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住了,清澈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如何答话。
他笑了一笑,正经道:“霜来,我放心不下你,所以问得直接了,你别介意。——明晖和心柔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她低了头,咬唇道:“我不知道。”是了,生意上的事,经过了去年大半年的历练,她桩桩件件都可以定夺,但在终身大事上,她还是一筹莫展,拿不定主意。
他道:“老夫人当日怎么说?”
说起母亲,她便有些难过,摇摇头,凄然道:“她那时什么都看得淡了,但那几日却仍是有些抑郁,只说要与心柔断绝了母女情分,其余的便都随我。”
他点点头表示了然,又道:“听说明晖升了校尉,安排心柔在城里住着,但是两人一向都不见面。他这么做,是不是希望你原谅他?”
她长叹一声,道:“当初,我没想到心柔会那么做,但如今,却也没想到向大哥会这么做。——他既是要了心柔,就该给她一个说法。似这般示好于我,倒教我有几分心寒了。”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狠心告诉她道:“我倒是听说,他母亲在悄悄地帮他提亲,对方好像是都尉家的庶女……”
她闻言一惊,面上瞬间苍白,好半天才慢慢恢复血色,淡淡道:“哦,是么?他们是仕宦人家,官场联姻,官官相护,也是常有的事。”
她是如此的语意萧索,意兴阑珊,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凝眉关切道:“霜来,你难道不生气,不伤心么?”
她心中一紧,摇摇头,掩饰道:“我还在孝中,对儿女之情暂时无心理会。”
原来她还是没有想好,只以三年的守孝期为推脱。他想了一想,温言道:“霜来,我知道老夫人这一去,对你打击很大,现下已经过了百日热孝,我想带你出去散散心,你看好么?”
她惊讶道:“散心?去哪?”
他道:“兰溪谷也好,别的地方也好,看你喜欢。”
她微窘道:“兰溪谷么……”
他灿然笑道:“是啊,我跟我娘说起过你,她很想认识你呢……”
她的脸越发红了,跟他一起去兰溪谷,散心,还要见他养母,这是什么意思呢?虽然别人都当他已经死了,更没人知道他这次来过,她只要随便扯个幌子,堡里也绝对无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但是,好像也还是有些不妥吧?
她终究咬咬唇,摇头辞道:“多谢你了,可是我暂时还不想去其它的地方。从小到大,除了去眉山学艺和偶尔去外地贩货,我哪里也没去过。因为我总觉得,一旦离开谷家堡,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心中一急,斟酌道:“霜来,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怕是会苦了自己。你知道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等春天来了,阳光明媚,百花盛开,你便会发现,自己还是有很多选择的。”
听起来真的很让人向往啊……可是,她真的可以有很多选择么?不,即便谷家堡曾经岌岌可危,她也没想过要放弃,即便向明晖伤透了她的心,她也没想过嫁给别人……一直以来,她只知道自己的命运与这里血肉相连,密不可分,不管谷家堡再怎么难以挽救,向明晖再怎么难以挽留,她,还是想不到别的选择,不是么?
他见她默然良久,终于叹息道:“霜来,对不起,我不应该逼你。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因为不能留下来陪你,就要求你跟我一起走……”
她深深地看着他,修武,哦,不,越浮云,他确实是一个奇特的人吧?人如其名,就像一朵随意舒卷的浮云,在天地间自由来去,不必为俗务而烦恼羁留……若是真的跟他一起走了,那么再回来的时候,谷家堡还会是她的谷家堡吗?向明晖还会是她的向明晖吗?
不,或许应该反过来说,若是真的跟他一起走了,那么,她还会愿意再回来谷家堡吗?还会愿意再嫁给向明晖吗?——如果不会,那么,到那个时候,她岂不是也变成了一个轻易背弃的人?那她便是谷家堡的罪人,也是一个负心的恋人……
她不想抛下对谷家堡的责任,也不认为像母亲那样,对花心的恋人决绝到底,便能得到内心的宁静——说到底,她还是在患得患失,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动了动喉间,哑声道:“不,你很好,我也很感激。也许自私的人其实是我……虽然谷家堡还没有彻底度过难关,虽然向大哥他一时糊涂……但我还是在想,只要我愿意再等等看看,那么一切都还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感念于他的关心和帮助,却还是给不了他足够的信任。所以,她宁愿守着一种确定的残缺,也不愿去追寻一种确定不了的完美。因为,比起残缺,完美显得更不真实、更不可靠,不是么?
他按捺下心中的失望,微笑道:“好,我知道了。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若你哪天改变主意了,想去看看别样的风景,随时可以给宋杨递个消息,或是去兰溪谷找我娘,我会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络。”
她笑着点点头,忍下心头的那一抹酸涩和喉间的那一抹哽胀,轻道:“好。——你这一走,新东升的生意没受到影响么?”
