的花苞。

暖风吹帘动，洛兮瞅见一个人影，笑着奔了过去，口中叫道：“娘，娘。”陈氏闻声回头，面上笑了，缓声道：“慢些走，被绊住了。”

洛兮牵住她的手，笑容明亮：“娘，这就是我们的家吗？这里好漂亮啊！”他抬头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色，惊叹连连。

“兮儿喜欢这里吗？”陈氏摸摸他的头，声音有些低，洛兮仰起脸来：“喜欢，娘喜欢吗？”陈氏看着阔别已久的景致，心底慢慢涌上一种莫名的不知是悲是喜的感觉来，物是人已非……

“娘，自然是喜欢的……”

“小少爷。”吹绿从屋子里出来，微笑地走到陈氏跟前躬身行礼：“二夫人。”陈氏颔首，没有说话。吹绿站直了身子，对洛兮道：“小少爷，每日早起后，便要向二夫人请安的。”

“不用了。”陈氏看着她。吹绿不卑不亢地回道：“二夫人，这是洛府的规矩，任何人都不得例外的。”陈氏一怔，洛兮扯了扯她的衣摆，面上疑惑：“请安？”

陈氏无言地摸了摸他的头，拉着他进了屋，吹绿也跟着进去，教洛兮如何行礼，如何请安，折腾了好半饷，洛兮心中有些郁闷，怎么还有这么多规矩呢？以前没有这么麻烦啊？

趁着躬身行礼的时候，洛兮偷眼看了看正端坐在椅子上的娘亲，她的面上隐隐带着无奈和心疼。洛兮心里忽然就没了之前的新奇和兴奋，他觉得，有什么地方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早起后洛兮还没有用过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整个人就如霜打过了的茄子一般，蔫蔫的没什么精神，瘫在椅子上，嘴里小声地嘟囔：“娘，什么时候吃饭啊？”“娘，我好饿……”“娘，你饿不饿？”“娘，哥哥呢？”

陈氏看着他的模样颇为无奈，问吹绿：“几时了？”吹绿看了看天色，回道：“还未到辰时三刻，请小少爷再忍耐些时候。”洛府用膳时刻有规定的，陈氏知道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拍拍洛兮轻声道：“兮儿，再等等，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可是娘，你做饭的时候从来不用这么久啊。”洛兮趴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神情恹恹的，小声地抱怨：“再等下去就该吃午饭了……”

陈氏无法，只得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心疼地道：“喝点水吧，以后就会好了。”洛兮接了水正要喝，听了这话，惊诧地瞪圆了眼：“以后还会这样？”陈氏只是苦笑不语。

吹绿始终低眼垂首立在一旁，不发一语，这时，她忽然抬脸望向门口，一个小丫鬟正在门外偷偷地往里看，乍一见她看过来，吓了一大跳，往旁边一躲，吹绿皱了眉，向陈氏告退出去。

出了门，眼见着那小丫鬟急急地往回走，吹绿喊了一声：“站住。”小丫鬟惊得赶紧住了脚，垂着脸，不敢抬起。吹绿走过去打量她，问道：“你不是三姨娘院里的吗？不去伺候主子，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丫鬟有些吞吞吐吐地，“我……我……不是……”吹绿微眯了眼，语气凌厉：“你连自己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莫不是舒心日子过多了，皮子痒了？”

闻言，小丫鬟吓得身子微微颤抖，腿都软了，这时从后面传来一个柔媚的女声：“我院子里的人，还轮得着一个下人来教训了？”

第三章

“三姨娘。”吹绿立即敛了神情，转身垂首行了一礼。

来的人正是已过世的洛老爷的小妾，姓崔，样子生得柔美，柳眉杏眼，好一张芙蓉面，只是眉梢眼角总是透着一丝刁钻意味来，让人心里十分地不舒服。她手中捏了一柄宫样团扇，遮了些脸，眉眼微弯，道：“回来个二夫人，我竟不知我在府中的地位倒比不过一个下人了，这软柿子也真是谁都能捏的么？”

言罢掩口轻笑，笑声跟银铃似的，让人听了心里却莫名得不适，像是硌了一粒沙子一般。吹绿只是躬身道：“二夫人言重了，婢子不敢。”崔氏立在她身前，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色，却是不打算走了，笑道：“这里果然比我的院子来得漂亮。”

有机灵的下人忙进了屋去，对陈氏道：“三姨娘来了，就在院子里呢。”陈氏捏紧了帕子，对正趴在桌上没精打采的洛兮道：“兮儿，跟娘来。”

洛兮迷迷糊糊地随着陈氏出门，却见院子里来了个陌生的女人，漂亮是漂亮，但是不知怎么，只是看着她，洛兮心里就没由来的不喜欢。

崔氏欣赏着院中的景致，恰巧不经意地瞥见陈氏从主屋里出来，精巧的团扇半掩了面容，轻笑：“啊呀，竟叫二夫人亲自出来了，却是我的不是了。”口中这么说着，崔氏缓步走上前，微微施礼，“见过二夫人。”

