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来气白了脸,忍住怒气,摇头叹道:“心柔,你忘了么?我曾经明明白白地问过你,你有没有心上人?你回答我说没有!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我以为你必然懂得尊重他人,也懂得收束自己的感情!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如今一切都变样了呢?”
心柔惨白着脸,目光中透出一股狠绝,冷声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倒想问问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喜欢向少爷,而我却不可以?凭什么你可以心有旁骛,却不允许我和向少爷两情相悦,逼得我铤而走险,自毁名节!……难道就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堡主,而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哈,如果你非要问一个为什么,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发生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霜来没想到她心中有这等抑郁,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似的,痛心道:“心柔,为什么短短几年,你会变成这样呢?”
这句话勾起心柔数年来全部的委屈,她放肆哭道:“小姐,你不明白的!我够了,我真的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你不是我,你无法理解……反正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身如飘萍,命如蝼蚁!”
霜来摇摇头,叹息道:“心柔,我确实不懂你为何如此多心多虑,自怨自怜,但我也不妨告诉你,其实我娘本来已经为你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嫁妆,有首饰,有田产,也有宅地,本打算为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了……可惜你的做法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她临走前收回了这一份遗嘱……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的主意大得很,我谷家堡容不下你,我娘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再看到你,这就请你自行离开,自求多福吧!”说罢,负手背向而立,不再看身后那跌坐在地、痛悔莫及的某人。
第六十三章:神龙见首
霜来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人生低谷:母亲去世、助手假死、恋人分手、好友背叛、管家请辞……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她以为她会崩溃,但是也没有。她只是哀伤地看着母亲的棺木下葬,沉默地看着那具名为“修武”的焦尸被收敛,冷淡地将赶过来向她道歉的向明晖晾在一边,平静地看着谷良一家三口为了追随流放的谷旺而选择离开——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身边便只剩下新任大管家谷秀一个人了。
十一月的北风已经寒冷刺骨,从光秃秃的树丫往上看去,天上彤云密布,大雪很快就要下了。谷秀立在她身边,禀报道:“堡主,这几日天气骤冷,新款冬装卖得十分紧俏。”
霜来回过神来,淡淡道:“哦?那就酌情再赶制一批吧。明年的春装也在设计了吧?”
谷秀道:“是,已经画了一批衣样出来,但看着却没有秋冬款的新鲜夺目。”
为什么不够新鲜夺目?难道是因为少了那个人的奇思妙想吗?霜来叹息一声,打起精神道:“好,知道了,让师傅们多改几稿吧。”
谷秀应了,却又斟酌道:“堡主,谷良大哥走了,修武小哥也……不在了,眼下堡中很缺人手,不知您有何打算?”
霜来想了想,道:“你看范先生那边派来的那几个人如何?”
谷秀道:“他们说话做事很是利落,但跟我们恐怕不是一条心的。前日,他们向我建议说,府里的二夫人对服饰很有研究,不如请她出来一起主事……”
霜来心中一突,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想把自己踢开,另觅代理人了。原以为他们会另外找人,不料却是打起了二娘何氏和弟弟雨来的主意。
她回想这一个多月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感到有一只无形的长手已经伸进了谷家堡。这只手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翻云覆雨之间,已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混乱不堪。难怪连修武当日也郑重交代说,一切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才不会遇到危险。
她也知道以卵击石并不可取,可是,真的只能退让、放弃了么?她凝眉犹豫间,只得对谷秀道:“好,知道了,我先想想。你继续盯着他们吧。”
谷秀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也听出她不太高兴,又见朔风加紧,枯枝摇落,便拢紧衣袖,告辞而去。
霜来又独自站了许久,那雪却始终要下不下。她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会来,有些事,她不再感到困惑和执着,只是前所未有的心意寥落……
中都的天气,却还不及东州寒冷。宁王府里,火龙烧得温暖如春,一身蟒袍的顾华章满面春风,笑呵呵地与阮香君对弈。范毅一进花厅,只见香君肌肤如玉,十指纤纤,捏着个小小的金爵,正欲给顾华章喂酒,他看得老脸一红,忙欲转身告退,顾华章却已一眼睃见他,轻轻推开酒杯,起身叫住他道:“范卿么?请留步。”
范毅赶过来,躬身道:“王爷,香君姑娘。”余下的话便不再说了。
顾华章看了香君一眼,香君便放下酒杯,乖觉巧笑道:“香君下棋输给了王爷,这就去请教清河郡主,回头再来向王爷讨教。”待顾华章点头,她便轻施一礼,袅娜走了。
范毅见她去得远了,方道:“启禀王爷,韦都尉来报,铎山的案子已经结了。”
顾华章奇道:“哦?这么快?怎么说?”