他一笑道:“那里的生意,我还是委托给了宋杨打理。——我将六六香的配方,一半给了陈掌柜,一半给了宋杨,希望他们能合作愉快。”
她道:“原来如此!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宋杨小哥不会因此而有危险吧?”
他笑道:“陈东升很怕我,他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而且他现在钱多了,胆子也小了,置了一所防范严密的新宅子,还请了不少的家丁护院。”
她微叹一声,眼前的这个人把自己的生意打理得真真顺遂,不服不行啊。于是道:“那么,你如今一身轻松,准备去别的地方了么?”
他笑道:“是啊,我出来的时候对我娘说了,如果能说服你一起,就回兰溪谷陪她老人家,如果不能,我便到神州大地各处去走走看看。——说不定我的足迹会踏遍齐梁两国的每一寸土地。”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洋溢的那种豪情光彩,突然有了几分敬仰,勉强玩笑道:“听起来可真是个雄心勃勃的主意……”说着便伸出手来,微笑道:“那我们,后会有期。”
他也微笑着与她握手,坦荡道:“后会有期。——呵,霜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她惊讶地微张着嘴,他却不等她答话,顺势便将她带进怀里,一把拥住了她。一种淡淡的玫瑰香气撞入鼻间,他深吸一口,调皮道:“小姑娘,你会坚强吧,像我一样坚强吧……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去找我,记住了么。”
她埋首在他颈间,入口入鼻都是那种温热的男子气息。被他带上屋顶看星星,在黑夜被他背着回家,她都曾经迷醉过这种气息,而今久违了,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念不已的。对这个人,她从严密提防,到放下戒备,到放手信任,这一路走来,享受的呵护是不是太多,以至于对他生出这样的依赖……
他其实还不到十八岁吧,只比她大了不到一岁,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叫自己“小姑娘”,他不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更加软弱的么?
感到慢慢涌出的泪水又渐渐润湿了他的衣间,她勒令自己别再流连,艰难地抬起头来,微笑应道:“好,我知道了,谢谢越大哥。”
她的神情有几分羞涩,绯红的脸色煞是可爱。越浮云伸手帮她把几缕发丝理到耳后,笑道:“好。那你闭上眼睛,我走了。”
她抿嘴一笑,不知他究竟何意,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双眼。心中原本没有任何期待,慢慢的,却有一个如细羽般轻柔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额间。她没有惊慌,身子也没有颤抖,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痛得她开始后悔答应了这一次离别。
她久久的没有任何动作,直到万籁俱静,才终于睁开了眼。身边果然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踪影,她对着空洞的门口莞尔一笑,却又忽然捂住嘴,抽动着肩膀,无声地哭泣着,任那滂沱的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下来。
越浮云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东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时候,他化身翩翩公子,出入于达官贵人的饮宴场合;有时候,他易容成乞丐,在街头坐看人情冷暖;有时候,他深入蛮荒之地,一睹大漠狼烟;有时候,他遍访名山大川,沉湎苍茫古意;有时候,他路见不平,救了人之后便飘然遁去;有时候,他心血来潮,信手便做成一桩买卖……
这个世界其实不大,只要你有心聆听,用心观察,就会发现许多出人意表的秘密和意想不到的信息。
所以,当齐国宁王顾华章突然兴兵篡位,其胞兄齐皇殿下遣密使向梁国求援,而顾华章派去的人挽救不及的时候,越浮云正好也赶到了梁国境内,他略施小计,便拖住了密使半日的行程,使梁皇错失了介入齐国内政的最佳时机。不过,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而越浮云也是一笑而过,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那些事情,却总是令他无可奈何。他知道,月寒的丈夫连千山,有意角逐新一辈的武林盟主,经常瞒着家人,奔走于各大门派之间,做着各种秘密交易,把美貌无双的妻子月寒冷落在家里。
他也知道,星漫为了追求武学的极致,在练功时走火入魔,幸而被兰若朋抢救回来,之后她便拖着穆艳姬去了星月教,正式向星月教主拜师学艺。
他还知道,阮香君如愿成为了顾华章的最得宠的侍妾之一,但在顾华章登基之后,因为她出身于卑贱的歌妓,却只能屈居后宫嫔妃中低微的昭仪。
他更知道,霜来已经查出谷家堡的背后操纵势力便是新登基的齐皇本人,于是她突然将谷家堡一半的产业交到了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弟弟雨来手中。但她还是没有彻底拒绝向明晖,也许在三年的孝服期满之后,他们还是会喜结连理……
她们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其中甘苦,或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能体会。他虽然关心,却也只能远远地听说,感受着与她们越来越遥远的距离。
第六十五章:烟波钓叟
齐国境内,奉江中游,连着一个大湖,方圆七八百里,水面广阔无边,常年雾霭苍茫,号为烟波。
这一日,越浮云游历到了此间。极目之处,但见湖面上烟雾笼罩,茫茫一片,令人顿起尘嚣寂静、世事空幻之意。
越浮云在湖边找了一条小舟,意欲泛舟湖上,不料那船家辞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阴雾大,行船不辨方向,实非游湖的好天气呀!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越浮云笑道:“船家不必担心。我天生目力强于常人,能看清这雾中远处,如若舟行不利,我便提前告知于你,你我便掉头折返,如何?”