陈氏赶忙伸手去扶，未及抬起，崔氏已然直身，盈盈地笑，陈氏只得尴尬地放下手，连道不敢。洛兮见状，他虽然不懂，见娘亲如此，心中对这个女人更是不喜了，暗暗地皱眉。

此时，崔氏犹如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心中颇为得意，纵然你是二夫人，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比我早些进了洛府而已。这么想着，心里更是畅快，那丝丝情绪便由着眉眼透了出来，轻佻不已。

她看着陈氏身后的洛兮，笑道：“这便是小少爷了吧？因我是后来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呢。”陈氏推了推洛兮，道：“叫姨娘。”洛兮有些不情愿地唤了一声：“姨娘。”

崔氏轻摇了一下团扇就，道：“小少爷是在外面长大的，这一回了府中，性子难免收不住，二夫人要叫下人当心点，千万别拘着他了，我方才见这丫鬟强势的很，小少爷又是初来的，可管不住，这日子长久了，还不叫那些个小蹄子爬到头上来，二夫人可要管好了。”

她面上带笑，神色自得，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陈氏张了张口，只得道声说的是。崔氏听了咯咯地笑开，对洛兮道：“小少爷只比我家雪儿大上几岁，年纪可说是相仿了，可以常来琼花苑里玩玩，雪儿也好有个伴，孩子小的时候多亲近些自然是好的。”

陈氏点头称是，手指在衣袖中紧了又紧，崔氏道了声不打扰了，领了几个丫鬟袅袅离去。“娘，”洛兮扯了扯陈氏的衣角，仰起小脸道：“我不喜欢她。”

摸摸他的头，陈氏不语，但是她的性格又促使她忍不住对洛兮道：“以后在府中行事切莫张扬。”洛兮不解：“为什么？”陈氏想了想，道：“不然我们会有麻烦的。”洛兮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应下来。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满桌子的菜直叫洛兮瞪圆了眼，“娘，这么多，我们吃的完吗？”陈氏笑笑，拿起筷子：“那兮儿就多吃一点吧。”“嗯。”洛兮重重地点头，一顿饭吃得很是满足，陈氏却是有些食不知味，走神得厉害。

洛兮没有注意，吃过饭以后，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在房间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陈氏无奈。到了下午，洛兮把映香苑转了个遍，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吹绿也亲近了不少。洛兮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吹绿提醒他：“小少爷，衣服脏了。”

洛兮不理她，手撑着腮帮子自言自语：“怎么没有看见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小少爷……”吹绿再接再厉，洛兮忽然转过脸来，到把她惊了一小跳，洛兮拽住她的袖子窃窃地道：“吹绿，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吹绿犹豫着：“小少爷不喜欢这里吗？”“可是哥哥不是说我们家很大吗？”洛兮眨眨眼，“我不可以去别的地方吗？”“不是，”吹绿赶紧解释：“只是小少爷初来，怕是不识得府中的路，万一……”

“在自己家还会迷路吗？”洛兮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吹绿还是犹豫着，她觉得这样不妥，却又想不出好的借口来阻拦他。洛兮瞧着她为难的样子，知道她是不愿意，只说：“我渴了。”吹绿道：“奴婢去倒水来。”洛兮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看着吹绿转身进了屋里。

吹绿端着水出来的时候才觉得着不对，几步紧走，往门外一看，果然，台阶上空空如也，洛兮已经不在了。

春日里，小径两旁处处繁花，开得红透，轻暖的风吹拂着春池，微波萦回，有如细腻的绸纱，金色的斜阳映在池中，细细碎碎的，美不胜收，洛兮一路看了过来，目不暇接，心里只是想，这里比村子好看多了。

走了好半天，洛兮有些累了，他在一块儿大石上坐下歇息，四下打量，忽然意识到周围的美景已经极为陌生了，到处都是小径曲桥，荫荫花木，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洛兮终于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竟真的迷了路。

这一结论让他颇为懊恼，早知道就硬磨着吹绿一起来了，如今在自己家中迷了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笑掉大牙？洛兮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到处看，企图找到一丝熟悉感，原路回去。

可惜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记性真的不太好，一路美景看过来，哪里还记得来时的路？怪只怪这府修得太大了，洛兮懊恼地想着。

忽然，他瞄见不远处的一座院子，走了几步，就见院子里出来一个身着黑袍的少年，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他那一天都没见着影的哥哥？

洛兮顿时欣喜万分，张口欲喊，却见洛铭拐了个弯，消失在葱郁浓密的花木之后了，他立刻闭上嘴，这么一喊，洛铭肯定是听不见的，万一把别人招过来怎么办？他还得解释自己在家中迷路了，那多丢人啊。

这么想着，洛兮赶紧往那处院子跑去，说不定还能追上。到了院门口，正巧里面出来一个人，洛兮住了脚一看，是个男子，长得很好看，模样俊秀，风逸翩翩，手中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那人也是一愣，“你是谁？”

