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未妆

洛铭被他推了一把身形微晃了一下，只瞥了一眼正做保护姿态的小人，淡淡地道：“你想多了。”又看向陈氏：“二夫人，告退。”言罢转身就走。

瞪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洛兮这才回头，讶异地道：“娘，娘，你怎么哭了？”陈氏如梦初醒似的忙擦了擦不知何时遍布满面的泪痕，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眼睛里进了沙子罢了，疼得紧。”

“你骗人，”洛兮也渐渐红了眼眶，“娘，他不是我哥哥对吗？娘，我们走吧，不呆这儿了。”闻言陈氏摸了摸他的头发，笑了：“傻孩子，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呢？娘是后悔不该带你进来。”

洛兮扯住她的衣袖，仰头哀求：“娘，我们走好不好？我们不受他的气了。”陈氏低身轻轻抱住他，闭上眼，有泪水缓缓滑下，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好，等兮儿长大了，我们就出去，再不回来这里，再不回来这里……”

声音低不可闻，洛兮紧紧回抱住她，感受着陈氏微微颤抖的身子，心中对洛铭是愈发地恨了。

再说洛铭回到平日里处理事务的书房，心中微微烦躁，只觉得白费了一番功夫，到底是白费了什么功夫？却又是想不出来，只是心中知道，那个孩子对他的印象一定是极差了，说不定已恨他入骨。

这么一想，洛铭觉得今日真是失策，早知就拣个合适的时间了，偏偏去的时候整个院子又没有什么人在，这才向陈氏问起，哪知……又想起初见时那个孩子眼中的神情来，忍不住心中微叹了一口气，连带处理事务都没有什么心情了。

正在这时，管家走了过来，躬身道：“少爷，桐庄那边传来消息，周家把卞州的春茶买下了七成。”洛铭揉了揉眉心，看向案上跳跃的烛火，道：“周家这是要和我杠上了。”他摆了摆手，“随他去吧，我自有打算，你让人把渠阳的丝压下，一根都不往外卖。”

“是。”管家应声离开。“桐影。”从门外进来一个小厮，“少爷，什么事？”洛铭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信函，一边吩咐道：“我明日要去段府一趟，你着人准备好车马。”“是，少爷，”桐影应了，又问：“什么时辰？”洛铭想了想：“早膳以后吧。”

翌日一早，洛铭带了桐影准备出府，却见吹绿在庭院路过，神色匆匆，还跟了一帮子丫鬟小厮，他心觉奇怪，伸手招了她过来。吹绿行了礼，洛铭微眯了眼，道：“怎么了？”吹绿垂首道：“小少爷又不见了。”“又？”洛铭眉宇一动。

吹绿解释着：“回少爷，是这样的，昨日傍晚小少爷独自出了映香苑，奴婢们找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小少爷才回来，方才用过早膳以后，小少爷又不见了，奴婢们正在找。”

听了这话，洛铭又想起昨日晚上的事来，心中不禁不快，盯着吹绿冷笑一声：“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住，府中可养不起这样的下人。”闻言，吹绿脸垂得更低了，洛铭看了看天色，道：“都去找，洛府终归只有这样大，还不至于把个人丢了。”“是。”

段府后花园，洛铭一手端着茶盅，神色淡定，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段成，他摸了摸下巴轻笑：“周与义这老家伙倒是有趣得很。”

洛铭瞥了他一眼，继续喝茶，段成笑着道：“他这是急了吧？去年你赶在他前头收了渠阳的丝，让他一个子儿也没捞回来，有苦说不出，这回他是卯足了劲儿要打压你呢，可是下足了血本，卞州的春茶……呵呵，这可是块硬骨头啊。”

洛铭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盅，神色不动，道：“我今日过来就是问问你，那些茶你倒是卖不卖？你若卖，咱们就此商量，不卖，那洛某就告辞了，好另作打算。”

“嗳……”段成摇了摇折扇，“你这人果然没劲，难得你亲自光临寒舍，怎么尽惦记着这些事呢？”

“段少爷。”段成赶紧摆了摆手：“啊呀，您可是折煞我了，咱俩什么关系，我做主，那些茶都卖给你了，至于后事嘛，你去找我爹商量一下吧。”

洛铭笑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又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段成觑他：“洛铭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变得有趣一些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收了折扇，很有兴趣地问：“听说你最近多了一个弟弟？”

洛铭扫了他一眼：“段少爷消息真是灵通。”段成摸了摸鼻子，笑：“哪里哪里，我这不是对你家比较关注么？”洛铭不理他，放下茶盅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洛某告辞。”“哎，哎，这就走了？”段成无语，他三个茶园的春茶就换来洛大少爷这么坐一小会？傻子都知道亏了……

洛府的侧门处，缓缓开了一条缝，洛兮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来，他在府中迷了大半天的路，终于逮着了一个人问清侧门在那个方向了，不过这里真是好大啊，哥哥说得没错，比村子还大。“呸呸，他才不是我哥哥。”洛兮小声地骂了一句，“他那么坏，一定是骗子。”