范毅道:“说是谷家堡一个被逐的下人,挟私报复,造谣生事,将平日交恶之人,悉数陷害入狱。此人后来却在恋人的感化下,自首认罪,这才使得此案真相大白。但那入狱的众人之中,确有一人曾经去过铎山禁地,经查属实,业已伏罪,被州府判处斩刑。”
顾华章笑道:“便就是那个开饭馆的小子么?你们把他弄出来了么?”
范毅汗颜道:“属下惭愧,安排的人去得晚了,那监牢之中突发火灾,已将那人烧成焦炭,面目全非,无从辨认。”
顾华章皱眉道:“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
范毅道:“据韦都尉说,是逢魔殿的手笔。”
顾华章扬眉怒道:“逢魔殿的人吃饱了撑着?连你的事也敢插手!”
范毅忙道:“是属下疏忽了,未能与他们提前打好招呼。”
顾华章面色略缓,思忖道:“查了么?什么人下的单子?”
范毅的腰身弯得更低,道:“查到了,乃是那修武本人委托其随从下的单子。”
顾华章讶道:“笑话!哪有人雇杀手烧死自己的道理!”
范毅忙道:“王爷所言极是。那修武并未身死,逢魔殿所烧的,乃是他们带进去的一具假尸。”
顾华章真正吃了一惊,面上呆住,忽又笑道:“呵呵,原来那小子使了一招偷梁换柱、金蝉脱壳之计!”
范毅点头道:“怪道他当初愿意自投罗网,原来是早已想好了脱身之法。”
顾华章笑道:“哈哈,想不到这小子心思缜密,及得上范卿你呀!”
范毅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属下到底是老了。”
顾华章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范卿何必过谦。”复又摇头道:“不过,这小子滑溜得紧,预先设法自救,竟是一点不愿意卖我们一个面子,承我们一分恩情啊!”
范毅忖度道:“王爷若是想要他,那属下再派人将他擒了过来?”
顾华章捻须沉思,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唔,本王确实是动了几分惜才之心,但眼下我们有大事要办,不是调教新人的时候。——也罢,且让他逍遥几日,过阵子再说吧。”
范毅担忧道:“天大地大,王爷不怕他跑远了么?”
顾华章五指一握,危险一笑道:“哼,天大地大,他还能跑出本王的地盘么?”
范毅慌忙一礼,臣服道:“王爷英明神武,所向披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顾华章微微一笑,似是自信满满,又似觉得这等恭维言之过早,竟是岔开话题道:“呵呵,然则本王却是奈何不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啊!”
范毅斟酌道:“王爷,我听说世子想去跟谢将军镇守北疆,不知可有此事?”
顾华章面色一黯,道:“事实上,他已经去了。”
范毅震惊道:“王爷……”
顾华章长叹一声,自嘲道:“哼,如今中都上下,风传本王荒淫无道,抢了儿子的女人,逼得儿子无家可归……尤其前几日,本王携香君出行同游,这事情更是传得有模有样,连皇兄都来打趣本王,赏了些珠宝和御酒。”
范毅沉吟道:“话虽如此,就怕皇上觉得您与谢将军走得太近,依然放不下疑心。试想,清河郡主马上就要下嫁谢公子,而今世子又去了谢将军军中……”
顾华章笑道:“深川他若是在我身边晨昏定省,皇兄只怕更会起疑……”
范毅惭愧道:“属下妄断圣意,见笑于前了。”
顾华章道:“无妨。本王与皇兄乃四十几年的兄弟,自然比你更了解他。”
范毅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爷多年来韬光养晦,佯狂扮痴,为成大事,牺牲了一己清名,这份忍辱功夫,自是今上所不及。”
顾华章面色平静,双手却紧握成拳,昂然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惟愿苍天有眼,先皇护佑,铲除昏君,光耀大齐!”