苏子虞只是出来倒药的，面前的孩子十分陌生，他没有见过，看他的穿着又不像是下人，那孩子愣愣的，突然就红了脸，支吾着，“我……我是洛兮……”苏子虞看着他扭捏的样子忽然笑了，这孩子好生有趣。他温和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我哥哥……”洛兮的声音细如蚊呐。“你哥哥？”苏子虞一愣，恍然：“原来你便是他的弟弟么？”洛兮闻此言颇为兴奋，他抬起小脸笑：“你认识啊？”苏子虞看着他蓦然亮亮的眼睛有些好笑，心道洛铭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真性情的弟弟？真真奇怪。

他捂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将手中的药材扔进一旁茂盛的花木丛中，这才对洛兮笑道：“是啊，我与他相熟，不过他刚刚已经离开了，就在前面，你走快些许是追得上的。”

“我知道。”洛兮盯着他干干一笑，倒是少了之前的拘束。“你知道？”苏子虞又笑了，这孩子真是有些意思，“你知道还来这里干什么？”

问到这里，洛兮又开始扭捏起来，很是不好意思地嗫嚅：“那……我、我迷路了……”声音极低，幸好苏子虞耳力尚算不错，勉强听清了，不由失笑：“原来如此，你住在哪里？”

洛兮脸一红：“我、我不知道……”苏子虞想了想，道：“我差个人送你吧。”洛兮呐呐点头，苏子虞冲院子里唤道：“青衣。”片刻后院子里出来一个人，小厮打扮，对苏子虞道：“公子，什么事？”

“小少爷迷路了，你送他回去吧。”苏子虞说完，又闷咳了几声，看得出，他似乎身子不好，青衣道：“是，公子还是先回屋吧。”苏子虞摆了摆手，“行，你们先去吧。”

洛兮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么远，待回到熟悉的映香苑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一直走在前面的青衣回身道：“小少爷，映香苑到了，小的告退。”洛兮点头笑了：“今天谢谢你了。”青衣一愣：“小少爷客气了。”

眼望着那个名叫青衣的小厮渐渐走进夜色中，洛兮回身进了院子，心想，这么晚才回来，娘该着急了。

映香苑里静悄悄的，吹绿似乎不在，洛兮有些奇怪，到处都黑黑的，没有灯光，只有主屋亮着烛火，他走了过去，才上了台阶，便听见屋里传来少年的声音，是哥哥。

第四章

洛兮轻手轻脚地靠过去，从虚掩的门缝里往屋中看，娘坐在桌边，垂首不语，哥哥背着手，站在对面，脸上带着一种他不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洛兮皱了眉，这样的哥哥……好陌生。

“二夫人离开洛府有八年了吧。”洛铭微挑了眉，漫不经心地道。陈氏抬起脸来看了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道了声是。

洛铭盯住她，眼神冷淡，话语缓缓：“八年前我母亲丢了一块心爱的玉，一直念念不忘，直至过世。”陈氏闻言，面色微白，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脸：“这……与我何干？”洛铭轻笑一声，道：“二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与你说起这件事，必是有了十分的把握的，”说着，他伸出手来，“玉呢？”

陈氏猛地转头看他，眼底竟有怨愤，她咬了咬牙，道：“我没有。”洛铭的面色微沉下来，不怒反笑：“二夫人，你看，你方才说的是你没有，而非你没拿，这是不是说明，玉，确实是你拿了？”

陈氏握紧了掌心，不语，洛铭缓缓地收回了手：“二夫人，不过是块玉而已，你要多少没有？只不过你拿的那块对我母亲来说是有极重要的意义的。”

“你又怎知那玉对我来说没有重要的意义呢？”陈氏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他，面上悲愤，少顷又惨淡地笑了起来，“更何况……”洛铭的神色愈发阴沉了，他冷冷地开口：“这个与我无关，那块玉，总是有一个主人的，是谁的，就是谁的，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陈氏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你又岂知那玉，不是我的呢？”洛铭微愣，很快又道：“你当年不过只是个丫鬟罢了，怎么会有如此贵重的玉？我娘又怎会贪图你的财物？”

陈氏突然笑了，声音凄凉：“都这么多年了，她竟还是不肯罢手……”洛铭不明所以，还是道：“玉呢？”陈氏一手扶着桌沿，咬牙道：“我没有。”

“你不肯拿出来？”洛铭微眯起双眼，面无表情，只是语气十分冷硬：“无妨，二夫人，咱们来日方长。”陈氏蓦然瞪他：“你……”

门忽然开了，二人都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门口，洛铭心中不知怎么有些慌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心中只是想着，他看见了……

洛兮十分愤怒，他冲过来一把推开洛铭，将那尚在愣怔中的陈氏护在身后，怒气冲冲地瞪着洛铭，道：“原来你带我和娘回来只是为了一块玉，真是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