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带着娘亲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成了洛兮最大的使命，他在找侧门的一路上留下记号，这样就不会迷路了，这样想着，洛兮往外面探了探，门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路，那边还有一个大湖，顺着高高的围墙看过去，洛兮呆了，这简直看不到尽头啊。

这时，寂静的路上驶过来一辆青蓬的马车，因为只见过一次马车，洛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桐影看见门口做贼似的洛兮，愣了愣，回头冲马车内小声地道：“少爷，小少爷在这里。”“停车。”

看着马车在面前停了下来，洛兮呆了呆，直到车上下来一个人，他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领，一个他既恨又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想去哪儿？”

“不要你管。”洛兮不跑了，回头冲洛铭大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洛铭微眯了眼。“说了不要你管。”洛兮往后转过去，企图从那只手中解救出自己的后襟，奈何人小，又拍打不到那只手，于是就在原地转圈子，他怒气冲冲的：“你放开我。”

“你想出去？”洛铭不理他，径自猜测着。闻言，洛兮一下子不动了，他心虚着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你想一个人出去？”洛铭又眯了眯眼，隐约透出点危险的味道。“不是！”洛兮一下子就炸了，“我会带着我娘一块儿出去。”这话脱口而出，他惊得急忙捂住嘴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心道糟了。

果然，洛铭的面上黑了下来，冷笑着：“我倒是没有看出你还有这出息。”洛兮眼睛不转了，看着他阴沉的面色，如黑云压城一般，心中难得地生出了一丝怯意来。

第五章

洛兮心里虽然有些怯意，面上却还是逞强，道：“你不是我哥哥，你是骗子，坏人，我要带我娘离开这儿。”闻言，一直立在一旁的桐影忍不住想掩面，火上浇油就是这样的，小少爷，你是唯恐少爷不生气吧？

“我是骗子？坏人？”洛铭不怒反笑，那笑容冷飕飕的，看得桐影心里发凉，洛兮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中微觉后悔，他是不是不该这么嘴硬？

很快，他就知道了，是的。洛铭一把拎起他，因为洛兮长得很是细瘦，比起同龄的孩童要小的多，于是洛铭很轻易地把他夹在胳膊下，就这么从侧门大步跨了进去。“啊！”洛兮吓了一大跳，大声嚷嚷起来，一边使劲拍打着洛铭的手，“你放开我，骗子！你放开！娘，娘！救命啊！”

不论他怎么拍打，那只手臂始终如铁钳一般，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倒是把洛兮自己累得半死，嗓子都干了，这么横着被人夹住，真的很难受啊。

洛铭只是任他折腾，又是嚷又是拍的，始终神色不动，安稳如山。两人走了一阵，不，应该是洛铭夹着洛兮走了一阵，迎面碰上一群过来寻人的丫鬟小厮。

“少爷。”吹绿赶紧走了过来，洛铭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吹绿立即垂首，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只远远地跟着。

洛兮这回是彻底焉了，欲哭无泪，被这么多人看见，太丢脸了……

“少爷，您这是……”管家迎了上来，看着被他夹着胳膊底下正闹腾不休的洛兮，愕然不已。洛铭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把他给我关到柴房里面去，他道我是坏人，我便做个坏人与他瞧瞧。”

管家有些犹豫，劝着道：“童言无忌，少爷何必较真，况且……这、怕是不妥吧？”毕竟才是个这么大的孩子，还是府中的小少爷，哪能真关进柴房？

洛铭面色不悦，看着他道：“让你去，只管去便是。”管家无奈，只得应了下来，又瞪了聚在周围的下人们，厉声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众人忙做鸟兽散了，唯恐被怒火殃及。

洛兮被推进一间柴房里，管家亲自锁门，推出去之前悄声对他道：“小少爷不必着急，只一会儿，少爷就会放你出去了。”话毕关门上了锁。洛兮急了，扑上去使劲儿拍门，放开嗓门喊：“放我出去！坏人，骗子！你放我出去。”门外的管家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了。

闹了大半天，洛兮的喉咙都嘶哑了，跟着火似的，他嚷不了了，愤愤地对着门就是一顿猛踹，直踹得那门吱嘎作响，摇摇欲坠，可门外的铁将军还是十分尽职地把守关口，踹完之后洛兮就泄了气，压根就没人理他，他何苦白白地浪费力气。

靠着墙角坐下，洛兮对洛铭恨得直咬牙，这时，吹绿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小少爷，小少爷。”洛兮蹭地奔了过去，原来那窗子因日晒雨淋的，朽了一个洞，仔细往外看，还能看见吹绿的翠色衣裙，洛兮心中顿喜，只听得吹绿道：“小少爷，渴了么？喝些水吧。”

一个盛满清水的瓷碗从破洞递了进来，“吹绿，吹绿，”洛兮跟看见救星似的眼里放光，急急地道：“吹绿，你放我出去吧，好不好？吹绿。”