范毅伏拜道:“王爷既以天下苍生为念,我等敢不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他二人如此秘密交谈,四下里自然防范得极为严密,香君虽然有意探听,却也莫可奈何,只得由怜儿陪着,当真去了清河的闺房。
清河对香君原本并无好感,在得知此女素有才名,得到大哥矢志爱恋之后,这才另眼相看,感叹她也是个情丝纠缠的可怜人。又怕大嫂误会,倒也不敢与她走得太近,不过偶尔讨论些书法曲律之类的,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香君来到书房,却见清河正在临帖。她的目光自宣纸上一扫而过,已是笑道:“多日未见,原来郡主在学羲之洗墨。”
清河从从容容写完最后一笔,示意一旁的书婢收拾笔砚,这才抬首笑道:“香君姑娘谬赞了。王右军的字,矫若惊龙,飘若浮云,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我等不敢望其万一。”
香君一听“飘若浮云”等语,心中蓦地想起一人,面上恍惚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笑道:“郡主师从范毅先生,书法各体均有造诣,偏又如此谦虚。”
清河含羞一笑,微叹道:“我从前确实自视甚高,但后来偶然得见一个人的几幅小字,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惜我练来练去,总是写不出他那般韵味。”
香君讶道:“哦?说来也巧,我也识得一人,书法绝佳,尤擅王体。那人信笔成书,无一不美,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过目难忘。”
清河呆了一呆,笑道:“果真有如此巧合么!莫非我们说的竟是同一个人?——我所说之人,久已未见,不知香君姑娘所说之人现在何处?”
香君摇头告罪道:“郡主恕罪。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对他其实也所知不多。”
清河面色微动,轻叹道:“便是如此,世间之人,想见未必相见,相见还如不见。”
这话深意无限,香君不敢轻易接话,只宛转笑道:“郡主妙论。其实我来却是要向郡主求救的——我与王爷对弈,总是棋差一着,还想向郡主讨一讨解救之法。”
清河扑哧一笑,调侃道:“说到棋艺,香君姑娘可就找错人了。要知道我家两代三人,棋艺最高的是我大哥。”
香君没想到她竟会突然提及顾深川,不禁脸色一白,欠身惶恐道:“世子爷乃千金之子,我等微末之人,万万不敢僭越。”
清河微微一笑,道:“香君姑娘,我并不是责怪你。只不过,若是有机会,还请你帮忙劝劝我大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也请他多多顾念家人。我想来想去,可能只有你才能说得动他了。”
香君微感窘迫,但见清河言语真挚,想着自己若是矢口否认与深川有旧,恐怕会引她反感,便也诚恳道:“郡主抬爱,香君惭愧。香君出身优伶,能得王爷专宠,已是毕生之幸,实不敢奢望其它。王爷一家俱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与香君有云泥之别,香君每每焚香祝祷,惟愿王爷平安喜乐,一生康泰,世子与世子妃永结同心,早生贵子,郡主与谢公子喜结良缘,鹣鲽情深。”
清河一笑黯然,道:“但愿如此,承你吉言吧……”却又叹息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不知道有多风光,内里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你这么聪明美丽,进退得宜,在王府安了家,一样能过得好好的。——我父亲的侍妾虽多,但我看他对你确实是不同的。”
香君微窘,欠身笑道:“多谢郡主提点。香君自当规行矩步,以王府为家,以王爷为天,为王爷分忧解劳。”
清河点头道:“如此甚好。你竟然进了这道门,便与我们是一家人。你若是当真念着我父亲和我大哥的安危,我顾清河,也该对你道一声感激。”说罢,静静地看向香君,目光中自有深意。
第六十四章:浪子无家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纷纷扬扬的大雪也不知下过几场,屋顶的白雪映着青瓦,显出一种素净的美丽。新年之前,霜来兑现母亲的承诺,给堡里的人发了一成半的分红,人人都笑逐颜开,这一个年也过得分外滋润。但是只有她自己,从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看到了冷清。
新年过后的这一个雪天,她一如既往地忙着一些琐事,有一个人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屋子里,面目朗朗,笑意融融,一如往昔。他的身形还是那么挺拔,衣着却不似从前那般随意,反而一身狐皮黑氂,散发出凛凛贵气。还有那眉宇之间的神情,少了几分嬉笑无赖,多了大气慑人的雍容。
她看得眼前一热,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修武,却也是那个陌生的越浮云——或许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她的脸颊有些微红,先开口道:“我以为你回兰溪谷了。”
他微笑道:“是,我回去了一趟,看了看我娘、我师伯,还有星妹妹。”
真是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啊,她心道。于是问:“他们怎么样?都还好么?”
他还是微笑:“嗯,都很好。我娘的病康复了一大半,星妹妹也长高了许多。”
她一笑,那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于是腼腆道:“我想不到你还会回来。”
他想说,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出口却只是:“我估计你的玫瑰花茶快喝完了,所以又拿了一些来。”说着当真从袖袋中掏出几包玫瑰干花,递了过去。
干嘛对我这么好?她嗔了他一眼,接过来,轻道:“多谢你记挂。”
他笑道:“谢什么。——这些天,你还好么?”
她轻忽一笑,点头道:“我还好。——你呢?”
他本该说“我也是”,但不知怎的却苦笑一声,自嘲道:“呵呵,我娘说我害了相思,看着讨厌,把我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