那船家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抿嘴摇头,似是难以置信。
越浮云举目扫了扫湖面,笑道:“船家,若是我看得不错,这渡口西面二十丈处,有一丛蓬蒿,有一窝野鸭筑巢其间,东面则有一大一小两个竹扈,是你们捕鱼用的吧?”
那船家面上一呆,惊道:“公子莫不是从前来过这里?”
越浮云笑道:“呵呵,我若是来过这里,哪还有必要在这样的雾天游湖?今日不过是随心所欲,信步而至,觉得湖大雾浓,别有一番景致罢了。”
那船家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越浮云已然翻掌托出一锭小银,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他顿时笑眯了眼,在自己的衣裳上擦干了手,恭谨地接过了银子,只是面上仍有些许忐忑之色。
越浮云轻笑一声,唤道:“走吧!”
那船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位面若冠玉的白衣公子便已越过他,直接闪到了船头,其人身姿轻盈飘逸,竟是连船身也没有晃动一下。船家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咋舌嘘了口气,把一颗悬着的心稳稳地放回肚子里,撑篙击水,朝湖中划去。
小舟在浓雾之中穿行,白茫茫的无甚可见,只能偶尔听到几声水鸟的咿呀之声。那船家在此多年,凭着记忆的路线也可行船,一边划水,一边暗自嘟囔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轻,行事却好不古怪。这湖上空无一物,既不见山,也不见水,看得了什么景致?”
未提防却有一个轻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呵呵,船家,我觉得这湖上可看的东西倒也很多,方才我至少看到三种水鸟,虽然都是白色,但一种是身型瘦小,脖子细长,腿也细长,另一种喙尖和翅尾都带着黑色,颜色甚为美丽,最后一种则体型偏大,食道和咽喉像一个巨大的袋子,鸟腹则像一个鼓鼓的壶。”
那船家惊得嘴巴长得老大,叹息道:“公子目力惊人,若不是你我这般面对面说话,我可要以为你是从湖水里冒出来的龙王太子了,哈哈。”
这船家甚是健谈,说得越浮云也莞尔而笑,正待答腔,却又奇道:“咦?那是什么?”
那船家顺着他的目光向一方看去,才转过身,越浮云却闪电般伸手在他脑后一点,那船家的身子便软软地矮了下去。
下一刻,越浮云的身影已然从船尾消失,在浓雾中闪身不见!同时,在浓雾深处,却传来轻微的唏哗之声,似是有人在水面上踏波而行!
只听苍茫一片中,越浮云的声音在着急地喊道:“前辈!前辈!你不要走啊!我已经看到你了!你等等我啊!”
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那笑声明显来自于一个老人,但却极为充沛绵长,俨然响彻于整个湖面,回荡于天地之间。
越浮云仍在慌乱地喊着:“前辈!你别躲啊!我认输了!我已经追不动了,再追就要掉到水里去了!噢——!啊——!”
眼看他已经提不住气,马上就要往水里落去,却不知从何方掠来一团由淡而浓的黑影,就像一只巨大的水鸟一般,在即将入水的那一刻,一把攫住了他,然后极其随意地往某处一抛,便正好将他扔上了那条兀自飘零的孤舟。
越浮云四仰八叉地趴在甲板上,勉强探着半身往身后看去,期盼地呼喊道:“咳咳,前辈,你不要走……”
那黑影本欲在雾中隐去,却在听到他的又一声呼唤时,淡淡地回转了身,缓缓地往小船行来。越浮云再一次感到一种极端的震撼,如果说,以极快的速度在水面上凌波微步,是他也可以做到的事情,那么,以极缓慢的步伐悠然立于水面,大概只有神祗才能做到了。
想到这里,他已是想清楚了此人的身份,霎时从甲板上鱼跃而起,对着那黑影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诚声道:“晚辈越浮云,叩见师祖烟波钓叟!谢过师祖相救之恩!”
那团黑影微微一滞,但还是且行且近,终于从浓雾中现出了真身。原来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黑衣老者。他手里提着一根竹制钓竿,虽然发丝银白,但面部皮肤却甚为光滑,看向越浮云的目光,也如年轻人一般健旺机敏。只是他的衣履十分陈旧随意,看起来已经久别尘世,许久未修边幅,与越浮云的一身白衣华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越浮云在看清他的第一眼,心中就没来由的一阵突兀。怎么说呢?这位钓叟老前辈的面目,给人的感觉就像三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丝毫不像风烛残年的老翁。而且,据师父说,他的实际年龄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自己曾经遥想他的模样,总以为应该是一位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半仙之人,绝对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童颜白发、精锐怪异。此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似是正在飞速转动大脑,要对自己进行全方位的信息采集和数据分析。