吹绿叹了一口气：“小少爷，您不该与少爷置气的。”洛兮立即反驳：“我没有。”吹绿沉默了一下，无奈地道：“奴婢没有钥匙，小少爷放心，少爷只是在气头上，过会子就会放您出去了，您先喝点水吧，嗓子会痛的。”

洛兮看了看那碗清水，哭丧着小脸道：“万一他不放我呢？万一他要把我关很久呢？万一我老了，头发白了，他都不放我呢？不给我饭吃，只要你天天来送水给我喝……”

听了他的话，吹绿哭笑不得：“不会的，小少爷，您放心好了，奴婢保证，不用多久小少爷就可以出来了，您还是先喝点水吧。”

洛兮瘪了瘪嘴，也渴得厉害，将水喝了，却把碗扔在地上，愤愤的，吹绿听着那一声脆响，只以为他把水倒了，便又递了一碗进去，洛兮这回喝足了，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扫，“啪”的又是一声。

吹绿犹豫了一下，又递了一碗进去，洛兮摔得极是高兴畅快，似乎把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这几只碗上，清脆的碎瓷声不绝于耳，吹绿知道他是在耍脾气，只说了一声：“小少爷，少爷吩咐，您今天下午没有水喝了。”

洛兮傻眼了，顿时偃旗息鼓，盯着满地的碎瓷真想哭了，他可不可以说他不是故意的……

过了一个时辰，洛兮实在是没有精力再闹腾了，他趴在窗户洞边眼巴巴地往外瞧，瘪着小嘴嘟囔：“坏人……骗子……放我出去……娘，救命啊……兮儿要渴死了……兮儿要饿死了……兮儿想睡觉……”

洛铭站在外面，瞧着他焉头焉脑的样子，心里着实觉得有趣的紧，他背着手，强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笑意道：“还闹不闹了？”

冷不丁有人说话，洛兮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圆了眼睛望着洞外突然出现的脸，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又是窘迫又是恼怒：“你、你来做什么？”

洛铭笑了：“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你能闹到几时。”那自若的笑容看得洛兮牙痒痒，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一口，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自认为横眉竖眼地冲他怒吼一声：“我就闹，我就闹，我要带我娘离开这儿。”

殊不知他的声音实在是没什么底气，在洛铭看了，他强挑起眉角，皱着小鼻子，微撅起的嘴，绷着小脸，一双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小兔子，实在是可爱的紧，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

洛铭心情大好，他笑弯了眉眼，缓声道：“看你还挺有劲的，那你就慢慢闹腾吧。”话毕，背了手潇洒地离开，看来是他想多了，还以为他会哭鼻子呢，呵！一只外强中干的小兔子……

洛兮趴在窗户洞边，瞪着那道扬长而去的身影，气得直咬牙，片刻后，他放弃了瞪视，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下巴靠着窗台，欲哭无泪：“娘，救命啊……”

映香苑，洛兮赖在陈氏身边向她陈述洛铭的劣行，哭丧着小脸，拖着软绵绵的声音道：“娘啊，他把我关在一间又破又旧的柴房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还说要关我好久好久……娘，这么坏的人我们不要和他一起住好不好？……我们偷偷走好不好？……”

陈氏摸摸他的头，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在洛铭说要把洛兮关起来之后，吹绿已经来告知她了，吓得她坐立不安，找上洛铭才知道只是吓吓他而已，一个多时辰之后自然会放他出来，纵然是虚惊一场，听着洛兮此时的诉苦，陈氏还是十分心疼。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离开书房的时候，洛铭不经意地道：“二夫人此番前来，倒让我白白高兴一场，还以为，是二夫人您亲自送玉过来了呢。”话毕又是笑得意味深长。

如果……陈氏心中猛然一跳，为这个猜想而不安起来，如果洛铭拿兮儿来威胁她怎么办呢？想到这里，陈氏的面上蒙上一层深深的忧色，当日她真不该带兮儿回来……

此后，洛府的下人们总能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们的少爷拎着小少爷从各个侧门回到柴房，小少爷不停地闹腾：“你放开我！放开！我要带我娘走，你这个坏人！”少爷冷笑：“等你不在府中迷路的时候或许还会有这个可能，管家，把门锁上。”

从一开始的犹豫到后来的淡定，管家的态度转变不可谓不快，他熟练地掏出钥匙，熟练地锁上门，柴房里的小少爷中气十足地指天发誓：“我一定要带我娘离开，你关再多次也没用的。”

少爷笑了：“管家，把府里所有的侧门都给我钉死了。”“是，少爷。”于是，门里刚才还闹腾不休的小少爷彻底焉了。

出走风波再次平息，众人看完热闹纷纷散场，这样的事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每隔上几天就要上演一次，都好几月了，他们家小少爷虽然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地出走，但是众人都断定他要带二夫人出走这事是彻底没戏，你见过同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二十遍还要向人问路的人吗？他们家小少爷就是这样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